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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至臉色一變,立時抓住了朱翰之的衣袖:“你說的是真的?姨父怎能如此?!姨祖父也好,表叔們也好,姨母也好,都還在嶺南受苦呢,他怎能耽于女色,把至親家人都拋在了腦后?!這幾年他在北地也算立了不少功勞,可從沒聽說他打算把姨祖父與姨母他們一并接過去,難不成…”
“兄長想到哪里去了?!”朱翰之忙安撫道,“大表叔怎會是那樣的人?他倒有心早早將家人接過去享福,可朝廷愿意么?北邊的將士早就是建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無事還要挑他們的刺呢,章沈兩家當年俱是皇祖父親自下令定的罪,事情才過去三年,大表叔哪里敢輕舉妄動?一個不小心,便要連累家人的!”
朱文至的臉色略緩和了些,只是仍不肯原諒:“那姨父為什么會趕在這時候納妾?雖說納的也是正經人家女兒,又是燕王叔身邊…”他忽然頓住,臉色變了變,遲疑地看向朱翰之:“莫非…是燕王叔的意思?”
朱翰之道:“我知道兄長心里在懷疑什么,你還真的誤會燕王叔了!這事兒說來話長,大表叔除了正室妻子,身邊就沒什么人了,你也是知道的。(WWW.mhtxs.cc好看的小說)他在遼東多年,本也有過妾室,只是那年回京述職時,不知怎的水土不服,竟一病病死了。大表叔自那以后就沒再納過妾,即便有過一兩個通房丫頭,也不過三五月就打發了。他在遼東的住處,一應內務都是姨祖母派去的婆子料理。這種事,兄長從前在宮里,想必也聽過傳言吧?”
朱文至的臉微微紅了一紅,吱吱唔唔地應了一聲。他自然是聽過傳言的。甚至還知道宮人私下議論,說太子妃的姐姐也太善妒了些,竟是個不能容人的。丈夫在任上納的妾,一回府就沒了,還是一尸兩命。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水土不服?但因沈氏有兒有女,章敬又長年在外任上。也有過通房,不在府中納妾也說得過去。這種陰私之事,又事關長輩,朱文至不好多說什么,但聽弟弟說起,卻未免有些尷尬。
朱翰之見狀,微微笑了笑:“大表叔在遼東的家里。情形就是這般。兄長可想而知,當年表哥表姐逃過去時,是個什么境況?他們兄妹倆路上都吃了無數苦頭,聽說表姐還受了寒,才安頓下來,就雙雙大病一場。偏偏那段時間,蒙古人又不安份,大表叔每日忙于軍務,也就顧不上家里了,只靠著幾個婆子照應他們兄妹。結果病了大半年還不曾好起來。家中一應內務都是亂的,表姐掙扎著想幫忙料理,反而病得更重了。我聽燕王叔手下的將領說,那段時日里。大表叔在前線沒日沒夜的打著仗,還要操心家里的兒女,就象是兩頭燒的蠟燭一般,勉強支撐罷了,因精力不濟,一時不慎,還中了一箭,傷得不輕,只是不想姨祖父他們擔心,壓根兒就沒在信里提過這些事。”
朱文至聽得臉色發白:“真的?那姨父現在沒事了吧?我竟不知他曾經受過傷…”他站起身來想要往外走,才走得兩步又停下了,沮喪地道:“不行,我不能告訴姨母,她這會子正病著呢,不能再讓她擔心了。”
朱翰之忙起身笑道:“兄長放心,大表叔的傷早就好了,只是當時兇險了些。你仔細想想,若不是他家中無人照料,他也不必到了戰場上還要操心兒女的病情了,自然也就不會因為走神而受傷。其實大表嬸的心思也不難理解,但就因為她這一點私心,差一點害了丈夫兒女,想必她自己也料想不到吧?”
朱文至嘆了口氣:“這種事,姨母如何能料到?”仔細想想,如果章敬身邊能有一兩個可靠的妾室,可以幫著料理家務、照料子女,他確實能輕松許多。
朱翰之道:“就是因為這樣,燕王叔體恤大表叔不易,便讓燕王嬸出面,幫著說成了這樁親事。那二房的父親是燕王叔身邊一個清客,姓袁,既非參與機要的幕僚,也非軍中武官,本人有舉人功名,文筆極好,一向是幫著料理些文書起草的事,是正經人家,身份卻有限。之所以選這么一家人,也是為了大表叔日后夫妻團圓,不至于生事。而那袁氏女子本身容貌只是中平,性情是出了名的溫厚,也是知書達禮的,若不是因為接連要守祖父母和母親的孝,誤了花期,也不至于耽誤到二十歲還不曾嫁出去。她自打入了大表叔家,便一直安份守己,把內務料理得井井有條,將表哥表姐照顧得無微不至,不出一個月,病就都好了。再養了一個月,表哥就開始重拾功課,尋了個先生每日跟著讀書習字,表姐也重新揀起針線,閑時學些琴棋書畫,到了去年春天,又學起了家務。如今大表叔家里一片和睦,袁氏雖是二房,也算不上得寵,但無論是大表叔還是他一雙兒女,都對她極是敬重,大表叔忙公務時,也不必再為家中擔憂了。”
朱文至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嘆了口氣:“既如此,倒也難得,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了。”
朱翰之臉上笑意一閃而過。確實沒什么可說的,象章敬這樣出身的勛貴子弟,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小妾通房一大堆的?沈氏獨擅專寵,容不得通房妾室,便也罷了,橫豎她有兒有女,在公婆面前也沒什么出格的地方。可章敬長年在遼東苦寒之地,她既不肯讓他納妾,又不愿跟在身邊照料,以至于他一應起居只能讓母親派來的婆子服侍,多少有些失職,而且這種失職已經影響到章敬在戰場上的表現了。燕王身份貴重,出面給他說一房良妾,為他打理內務、照顧兒女,可以說是名正言順的。沈氏本就理虧,哪里有臉去挑理?加上袁氏良家出身,無論性情為人都無可挑剔,沈氏還要感謝她照顧自己的兒女呢。但凡有半點怠慢之處,都要惹來非議。
袁氏既是燕王府清客之女,自然時有書信與娘家往來。朱翰之在北平。對遼東章家的情形卻相當清楚。這門婚事,其實也有幾分聯姻的意思,從某種程度上加深了燕王府與章家、開國公府的聯系。然而。朱翰之更清楚地知道,袁氏之父在燕王府中絕不僅僅是一名清客這么簡單。他深受燕王信任,若有朝一日燕王執掌大權,袁氏之父的地位就要水漲船高。沈氏多年來一直纏綿病榻,這件事燕王府通過章家傳去遼東的信,已經有所了解。等到沈氏不治,章敬服喪期滿,燕王妃就會出面勸他將袁氏扶正。這么一來。章敬與燕王府的聯系又更深了一層,也意味著開國公府一脈與燕王府的關系更加密切,而章敬的兒女又早就對袁氏信服,自然能與她和睦相處。
當然,這些內幕朱翰之是不會對朱文至明言的,更不會讓沈氏知道。他對朱文至說:“兄長,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其實也是想給你提個醒。日后到了北平,知道大表叔納妾之事,別生他的氣。他也是不得已。即便他心里再放不下妻子,也不能看著兒女受苦吧?”
朱文至嘆息一聲,無精打采地道:“我明白,說來也是姨母思慮不周。才會出了這等紕漏…”
“那…”朱翰之猶豫了一下,“兄長要不要給大表嬸略透個底?讓她心里有個數。”
朱文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為什么?她如今病得這樣,若是知道…”
朱翰之苦口婆心地道:“兄長,你瞧瞧她如今的行事,只怕早就病糊涂了,一心只為娘家著想,竟是把婆家人都得罪光了!再這么下去,等到將來他們夫妻團圓,會有什么結果?倒不如趁如今時機還不算太晚,早早提醒她一聲,讓她收斂著些,也免得日后受丈夫兒女埋怨!”
朱文至啞然,想想也有道理,只是他又為難:“姨母病得這樣,我怕她知道了,病情會加重。”
朱翰之笑了笑,道:“其實不說也行,眼下還是讓她把身體養好了要緊,但兄長也得想法子勸她一勸,別讓她再糊涂下去了,對沈家更不可縱容!你雖感激他們,也要為他們將來著想。沈家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男丁又有殘疾,即便有個女兒要嫁你為妻,日后也是掌不得權的。章家卻不同,不但大表叔深受燕王叔與開國公重用,二表叔瞧著也是個能干的,萬一沈家得罪他們狠了,日后兩家如何相處?因此,寧可狠心讓他們留下來熬上一年半載,也絕不能讓章家心生怨言!”
朱文至忙道:“好兄弟,你提醒我了!我只想著不能因沈家而讓章家寒心,卻沒想到這一層。確實,倘若今兒對沈家心軟,就等于任由他們得罪了章家,竟是害了他們呢!無論他們是否有私心,總歸是我外家,又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當為他們日后著想。”說罷又感慨地望著朱翰之:“好兄弟,你雖怨著他們,卻還是盼著他們好的,實在是仁厚之人,可惜舅舅舅母不明白,總是說你壞話,連姨母也疑心于你。若他們聽到你這番話,一定會知道他們錯得有多離譜了。”
朱翰之故意露出不屑之色:“我確實不待見他們,他們厭惡我也是應該的。我之所以說這些話,只是不愿看著兄長日后為難罷了。兄長也不必將這些告訴他們,省得他們又覺得我是在圖謀不軌。”
朱文至失笑,想想也對,便答應不會多此一舉。兩兄弟說了幾句話,便見沈氏去了。
沈氏的小屋里頭,沈家夫妻與沈昭容俱在,章家人反而沒進門,只是在屋外的空地上停留。呂仲昆剛剛開好了方子,叮囑了沈氏幾句要注意的地方,朱文至便進來了,得知方子開好了,便隨手遞給了胡四海:“趕緊去抓兩帖回來熬了,給姨母吃下去。”
胡四海領命,拿著方子去了。明鸞目送他的背影,回頭看了祖父一眼。章寂不動聲色。明鸞想想,覺得呂仲昆也好,沈家人也好,都不可能久留,等他們離開了,什么手腳做不得?沈氏的病又不是幾劑藥就能好的。便也淡定了。
呂仲昆起身想要離開,沈氏卻叫住了他,轉頭對朱文至道:“太孫方才說的話。我已經想過了,確實是我思慮不周。為了確保太孫殿下能平安到達北平,理應盡可能小心謹慎地行事。我不該為了一己私心。便硬要太孫帶上沈家人同行。”
朱文至一聽,心中頓時欣慰無比:“姨母能明白就好。您就放心吧,我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答應過的事,我一定會做到的!”
沈氏笑了笑,又道:“只是有一點,太孫此去北平,路途遙遠,即便有人在廣州相候。但四百多里路,只有三人護送,也未免太危險了些,呂先生是讀書人,廣安王還小呢,只一個胡四海,萬一遇上匪徒可怎么好?”
這話說得呂仲昆與朱翰之都皺了眉頭,明鸞更是在門外小聲對著祖父與伯父吐嘈:“每日從西江上走的船不知有幾百條,路上也不是沒有繁華的城鎮,哪里有過匪徒?呂先生跟廣安王兩個人都走過來了。四個人反而危險,這叫什么理由?”章寂與章放都露出譏諷之色。
朱文至對沈氏道:“姨母不必擔憂,我們裝成尋常民船,跟著別人一塊兒走。應該無事。從德慶到廣州,最慢也不過是三四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可我還是不放心。”沈氏愁眉苦臉地道,“要不…殿下請呂先生給廣州那邊的人手送個信去,讓他們多派幾個人來接吧?護送的人多些…”她看了朱翰之一眼,“殿下就更安全了。”
“不行!”朱翰之沉下臉,“一來一回,行程定會被耽擱的。當日我們經過廣州碼頭時,還遇上了安慶大長公主手下的郭釗,聽說他正打算往德慶來,也不知是來做什么的。他原認得兄長,萬一叫他撞見,兄長的行蹤就暴露了,那時候遭殃的可不僅僅是章沈兩家而已!”
在場眾人聽了都吃了一驚,沈氏更是臉色一變,語氣也不客氣起來:“廣安王,這等大事,你怎能秘而不宣?!”
朱翰之淡淡地道:“兄長橫豎這兩日就要走了,那郭釗至今還沒到呢,只要行事謹慎些,別叫人發現了破綻,說不說又有什么區別?章沈兩家本是光明正大在此的,便是遇上了他也不打緊。不能被他看見的,只有兄長一人罷了。”
朱文至也道:“確實,我與胡四海都不能經了他的眼。既如此,我們還是早些動身吧。”
沈儒平卻害怕地插嘴問:“安慶大長公主身邊的人為何會到德慶來?莫非是你們此行走漏了風聲?他們是來抓太孫的?這樣我們庇護太孫的事也叫他們知道了么?那可怎么辦?!”他慌慌張張地問沈氏,“大姐,我們該如何是好?”又怨朱翰之,“你早該說出來的,為何瞞到今日?你們拍拍屁股走了,啥事都沒有,卻要留下我們去面對朝廷的人,你分明是故意的!”
門外,章放忽然想起了歐陽太傅門下被流放到德慶的那名門生,忙上前一步要說話,卻被父親拉住,使了個眼色。他猶豫了一下,收回了腳。
屋內,沈儒平的驚惶情緒越發加深了,他甚至抓住了朱翰之的手臂指著對方的鼻子大聲質問:“說!你是不是故意的?!你這是怨恨我們沈家出的太子妃處死了你生母,才故意挖個坑叫我們跳的!怪不得你方才三番兩次阻止我們隨太孫北上,原來是打了這個主意!小小年紀,居然如此狠毒心腸,真真是身份卑賤之人生出來的賤種!”
朱翰之臉色一沉:“你說什么?!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我為何沒膽子?我就要說…”
“夠了!”朱文至猛地站起身來,大力抓住沈儒平的手將他推開,“這是我親弟弟,若他是賤種,我是什么?!沈儒平,你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轉向沈氏,“姨母,您說句話吧!弟弟三番兩次為你們說好話,處處為你們著想,為何你們還要一再針對他?!他也是皇家子弟,是父親骨肉,你們既是忠臣,就別只是忠于我這個沈家女兒生下來的太孫!”
沈氏與沈儒平、杜氏聽了,臉色俱是一白。
呂仲昆趁機插嘴道:“郭釗來意不明,未必就是知道了太孫的下落,歐陽太傅門下的曹澤民去年被放到德慶,郭釗有可能是來尋他的。況且如今安慶大長公主早已失了圣眷,自身尚且難保,哪里還有余力來支使官兵抓人?我們經過廣州時,看郭釗的排場,更象是來辦私事…”
“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輕心。”沈氏有些激動地道,“請太孫略避上幾日,等廣州人手到了再走,不是更穩當些么?即便郭釗真有歹意,人多些,也能對付得了…”她心下在不安。
杜氏則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是呀,這么一來,呂先生也可以多留些日子,給我們大姑奶奶看病…”手下悄悄拉了沈儒平一把。沈儒平遲疑了下,略冷靜了些,不再兇恨地瞪著朱翰之。
聽了杜氏的話,朱文至反倒遲疑了。無論如何,他對這個姨母還是很敬重的,自然希望她的病情能有所好轉,但是弟弟的意思他也不想違背。他猶豫地看向呂仲昆,希望對方能給自己出個主意。呂仲昆卻是啞然,他看出了沈家人的真實用意。
這時,朱翰之開口了:“大表嬸之所以要兄長推遲出發,其實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不放心我吧?你們總覺得我會在路上對兄長不利,故而想多調些人手過來,好讓我無法傷害兄長?”他冷笑兩聲,“真是荒唐!”
他抬頭掃視沈氏與沈家人一眼,又望向呂仲昆,最后將目光落到朱文至臉上:“既如此,你們也不必再逼兄長了。我留下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