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兒覺得自己腦子里有些暈暈的,方才聽到的消息,讓他覺得震驚。
一來是聽過種麥種稻種桑種麻的,這些年還多了種玉米種紅薯的,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種珍珠的。若俞國振真有種植珍珠之術,那就相當于俞家有一座金山,而且是挖之不竭采之不盡的金山!
二來是聽到老鱉報恩之說,讓他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聞香教創始人王森,本名叫作石自然,便是自稱救了一只九尾狐仙,那狐仙以一尾相贈報恩,讓他有了莫大的神通,從而創立聞香教!
“教主…此事當真,會不會是那俞宜今信口雌黃?”
“呵,千真萬確,若不是俞氏宗族處置俞宜今時,那心狠手辣的俞家小兒遠去了蘇州,只怕這個俞宜今連性命都難保,圣教能找到他,也是機緣湊巧,這是天賜的點土成金之術,除我之外,何人配有?”
方三兒垂下頭,眼中也射出貪婪熱切之光,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為了這,豁出性命的事情都能做!
他們聞香教起事為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個榮華富貴么,有了這座金山,怎么樣的榮華富貴不可得?
“如今你以為,要不要對付那姓俞的小子?”
“要,教主,自然要的!”方三兒毫不猶豫地道:“那小子何德何能,擁有這點土成金的神術!他當然該將此術獻與教主,助我圣教龍飛九五!”
“哈哈哈哈…”王好賢壓抵著笑了兩聲:“你與他正面打過交道,且說說看,當如何對付他。”
方三兒絞盡腦汁,開始想著自己對俞國振這人的認知,良久之后,他抬起頭來:“教主,若是此事不急,動用武曲,可得全功。”
“有件事你還不知,武曲征討登萊兵賊失利,如今正需要銀錢打點,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般急切。”王好賢搖了搖頭:“遠水解不了近渴。”
“若不能動用武曲,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那廝生擄出來,此事殊為不易。弟子在襄安盯了那廝幾日,他行動謹慎,輕易不會外出,便是出來,身邊也總是有兩三個人護衛。”
說到這,方三兒停了一下,想起自己被發覺的事情,然后又道:“此人極為警覺,而且喜怒不形于顏色,他發現弟子可疑之后,當時并未發作,而是離開了一段距離,再讓人來試探弟子。”
“還有呢?”
“那廝對襄安控制得極厲害,肖十郎和太湖賊之所以在他手中折了性命,便是因為他們兩伙外鄉人到了襄安,立刻為那廝的眼線所察覺。”
“故此,若是圣教要對付他,要么派精于技擊者尋機半途將他劫出,要么就動用大量人手攻破他的別院。以弟子愚見,后者動靜太大,易被察覺,而且那廝畢竟算是襄安巡檢司下弓手,還是前者隱秘些,更易得手。但是,派出之人一定要做得隱蔽,最好是用別的身份掩飾。”
“別的身份…呵,收珠人如何?”王好賢目光轉動:“來自蘇州府的收珠人,聞說襄安有好珠子…三兒,你與他照過面,就在廬州府負責接應,我讓范震去辦此事,你看如何?”
“是,不過…教主,只靠范震一人,怕是不成,得有身手出眾精于技擊之人相隨。”
“這個我自有安排。”
俞國振自然不知道,他不想惹聞香教這麻煩,可是聞香教卻要來惹他。當初族里處置俞宜今的時候,他去了蘇州解決周道登,因此回來時知道族中只是將俞宜今驅逐,想要根除后患時已經找不到人了。
這是難免的,他畢竟不是全知全能,不可能掌控一切。
隨著天氣越來越涼,崇禎五年的冬天已經來到了襄安,小蓮推開門看到滿地銀白的雪時,更是歡呼了一聲。
“小官人,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俞國振來到了屋前,這是崇禎五年的十二月二日,也就是他這一世的生日,過了今天,他的虛歲便是十七了。
迎面而來的,除了滿眼銀妝外,還有透骨的涼意,南方濕冷,江湖之畔更甚,俞國振活動了一下胳膊,然后問道:“學堂里的孩童們,都穿得暖么?”
“小官人吩咐過,都發了一套夾襖,不會冷的。”小蓮呵著手跑到院子里,從地上抓起一大捧雪,咯咯笑道:“小官人,瑞雪兆豐年,老天也知道是小官人生日,這雪定是為小官人下的吧?”
俞國振哈哈一笑:“胡說什么呢,你不冷么?”
“不冷,如是姐姐,你也來,快來!”
柳如是看著小蓮只穿著件夾襖就在雪地里亂跑,眼中不由有些欣羨,她穿著兩層襖子,卻依然覺得寒冷,前些時日因為剛剛放腳的緣故,還生了一場病,現在仍然覺得有些虛。
俞國振道:“出去和小蓮玩一玩吧,你此前就是身體太弱,好端端的人,裹什么腳…朱熹這老兒,若是給我遇著,我定然要讓他也裹裹腳!”
“噗!”柳如是忍不住笑了,微微白了俞國振一眼:“小官人說什么胡話,朱子也是能拿來調侃的么?”
明太祖朱元璋于天下有大功,那便是將蒙元驅出中原,趕回了大草原之上,但同時他也有大過,那便是承蒙元之制,以朱子之學為科考的八股經義。俞國振倒不是徹底反對朱熹的學說,但當一種學說被擺上神壇不容置疑之后,這種學說就已經死了。
“禪宗的和尚都可以呵佛罵祖,儒家的后進就不能謗圣批賢?”俞國振撇著嘴:“如是啊如是,你就是讀書讀得多,讀癡掉了。”
“小郎君讀書比奴讀得更多,那豈不比奴更甚?奴是讀癡掉了,小郎君便是讀瘋掉了!”
柳如是來到俞家也已經有小半年,很了解俞國振的脾氣,這是個心胸極開闊的人,至少對家中的下人使女,不象周道登那樣板著個臉道貌岸然。象這樣的小爭執小玩笑,他不但不會生氣,反而會極開心。
果然,俞國振聽了哈哈大笑:“你才讀書讀得多,你全家都讀書讀得多,讀書越多越反動!”
“你才反動,反動!”柳如是眼波橫飛,自有一種嬌媚,俞國振與她對責了幾句,發現她口尖舌利,很快就將俞國振貶斥的話語學了去,而且柳如是引經據典,用得比俞國振本人還要利索。
言語上不是對手,俞國振決定使用武力來解決問題,他從地上抓起一捧雪,然后向柳如是便撒了過去。
柳如是尖叫起來,緊接著俞國振又抓起一捧雪撒向小蓮,小蓮可不客氣,立刻尖叫著反擊。
看到這幕,柳如是滿心羨慕,她的心也熱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捧起一捧雪。
雪在手上,好涼啊。
但心中卻是暖洋洋的,她沒有家,雖然徐佛教養了她,對她也算不錯,可歸根到底還只是將她當成未來的一棵搖錢樹培養。
唯有在俞國振這兒,是她過得最為舒心的,她也才是十五歲,卻從未有過童年,而現在,她的童年似乎補回來了。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因為腳剛剛放開的緣故,走得還有些不利落,甚至隱隱生痛,看著小蓮穿花繞樹般圍著俞國振轉,她心里極是羨慕。俞國振說了,她的腳現在就算放開,也恢復不到應該有的模樣,但放比不放要好,至少比起裹著小腳要健康得多。
“或許能長得和小蓮一樣呢…”柳如是心中這樣想,恰好俞國振躲避小蓮的雪彈攻擊跑到了她身邊,她童心大起,將手中的那捧雪猛然潑到了俞國振頭上。
部分雪屑落在了俞國振脖子上,俞國振身體雖然強健,乍一遇襲,卻也忍不住吸了口寒氣:“嘶!”
回頭看著柳如是,俞國振一臉憤怒:“偷襲我…好吧,準備接受我的反擊吧!”
他臉上的怒容極為夸張,因此柳如是知道那不是真心發怒,嬌笑著跑開。她剛放的腳在這雪地上當然跑得不平整,最初時總是搖搖晃晃,好幾次都險些跌倒,但她還是很頑強地跑著。
雖然腳上很疼,可柳如是心里卻覺得無比暢快愜意。
俞國振轉身追她,扔了兩個雪球,都是砸在她嬌娜的腰肢之上,然后小蓮從背后又來偷襲他了。
咯咯的笑聲將小院子里的安靜驚破了,外頭大院子也傳來喧鬧聲,那是少年們看到了雪同樣興奮起來。先是各伙之間發生了雪仗,緊接著就變成了一場混戰,笑聲,罵聲,因為被突襲而發出的驚呼聲,響成了一片。
俞國振并沒有想去阻止他們,他培養這些少年,希望他們以后能夠成為合格的基層軍官,卻不希望他們是只知道打仗殺人的機器,更不希望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袍澤之情。
“大柱,告訴他們,今天晨練取消,打雪仗便是晨練了。”鬧了一會兒之后,俞國振將大柱召來:“半個時辰之后,一起掃雪,將院子里和鎮上的雪都清掃干凈!”
既然是襄安巡檢司,將這個小地方充當自己的基業,那么與鄉梓的關系就是必須重視的一個問題,大雪天里掃掃雪,這不是什么大事,卻容易增近襄安鎮上民眾對少年家衛的認同。
他這個命令下出之后,外頭果然又響起一片歡呼,而這歡呼聲在空闊的原野中傳得很遠,一直傳到了已經枯萎了的江邊草叢之中。
在那里,幾雙兇狠的眼睛正從草叢縫隙中盯著俞家別院的大門,等待著每天早上都會起來晨練的隊伍。
“該死,時辰到了,怎么人還沒來?”一個人低聲道:“一身的雪,冷透了。”
“噓,休要出聲,點子極是警覺,驚動了他就前功盡棄。”又一人道:“范會主尚且吃這苦頭,我們是什么東西,還發這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