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很不愿意跟一個孩子正兒八經地談話,像郭拙誠這種年齡只夠做他的孫字輩,平時他對這些小孩子不是呵斥就是打罵,哪里愿意跟他們爭論什么問題?可是郭知言總是不開口,自己一個人跟他說,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說著說著一個人就說不下去了。現在有了這個孩子答話,至少可以將自己內心的話借這個機會說出來,也許能讓旁邊聽著的郭知言有所改變,那么這樣一來,也算是達到了目的。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這個小孩遠遠不是縣委書記的兒子這么簡單。
郭拙誠笑著說道:“你這話有點夸大其詞,拿出一部分土地交給農民自己耕種,怎么就是走回頭路了。所有土地永遠都是國家的,農民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不能隨意買賣。這個你肯定清楚吧?”
葉建衛冷笑道:“你懂什么?土地分到私人了就是私人家的了。什么使用權、所有權的,你讀了幾句書,就跟我這個大老粗玩心眼?”
現在說大老粗可是很自豪的事,說話的時候,葉建衛的胡子都翹起來了。
郭拙誠沒有解釋什么使用權所有權的含義,因為解釋了對方也聽不懂,他直接說道:“現在給農民自留地,與過去地主擁有土地是不同的。過去地主的土地可以買賣,現在的不許。你是老黨員,我相信你一向誠實不說假話,我問你,如果農民留足自留地,農民的生活是不是會改善很多?農民是不是可以得到實惠?”
葉建衛猶豫了一下,說道:“雖然農民得到了實惠,但與黨的政策不符合。我們不能因為個人得了好處就忘記國家吧?當年打仗的時候,如果大家都只考慮自己,想到自己一沖鋒就很可能犧牲,那誰會沖鋒,陣地怎么可能拿得下來?”
郭拙誠說道:“第一,你自己也知道現在黨的政策在變,如果現在還是一年前的情況,你會這么做嗎?我爸爸還有機會被你堵在這房間里接受你的勸說嗎?他早就被那些造(反)派抓著游(街)了。這說明什么,你作為一個老革命,不會不知道。
第二,即使我們不考慮政策的問題,我們只從黨員的宗旨來談。黨的宗旨是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人民服務對我們這些農民而言是不是體現在讓農民吃飽、吃好,可現在呢?農民吃不飽,也穿的不暖。”
葉建衛怒道:“你什么態度?就算再不好總比舊社會賣兒賣女,到處討飯,好多人餓死強吧?現在可沒有地主的糧食多得吃不了,而我們窮人卻餓死的情況,現在的社員干部都差不多。我看現在與過去相比,就是生活在天堂里。你小娃娃不知道過去是如何苦的,有人過年連野菜窩窩頭都沒得吃呢,哪有窮人讀書的?現在我們大隊所有娃娃都讀了書,都會寫自己的名字,都會算數字。你知道不?”
郭拙誠說道:“我沒有說現在的生活沒有改善,改變也很大,但是還遠遠不夠。從小的方面講,我們三葉塘大隊要保證大隊所有農民吃好吃飽,從大的方面講,我們三葉塘大隊應該為國家做貢獻,對不?我們三葉塘大隊占國家這里大一塊面積,占國家這么多資源,我們不但不能為國家做貢獻,完不成國家的訂購糧任務,每年還要吃國家的返銷糧,還要國家來補助我們,我們的農民才不餓肚子,才能生活得下去。我們做大隊干部的難道不覺得有愧嗎?”
其他話葉建衛還真聽不進去,但說他的工作沒做好,這話一下打動了他的心弦。他尷尬地說道:“我也…也是搞不懂,我們實在是努力了,可田里的產量就是上不來…,我心里是有愧…”
郭拙誠心里很同情這個老革命,同情這個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黨、給了組織的老人,可是自己不能因此而順從他。他說道:“其實,你并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很清楚。但你就是拐不過彎了,心里總認為上面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你覺得上面的不對,你一定認為自己錯了,自己的思想(境界)不高,領會上級的精神不透徹,常常自我反省,經常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對不對?”
葉建衛愕然地看著郭拙誠,喃喃著沒有說話。
郭拙誠卻替他說道:“因為你從來沒有想過,或者不敢肯定上面也有犯錯誤的時候。”
葉建衛心里雖然有點不想回答,但還是說道:“當然。zhōngyāng難道比我們這個泥腿子還蠢?不管怎么樣,我們不能走回頭路,不能讓農民吃第二遍苦。你小子學沒有學過zhōngyāng文件?”
郭拙誠說道:“我學了多少不敢說,但總比你學的多。你大字不識一籮筐,學文件學報紙都是別人念給你聽吧?你能理解多少?”
葉建衛怒了,拍著桌子說道:“zhōngyāng的政策我都理解透了!zhōngyāng的一切都沒有錯。今年2月7rì《人民rì報》發表了《學好文件抓住綱》的社論,里面號召我們‘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始終不渝地遵循’。人民(公)社就是他老人家在生前作出的英明決策,我們不能有絲毫動搖。”
現在這個時代如果敢說毛(主)席也犯過錯誤,那絕對是愚蠢的行為,即使一年后證明你是正確的,但目前這一關絕對難以過去,就是郭知言也不敢維護他。
郭拙誠當然不會那么蠢,他說道:“我爸根本就沒有說現在要撤銷人民(公)社,只是說擴大農民的自留地,讓農民更好的搞好家庭生活,更好地為國家做貢獻。
對于上級政策,我們必須理解地執行,而不是機械呆板地執行。自誕生之rì起就是在不斷自我改正、自我完善中發展起來的。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有長征,我們就不會有遵義會議,我們就不會與蘇聯交惡。
你應該知道,我們工作中的很多問題都是因為‘四人幫’搞出來的,我們應該實事求是地將上級政策與我們的實際相結合,就如我們黨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跟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最后取得了完全勝利一樣,我們不能說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是錯的吧?但也不能死搬硬套,要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必要的修正,對不對?其實,讓農民保留一部分自留地,這在以前也不違反政策,只是數量多少的問題。”
要說說理論,就是十個葉建衛綁在一起也說不過郭拙誠,這還是郭拙誠心里顧忌太多,不敢暢所玉言,但即使如此也把葉建衛說得暈暈的,雖然他不知道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是什么,但他知道郭拙誠說的這句話是對的,因為他在廣播、收音機里常常聽到。
可要讓他馬上改變心中的那根底線肯定不可能,他說道:“可是,如果農民有了自留地,農民的心思就會分散,就會先想到種好自己的自留地之后才能去做大隊的事情,才會想起公家的事。”
郭拙誠笑道:“你的這種擔憂是很可能的。”就在葉建衛以為郭拙誠認同他的觀點時,郭拙誠卻說道,“但是,這不正說明我們現在這種大集體方式有改正的地方嗎?農民為什么愿意先種好自己的自留地再來種公家的地?就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家的自留地與自家的利益更貼近。地里長出一顆蔬菜,他就可以采下來煮著吃,地里長出一籮筐紅薯,他們就可以渡幾天饑荒,所以他們就能盡心盡責,一定要把土地伺弄好。
而參加大隊的勞動呢?不說勞動果實與自己隔了一層,更主要的是大家努力干與偷懶著干,得到的工分差不多,一個人辛辛苦苦地勞動,未必就比那些游手好閑、拈輕怕重的人能多得一些工分,年底也不能多得一些糧食,他干嘛拼死拼活地干?你是老干部了,應該知道這個是不可能靠思想(教育)來改變的。農民受了幾十年教育,他們干農活的熱情并沒有一天天增加,跟以前差不多吧,是不是?”
葉建衛雖然想否認,但作為一個內心耿直的老頭,還真沒有說假話的習慣,他嘴巴張了張,但沒有說出來:
農民的熱情豈止是沒有增加,而是一天天下降了。以前剛開始結社的時候,就算是數九寒天,水面還結著冰,只要當黨員的帶頭,農民都會赤腳下水修建堤壩,干得熱火朝天。現在遇到稍微困難一點的事情,不說沒有幾個黨員帶頭了,就是有人帶頭,其他人也是能躲則躲,能拖則拖,實在逼得沒辦法了,也是出工不出力。
對于農民的工分,葉建衛自己心里其實也不以為然。現在農民的工分過分統一、不分繁重緩急、不分體力的差別而只管只要出一天工就給一天的工分,最多就是分為三個等級,一個是壯勞力,一個是婦女,一個是老弱,這三個等級完全不足以區分農民付出勞動的多少,根本無法體現多勞多得的分配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