·正文 暴風驟雨般的槍聲停下來了,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席特庫的鼻腔里,往常他從來不覺得血腥味有什么不對,但今天,這種味道讓他從內心深處感覺恐懼。
嚴格來說,射擊的時間持續并不長,僅僅是六分鐘稍多些,但是對于席特庫來說,這比一年還要漫長。他不只一次問自己,是不是已經中彈死了,象牛錄主子那樣被打得腦袋開花,還是象那老虜一樣被打成了篩子?因此,當槍聲停下后,他仍然沒有回過神來,還是在原地不停抖著。
王啟年嘟著嘴,他也想下來檢查自己的戰果,卻被俞國振拉住,這讓他很不快活。無聊中只能用望遠鏡四處亂看。當聽到那邊傳來“還有個活的”的聲音時,他立刻伸頭望去,只見在尸體堆中,有一個建虜被拖了出來。
他頓時沒心沒肺地笑了,因為他認出這個建虜就是他最初瞄準的那個家伙。
他還以為自己一槍打死了他呢,沒有想到,那個家伙命倒是挺大。
已經嚇得人如其名尿了褲子的席特庫被拖到了俞國振面前,他跪倒在地上,渾身不停地抖動,剛才的襲擊,已經讓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氣。
甚至不敢抬起頭看面前的這個人。
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頭發,將他的腦袋扯了起來,當然只有王啟年才會干這樣無聊的事情。席特庫還以為要殺他了,忙不迭地求著饒,不過現在總算讓俞國振看到了他。
雖然年輕,可是只要加入了軍隊,便是敵人。甚至那些建虜的平民,婦孺老弱,也不能說完全無辜。他們享受劫掠屠殺的成果,他們鼓勵他們的親人去殘害明人和周邊其余部族。
他們都有責任,絕不能以他們是老弱婦孺為理由,便輕易放過。
席特庫同樣看到了俞國振,因為俞國振面相較年輕的緣故,所以看上去年紀并不比大多少,但處于如今這種局面上的席特庫不但沒有因此輕視俞國振,反而更為恐懼。
在滿洲,象這般年輕就能指揮這么多精銳勇士的,不是一個多羅貝勒,也應該是個固山貝子。席特庫在滿洲只是最低級的部族勇士,很上數一代,他父親就是貴族們的奴隸。
因此,當他在俞國振眼中看到了殺意時,頓時連連叩頭,就是王啟年抓著他的頭發,也扯不住他。
“主子爺,主子爺,饒命,饒命!有下情回稟,奴才有下情回稟!”
聽到這小子能說一口不錯的漢話,然后滿嘴都是“主子爺、奴才”,俞國振眼中的殺意稍褪,取而代之地是啞然失笑。
看來…這才是真正的奴性啊,而且感染到后世某些腦子里空空的女人們。
“你懂明話,那很好。”俞國振最初想殺他,是因為許多滿人都不會說漢話,無法交流又不好帶走,這種情形下,當然殺之后快。但這小子懂漢話,那就好辦了。他逼視著席特庫,森然道:“若你沒有用處,我不需活人,只要首績回去獻功即可。”
席特庫其實不用他嚇唬就已經心膽俱裂了,聞言之后頭如搗蒜:“寨子里有金銀,寨子里有金銀!”
“嗯?”
俞國振倒有些驚訝,不過用不著這小子說,很快田伯光就一臉訝然地跑來:“小官人,搜出了大量金銀,一共是八車!”
“這金銀從何而來?”俞國振微微一沉吟,這次建虜都是來接應阿濟格的,按理說,如今阿濟格還在京畿肆虐,他不可能將劫掠所獲的金銀送到這里來,除非…
一念至此,他臉色大變。
“是武英郡王遣人送來的,就是從冷口送出來!”席特庫大聲道。
果然是阿濟格送來的!
阿濟格是七月初七陷的昌平,也正是從這開始,真正在京畿劫掠,俞國振此前以為阿濟格劫掠所獲都隨身攜帶,卻不曾想到,他已經將其中最貴重也最易攜帶的金銀,悄然送出了關隘!
他是自延慶入的京畿,但不可能循原路送回金銀,因為那樣做要繞一個大彎子,路途遙遠,現在還送不到這里。而席特庫的供訴,證明了俞國振的猜想,可是能從明軍重兵把守的冷口將八大車的金銀送出關來,這又說明一件事情。
有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地位不低!
冷口守將崔秉德能將俞國振一行一百七十人放出來,那么別人就可放八輛大車過來!
深深吸了口氣,俞國振微微閉了一下眼,心中盤算著哪一個人可能是那個內奸。不過他對于這些邊關將領很不熟悉,雖然章篪在劉景耀那兒幫他收集了一些資料,可僅憑那點資料哪里就能找出內奸來!
“是誰將金銀送來的,這八輛大車又是怎么樣過冷口的,你可知道?”
這個問題俞國振并不抱希望,席特庫只是一個普通的八旗兵,這等事情應該比較機密,特別是如何過冷口的,絕對不會讓他知曉。
“奴才不認識,那些人都是明人,奴才只聽得他們說了一句話…”
席特庫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就在這時了,因此說到這,他停了一下,然后連連叩頭:“奴才愿為主子爺效忠,奴才愿將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主子爺,只求主子爺留下奴才一條狗命,能給主子爺當牛作馬!”
“當牛作馬?”俞國振心中微微一動。
他當然不需要席特庫這一個建虜來當牛作馬,如果說他需要牛馬的話,那倒是要整個建虜群體,包括依附于其的蒙人一起,為華夏的織機提供羊毛,為中華的廚房提供牛羊肉。
“我也不瞞你,如果你說的話對我有用,那么我可以留你一條性命,但若是沒有用,你還得死。”俞國振道:“你可以選,是賭一回還是現在就死。”
“奴才賭了,奴才信得過主子爺,主子爺這般大人物,拿奴才開心是有的,卻不會無緣無故對奴才失信…”
這廝膽子雖小,嘴巴卻很利落,或許這正是他能跟著漢軍旗的人學會一口流利漢話的原因。俞國振沒有計較他的小伎倆,只是一笑,而席特庫咬了咬牙,閉著眼睛道:“那些人說,死太監還真貪心膽大,枉那蠢皇帝如此信任他。”
俞國振頓時雙眸一凝!
這個死太監便已經將可疑對象從邊關守將轉到了監軍太監身上,而“蠢皇帝”肯定是指崇禎,得崇禎信任的監軍太監…
俞國振立刻就想到了高起潛!
在內監之中,除了曹化淳之外,高起潛恐怕是最受崇禎信任的,甚至崇禎對他的信任還勝過曹化淳!崇禎五年就監軍討伐登萊孔有德等人的叛亂,后來監軍寧錦。崇禎八年時,崇禎拗不過群臣,將各鎮監軍太監罷免,卻唯獨以高起潛“知兵”為由,沒有撤職。而現在,當建虜入寇京師時,崇禎最初起用的總督各軍就是高起潛,即使是在兵部尚書張鳳翼自請出京督師之后,高起潛也是改任總監軍!
若真是高起潛,那莫說安排幾輛大車出關,就是安排幾百幾千人出關,也沒有誰會說一句話!
除了高起潛之外,高起潛身邊的其余太監也有可能,但高起潛的嫌疑毫無疑問是最大的。
俞國振對高起潛在歷史上留下的印象,就是在盧象升率五千饑疲孤軍沖向建虜時,高起潛距離他不足五十里,卻拒不救援,致使盧象升敗亡。他并不知道,歷史上崇禎信任高起潛,每每到關鍵之時,便以高起潛監軍,而高起潛也“不負所望”,每每不是砍死人首績冒功,就是率精銳先逃。
特別是對上建虜,到最后南明小朝廷迫史可法守揚州時,又是他跑到揚州去監軍,結果不久便是揚州十日,而他也順理成章地降了建虜。
“很好,你說的事情很重要,但對我卻沒有用處,我大約猜得出那個死太監是誰,可那人…現在我還動不了他。”
俞國振看著席特庫,嘴角浮起一絲殘酷的笑,如果真是高起潛的話,他要殺之很簡單,但事后必然面臨著崇禎的清算。俞國振并不認為自己在崇禎心目中有高起潛同樣的地位,而且,他對幫助崇禎掃除身邊的奸細并沒有多大興趣,畢竟以崇禎那性格,掃掉一個高起潛,他還會用趙起潛李起潛。
席特庫聞言頓時癱了下去,聲聲哀泣求饒。俞國振向田伯光使了個眼色,田伯光會意,上前道:“公子,我還要一個馬夫,這建虜能不能交與我處置,若是馬養得不好,再殺他也不遲啊。”
俞國振“哼”了一聲:“也罷,那就交給你,讓他換一身衣裳,這模樣帶回京師一看就知道是建奴,還不被百姓給活吃了?”
“就算換一身衣裳,他身上的韃子臊味也能讓人認出來,就這樣吧,若是被百姓活吃了算他倒楣。”
兩人一唱一和嚇唬著這個小建虜,俞國振確實沒有殺他的打算,倒不是為了信義——和強盜講信義就是對自己人的無情無義,而是因為他還有一個疑團。
那些送金銀來的人,用的是漢話交談,而不是滿語,那么他們也應該明人。但他們又不是高起潛或者那位內奸的手下,否則不會對“死太監”如此不敬。
他們,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