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說,沒了太孫,我們沈家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讓我去做太孫的未亡人,好叫人家不至于忽略了沈家。”沈昭容放聲大哭,哪里還有半點端莊嫻雅的模樣?她甚至還道:“姑母為何要這般狠心?連父親與母親都被她說動了,卻沒人問問我愿不愿意,難不成我就是個木頭人?!”
原來是這樣。明鸞心下一想,便忍不住冷笑。太孫是死是活,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傳來呢,沈氏只傷心了一下下,馬上就開始為娘家日后的前程考慮了,她是不是太急了點?就算沈昭容打起太孫未婚妻的招牌,又有幾個人買賬呢?這樁婚約沒了太孫與呂仲昆的證明,朱翰之又態度未定,要是連章家都不理會,燕王府是否會承認都是問題,畢竟誰都知道,沈昭容當初是參選過太孫妃的,但一早就被淘汰出局了,還是被承興帝與悼仁太子齊齊否決的。如今沈家人嘴皮子一碰,就想借太孫的余光,還指望能給沈家帶來富貴權勢,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
燕王府那邊要是有意攪局,大可以隨便找個家世過得去的女孩兒出來,說這是燕王夫婦給太孫訂好的正妻人選,可惜還沒來得及完婚就生死相隔什么的,再造一份婚書或弄點信物出來,而沈家沒婚書、沒信物、更無媒妁見證,又沒錢,又沒人,誰信他們家有個“太孫未婚妻”啊?到時候沈家圖謀落空,想要再為女兒找別的親事,可就是做夢了。
就算是與沈氏做了十幾年夫妻的章敬,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參與進來的,沈家反而失去了一個本有希望跟好人家結親的女兒,真真是損人不利己。沈氏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還是病得太久了人也變得糊涂起來,居然會想出這種餿主意。
明鸞對沈氏本就一肚子怨氣,聽到沈昭容的哭訴。自然也不會有什么好語氣:“你現在才知道她是什么人啊?我就不明白了,雖然這幾年里是我們章家吃她的虧比較多,但你們家也不是沒受過害,你哥哥還死得不明不白呢,怎么你們就一根筋地覺得她會給沈家帶來好處呢?居然到現在才醒悟,也太遲鈍了吧?既然不愿意。那就去說服你的父母啊!要不就咬緊牙關說你不是太孫的未婚妻,不就完了?誰還逼著你守活寡不成?”
沈昭容哭著搖頭道:“這怎么可能?我父親與母親都被她說動了。生怕日后回去了,沒了太孫支撐,章家又與我們交惡,沈家就會一蹶不振。為了保證沈家的名聲地位,我一個女兒的終身又算得了什么呢?父親早已開始和母親商量要再生幾個子嗣,他們…早就不在乎我了,若我膽敢違了他們的意,只怕…”
明鸞不以為然地道:“這算什么狗屁邏輯?就算你告訴全世界你是太孫的未婚妻又能咋地?又不是過了門的正式老婆,說得難聽點。你壓根兒就算不上是人家的未亡人!如果有人覺得太孫沒有子嗣繼后香燈太可憐了,給他過繼個兒子,人家都不用沖你叫娘。你得了這么個虛名,除了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以外,有什么好處?是能繼承家產呢,還是能得誥命?所謂聯姻。總要人活著才有用處,做個死掉的太孫的未婚妻,誰搭理你?別說你未婚了,就算是過了門的,人家照樣不會把你們放在眼里!大伯娘想出這種荒唐的念頭,那是她病糊涂了,你父母是圖什么呀?就為了讓唯一的女兒守一輩子活寡?然后等你七老八十了。讓朝廷給你頒發個貞潔牌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壓根兒就沒嫁人,頂多就是做個老姑娘,有資格得貞潔牌坊嗎?如果是這樣,那不論什么人家,只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能得了?”
明鸞這番話說得不可謂不刻薄了,聽得沈昭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沈氏提議時,她只是為姑母的無情而傷心,為自己的未來而憂愁,卻從沒想過,即使自己犧牲了這么多,姑母所描述的那些也不過是畫餅,有可能根本無法實現。那她又算什么呢?自找苦吃嗎?
明鸞看著她臉色難看,卻沒有閉嘴的意思。這姑娘也許有些毛病,但攤上這么一對父母,再加上那么一位姑媽,也算是苦命了,多嚇唬嚇唬她,也許能讓她振作起來,跟她姑媽對著干?
于是明鸞又道:“還有,大伯娘說的都是些什么話?有個太孫未亡人的女兒,沈家的名聲地位就能保住了嗎?也許上頭的某位大人物會看在你父親有個愿意為太孫守望門寡的女兒份上,給他弄個清水衙門里的芝麻小官當當。你們家還不能嫌棄,因為那是賞賜,是開恩,要是不接受,那就是不知好歹了!可是當上了官又怎樣?升不了,那也是白搭!而且他手上還有傷,寫不了字,誰見過身上有殘疾的官兒啊?那就讓他一輩子留在那個位置上吧,因為那是上頭賞的!有了這個賞,皇家也就不欠你什么了。你細想想,那是個什么情形?”
沈昭容簡直快要暈過去了,她無法想象那個情形。在承興十二年七月事變之前,沈家還是翰林書香門第,父親還是正經進士出身,世人皆知他家出了一位太子妃,還與勛貴之家有親,誰不敬他家幾分?以他們沈家的名聲地位,又是悼仁太子的妻族,日后若是建文帝倒了臺,無論誰做了皇帝,又怎會用個芝麻小官打發她父親呢?然而,理智告訴她,這是有可能的。到時候新朝也許不會讓她父親做個不入流的小吏,但六品、七品…京城六部司衙,沒有實權俸祿低微的官職不知凡己!父親已有殘疾,按律是不能再為官了,若有個虛職,別人只會說是恩寵,可是用不了一年,沈家就會淪落到三四等人家里去!
沈昭容顫著聲音問明鸞:“我該怎么辦?我…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好妹妹,你救救我!救救我!”
明鸞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怎么救得了你?這事兒要是我插手去管。你爹娘都要罵我多管閑事呢。你要是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就自個兒想法子去!其實容易得很,你模樣兒長得還行,又讀過書,會寫字,裝模作樣起來。還有點大家閨秀的做派,能糊弄住人。要是跟太孫的婚約沒傳出去。將來回去了,還有希望說上一門不錯的親事。我勸你啊,也別太好高騖遠,別總是盯著王公貴族、皇親國戚不放,老老實實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小門小戶的,人家也不嫌棄你。要是有福氣呢,你丈夫兒子將來也許也能給你掙個誥命,要是沒福氣呢。好歹吃穿不愁,總比現在強多了吧?要是你手段強一些,比得上你姑媽,還有機會攀上更好的人家,不是比現在沒名沒份地守活寡強得多了嗎?”
沈昭容深吸一口氣,雙眼中有著茫然:“真的可以么?”
明鸞撇撇嘴:“你要是覺得不行就算了。反正一句話。你姑媽那法子,絕對不行!她真是糊涂了,一門心思就盯著太孫不放,太孫活著,她要把侄女兒許給他,還要獨占一個從龍之功;太孫有可能死了,她還是要把侄女兒許給他。也要占一個太孫親家的名份。你說她是圖什么呢?怎么不見她把自個兒女兒許出去?!”
沈昭容咬了咬唇,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是啊,為什么她不把鳳姐姐許給太孫呢?鳳姐姐不是更合適么?當年先帝與悼仁太子都覺得鳳姐姐是最好的人選呢!姑母其實也擔心吧?萬一太孫起事不成,鳳姐姐在大姑父那里,好歹也能得享安樂,至于我?哼…”
明鸞見她已經轉過彎來了,不由得在心中偷笑,連聲催她:“快回去勸你父母,他們要是真愛權勢的,自然知道哪個選擇更好。要是你姑媽不同意,你們就自己干!事事都聽她的,有什么好處?沒瞧你們的日子越過越窩囊了嗎?”邊催邊推著她轉身往水田的另一頭走。
沈昭容咬著唇,一邊想著,一邊不知不覺地被越推越遠。即使明鸞停了下來,她也仍舊怔怔地往前走著,不一會兒,便走得遠了。
明鸞飛快地沖身后打了個手勢,朱翰之帶著隨從從樹叢后冒了出來,冷冷地瞥了沈昭容的背影一眼,哼了一聲:“報應!”
“行了快閉嘴吧。”明鸞忙揮手,“快走快走,別叫她看見了,到時候又有麻煩!”
朱翰之帶著隨從飛快地沖上山,借著山道旁的樹叢遮擋,沒兩下就不見了蹤影。明鸞遠遠瞧了沈昭容一眼,也輕手輕腳地繞道山腳下的小路,往自家后院方向去了。
沈昭容怔怔地在阡陌間前行,忽然眼前一黑,有人沖到了她面前,她抬頭一看,原來是母親杜氏。
杜氏左瞧瞧右瞧瞧,方小聲問:“事情怎么樣了?可見著人了?”
沈昭容怯怯地搖搖頭:“不知為何,總不見她路過。”
“怎么會呢?”杜氏皺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打聽清楚了,她今日要到金花嫂家去送針線活的。平日里她總是這個時候出門,然后再回家吃飯,難不成今日是改成飯后再去?”
沈昭容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雖沒見著章家二妹妹,但方才在山邊,我遇著章家三妹妹了。”
“那個野丫頭?”杜氏不屑地撇撇嘴,“她不行,她平日最看不慣你姑母,連帶的對我們也沒有好臉色。況且她性子倔,不好說服,倒不如章家二丫頭,沉默寡言,見識淺薄,容易聽信人。況且章家老三沒什么出息,比不得章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頂梁柱,只有說服了他,章家其他人就不足為患了。只要他們章家不多嘴,誰會知道你跟太孫有過婚約?!”
沈昭容深吸一口氣,把方才明鸞的話簡單說了一遍,然后猶豫地問:“母親覺得…章三妹妹的話有沒有道理?”
杜氏卻聽得很不高興:“她一個小丫頭,能知道什么?我們不清楚叫你守活寡的壞處么?你分明比她年長,她卻這般訓你,真真不懂禮數!”
沈昭容想聽的不是這個:“母親,女兒是說…姑母的提議,分明對我們家毫無益處,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打算利用女兒為她自家謀利?”如果沈氏是真不明白,證明其智計不足,以后就不能再聽她指揮了,但如果是為了私利…
杜氏十分不以為然:“家里人從前都覺得你姑母極聰明,若不是她攀上了南鄉侯世子這門親,哪里有我們沈家這十幾年的風光?就連你二姑母,也是多虧她用心謀劃才入選太子妃的。有了這些功勞,自然人人都聽她的,不過她如今年紀大了,又病了幾年,想必是糊涂了吧?說她有私心…誰沒有私心?可你姑母還不至于要害你。誰料到太孫會死呢?”
沈昭容仍舊懷疑著:“那她為什么不把元鳳許給太孫為妻,卻看中了我?”
“元鳳不是還在遼東么?”杜氏見女兒鉆了牛角尖,便苦口婆心地勸道,“只有你與連翹在跟前,連翹是李家的女兒,自然不如你可靠。你姑母雖糊涂些,心還是向著咱們沈家的,有好處也先偏著咱們。你別多想了,趕緊找到章二丫頭,把人給哄住了,再讓她在她老子面前替你說說好話。到時候你只管把事情都推到你父親與我頭上,讓我們做一回惡人,你在他家一向知禮,年紀又小,他們不會與你計較的。只是這事兒暫時得瞞著你父親,免得他壞事…”
明鸞不知道沈昭容與杜氏還有這么一番對話,她回到家,顧不上搭理驚訝地迎上來的陳氏,便先沖進堂屋,找到祖父,將朱翰之已經回到山上小屋的事告訴了他,還壓低聲音說:“李家的船隊在金山海面沉沒,很有可能是馮家干的!不過太孫未必真的死了,我瞧朱翰之一臉平靜,不象是傷心的模樣,他身邊有人,也許有別的消息渠道。”
章寂不由動容:“當真?好…好!”他撐著床板要起身,明鸞連忙扶著他坐起:“您要上山去么?要不咱們想法子讓家里人都出去,叫他來一趟得了,您身子這么虛弱…”
“不妨事。”章寂沉聲道,“此事關系重大,在山上說更穩妥些。”
明鸞猶豫了一下,小聲說:“他好象打算盡快回北平去,說如果太孫真出了事,他也許就得…”
章寂頓了頓,并不覺得吃驚:“若果真如此,也是應該的。太孫之下,就是他了。若太孫真的出了事,除了他還有誰能當此大任呢?”
明鸞小聲嘀咕:“我總覺得他好象瞞著我們什么事,問他又不肯老實回答。祖父,您多提防些。”
章寂微微一笑:“那孩子是心思太重了,怕我們猜疑他。這也沒什么。只要他不是存心要害人,又有什么要緊呢?”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明鸞一頭霧水,正要扶章寂下床,章放猛地沖了進來:“父親,安南戰事膠著,朝廷下旨,要在德慶調兵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