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正倚著床頭,吃力地跟侄女沈昭容說話:“不必擔心,太孫是我們姐弟自小看著長大的,素來仁厚知禮,也守信重諾,他既然與你訂下了婚約,就不會反悔。即便燕王要給他安排聯姻之事,也不能逼著他另娶他人,頂多也就是把側室之位送出去罷了。你無論才貌都是出挑的,家世也不比別人差,只要立身正,又有太孫認可,誰也越不過你去。等你正位中宮,盡早生下子嗣,沈家的將來就要靠你了…”
沈昭容一直低頭不語,臉上紅暈未褪,聽完姑母的話,眉間不由得顯出憂色,欲言又止,猶豫了許久,方才小聲問:“姑母,您不是說太孫除了胡四海外,不帶任何人走么?”
沈氏低低地嘆了口氣:“章家已主動表示不會隨行,以免引起官府疑心,連累了太孫。這么一來,沈家也就沒有理由隨行了。你父母雖說都盼著能一塊兒北上,但若太過強求,反而顯得我們沈家無理。可你不同,你既然是太孫的未婚妻子,就是未來的國母,即便是燕王,也當敬你三分。只要太孫發了話,別人誰也沒資格攔你!只是你若獨個兒隨太孫去北平,以后就得事事小心,畢竟我們這些長輩都不在你身邊了,遇到什么事,你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這幾年我雖教了你不少東西,但你畢竟年紀,也不知道能學會多少…”
就在沈氏正對侄女絮叨之際,杜氏走了進來,面上猶帶幾分焦慮與不忿。沈氏見狀心里不由得一沉:“弟妹,怎么了?”
杜氏跺腳道:“朱文考那個小崽子在使壞呢,也不知他給燕王使者與章家人灌了什么迷湯,竟都站在他那邊對付我們夫妻,就連太孫殿下也幫著他說話!如今相公正在那里被人指著鼻子罵呢,大姐快替我們想想辦法吧!”
沈昭容吃了一驚:“怎么會呢?母親。您和父親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惹惱太孫殿下了?他一向與我們家親近,怎會幫著廣安王為難父親呢?”
沈氏咳了好幾聲,勉力抓著沈昭容,支撐著坐起身來:“弟妹,你且將事情詳細經過與我說說。一字一句都不要遺漏!”
等杜氏說完后,沈氏早已氣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了:“你們怎能說那樣的話?!朱文考再不好,也是悼仁太子親子,太孫親弟,你們便是在心里頭提防他,面上該守的禮數也還是要守的,更不該當眾指責他包藏禍心!這種事怎么能拿到臺面上來說?”
杜氏不服氣地道:“大姐是沒瞧見,方才他們幾個人三言兩語就把太孫北上的事給安排好了,問都沒問過我們夫妻一句,更沒提過找何人隨行。若是不當場把話說開。還有我們家插嘴的余地么?熬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接了,若是錯過這一遭,天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再有人來?!大姐,我們絕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沈氏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她對自己的丈夫兒女還有信心。既然章敬已經靠向了燕王,那燕王為了安撫住章敬與開國公府一系,遲早會派人將章家人救出去的。然而,沈家能依靠的卻只有太孫而已。
她略平息了急喘,輕聲道:“太孫是不會對我們棄之不顧的,你不必擔心這個。就算你們想要隨行北上,也不該拿廣安王說事。況且。翻出張宮人之死,何嘗不是往太子妃頭上潑臟水?太孫一向敬重太子妃,你們猛地說出她處死侍妾,令庶子代親子赴死,太孫心里怎會好受?你們好糊涂!”
杜氏這才恍然,不由得后悔,忙問:“那我們眼下該怎么辦?瞧著太孫被朱文考三言兩語一激,竟是對我們生了怨言,萬一他惱了我們,不肯帶我們走,那怎么辦?”看了看女兒,“還有,要是他反口不認跟我們容兒的婚事,那又該怎么辦?”沈昭容臉色一白,咬住下唇,眼圈已紅了。
沈氏也頗覺頭痛:“我早勸過你們…不要急,要好好想清楚,心平氣和地跟他們商議,你們卻不聽…即便想提醒太孫小心廣安王,私底下說就好,何必當著眾人的面提…本來還有機會同行的,只需用好話勸服太孫就行,如今你們卻把事情弄砸了…”
杜氏訕訕地,又道:“大姑奶奶,事到如今,不說都說了,你再怪我們也是無濟于事,不如想想該如何勸服太孫吧?他一向最聽你的話,看來還得你親自出面才行。不然,只怕他真要拋下我們沈家,拋下容兒,自個兒跟著燕王使者走了!”
沈氏無法,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但要她眼睜睜看著娘家人惹怒了太孫與燕王,被遺棄在德慶山野之間受苦,她是萬萬不能忍受的,少不得要掙命了。于是她便讓杜氏與沈昭容合力將她扶起來,草草梳頭穿衣,再由杜氏背著她往正屋去,沈昭容緊隨在后扶住,免得杜氏力氣不繼,將沈氏摔下背來。
三女到達正屋的時候,爭吵的人已經換成了沈儒平、章放與胡四海。沈儒平叉著腰在那里大聲道:“…既然是走水路去廣州港,又直接轉燕王派出來的海船,一路上能遇到幾個人?只要行事謹慎些,壓根兒就不會被人撞破,為何我們一家不能隨行?!”
章放冷笑說:“你真是越發糊涂了,方才沒聽清楚呂先生的話么?危險不在路上,而在德慶本地!你是登記在冊的軍戶,又是流放來的,誰會放你走?你一旦失蹤,衛所不會查么?萬一追查到太孫坐的船上,官兵把整艘船都扣下來了,太孫的身份秘密還能保得住?還有,你們能調入德慶,是我們家擔保的,你就這么走了,我們如何跟官府交待?你成天怪我們不顧親戚情份,不肯給你們家白白送錢送糧,可你又哪里在乎兩家的親戚情份了?!”
沈儒平不以為然地道:“你們章家既能把我們從東莞弄過來,自然有法子善后。不是說德慶千戶跟你們相熟么?只要他發了話,我們去了哪里又有什么要緊?誰還多管閑事來查呀?!”
章放聽了怒不可遏:“你我兩家都是流放來的,豈是尋常軍戶可比?!若是千戶大人發句話,就能隨便放人走的話,我們何必還要留在此地受苦?!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胡四海則在旁冷嘲熱諷:“章二爺,您就不必與他廢話了。沈大爺的心思倒也簡單。當初在東莞時,他就跟我說過。要瞞著章大奶奶悄悄兒聯系上你們章家,讓你們知道太孫的下落,好給章大爺捎信過去,接了太孫和他們回去呢。結果如今信已送到了,燕王也派人來接了,就因為不能帶他們家人一塊兒走,沈大爺覺得太孫也不必走了。沒有了沈家,太孫還回京城做什么呀?!”
沈儒平大怒:“你個閹貨在胡說些什么?!”
“小的也不過是說出您心里的想法罷了,何必惱羞成怒?!”
屋里吵成一團。章寂祖孫倆坐壁上觀,呂仲昆與朱翰之沉默冷坐,而太孫朱文至則坐在正位上,手撐額頭,臉上隱有怒色,卻絲毫沒有制止胡四海的意思。
沈氏在門外見此情狀。心下暗驚,忙示意沈昭容,后者也正心驚膽戰呢,會意地點點頭,顫抖著聲音叫了一句:“太孫殿下,姑母過來了!”
朱文至抬頭見是沈氏,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迎過來:“姨母您這是做什么?您本就病得重,原該靜養才是,隨意挪動,萬一病情加重可怎么好?”說著還用一種不明的目光看向杜氏:“舅母,您不該讓姨母過來的!她的身子怎么經得起?!”又看了看沈昭容。
沈昭容連忙低下了頭,臉色煞白,心跳得飛快。不過她認為自己只是聽命行事,只盼著能早些向太孫解釋清楚,以免他誤會了自己。
杜氏正搖搖晃晃地,哪里有力氣回答?沈氏正抬頭要替弟妹辯解一句,卻沒想到杜氏已是力竭,一口氣跟不上來,便向旁歪倒,連帶地沈氏也從她背上跌了下來,慌得朱文至與沈昭容連忙上前扶住,但沈氏還是被顛了個頭暈眼花,而杜氏則直接癱倒在旁,只有喘氣的份了。
沈儒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查看自家大姐的情形,見她只是腿腳有些疼痛,頭有些眩暈,神智還算清醒,也沒有大礙,方才松了口氣,便轉頭去數落妻子:“大姐病得這樣,有什么事非要折騰她?若大姐有個好歹,我絕不會放過你的!”如今太孫馬上就能得到燕王強援,東山再起指日可待,而大姐沈氏又是太孫最尊敬的長輩,這時候可不能出岔子。他心里雖明白妻子是想帶大姐來給自己解圍,但做法實在是魯莽了。
杜氏正累得半死,咋一聽這話,幾乎翻著白眼暈了過去。
沈氏那邊則在安撫太孫:“沒事,姨母一切都好,你不要怪你舅舅舅母,原是我聽說了這邊發生的事,心里擔心你,因此才硬逼著你舅母背我過來的。”
朱文至抿了抿唇,叫過胡四海:“幫忙把姨母扶到椅子上坐下。”胡四海自打沈氏進門就渾身不自在,正想找地方躲呢,聽到小主人發話,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攙扶了,待把沈氏安置好,他便慌忙避了出去。
章家人們相互對視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也不出聲。
朱文至低頭勸沈氏:“這里自有姨祖父與呂先生他們替我做主,又有弟弟幫著出主意,姨母不必擔心。您身子不好,正該好生休養才是,怎能拿這些瑣事來煩您?”
沈氏還未發話,沈儒平便先插嘴了:“太孫殿下,您就別總說讓大姐休養的話了,再休養下去,怕是連命都要養沒了!章家既不肯給大姐請好大夫,抓好藥,又處處為難她、辱罵她,她日夜悲傷難過,就算沒病,也要生病的,更何況本來身子就不好?只從章家人的行事,您就能看出他們的險惡用心來,怎能偏信他們所言,卻把您的親娘舅家拋在一邊?!”
沈氏一聽弟弟這話,便閉了嘴,只一臉隱忍地看著朱文至:“太孫千萬別誤會,我沒事。我真的沒事。章家待我很好。”
朱文至點點頭:“姨母放心,我不會誤會的。我早就聽姨祖父和表叔他們說過了,鄉下地方找不到好大夫,也沒處尋好藥材去,章家又不富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他們已經竭盡所能了。廚房里正在熬藥,呂先生通曉醫術。據他說,那藥是對癥的,只是藥性略嫌溫和了些,不過對于姨母這樣身體虛弱的人而言,卻是正好。還有正在熬的那鍋土參雞湯,原是給姨祖父補身子用的,姨祖父還特地囑咐要留一半給您,可見章家用心。舅舅大概是怨氣深了,又來得少。才不知內情。”
沈儒平睜大了眼:“什…什么?!太孫,您可不能…”
“好了!”沈氏咳了幾聲,瞪了弟弟一眼,“今兒正在商議正事,好好的提我的病做什么?我好著呢!”她掩下眼中的失望與黯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溫言道:“太孫殿下,我方才在外頭都聽見了,呂先生與父親的安排都是有道理的,為了不引起官府注意,確實不該有太多人隨行,只是…你舅舅的話也不是無的放矢,你只帶著胡四海一人去北平。未免孤單了些,路上便是遇到什么事,也沒人商量…”
“姨母!”朱文至的語氣有些硬幫幫的,“我可以跟弟弟商議,也可以找呂先生。燕王叔既然讓呂先生來接我,自然是信得過他的,弟弟更是我至親手足。”
沈氏頓了頓:“好吧,既然你是這么想的,我也不再勸你了…”話音未落,沈儒平已是氣急:“大姐!”她只當聽不見,繼續道:“只是你這一去,什么時候才能有回音呢?萬一你藏在沈家的消息傳了出去,就怕北平烽煙一起,朝廷便要派人來對付沈家與章家…”
呂仲昆插言道:“章大奶奶盡可放心,這種機密之事不會傳出去的,燕王早有救人的計劃,況且太孫殿下也不會任由此事發生的。”朱文至連連點頭,猶豫了一下,道:“姨母,舅舅舅母當真不能走,章家也說了,若是在籍的軍戶貿然離開,又是流放充軍來的,馬上就會引起官府疑心的。我雖不希望你們繼續受苦,但更不希望你們因為消息走漏再次受害。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沈氏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自然是信得過殿下的。殿下從來就不是會背信棄義的人…”眼看著朱文至的神情放緩,又繼續道,“只是你在路上無人照料衣食起居,我心里實在放不下,不如就讓容兒隨你同去吧?只管給她報個病亡就好,她一個女孩兒,身上又沒有差使,衛所是不會多加留意的。”
眾人聞言不由得愕然,齊齊望見站立一旁的沈昭容。后者臉上緋紅一片,低頭不語。明鸞詫異地笑問:“太孫身邊不是有胡四海侍候么?怎會無人照料起居?沈姐姐是女孩兒,跟著幾個男人上路,太不方便了吧?大伯娘,那是您親侄女兒,怎么說也是書香世家的千金,你還是多為她的名聲著想才是。而且這邊報了病亡,北平那邊又出現一個沈昭容,難道是鬼啊?難道要讓她改名換姓?”
朱文至腦中也不由得記起明鸞昨日說的話,再次望向沈昭容的目光便有些變了,他勉強笑道:“姨母,我不會忘記跟表妹之間的婚約,您不必擔心。您方才不已說了信我的么?怎么又忽然提起這件事來?莫非…您心里其實還是不信我?”
沈氏有些著急:“太孫殿下,這里是鄉下地方,容兒一個女孩兒,長得又好,再留在這里,我怕會出什么事,你就體諒我這一點私心吧!”
明鸞扯了扯嘴角:“大伯娘說的話也有道理,那是不是把我二姐姐也捎上?我二姐姐也是大姑娘了,跟沈姐姐差不多年紀呢!還有我二伯娘和我母親,雖說不是大姑娘,但都還年輕,又長得好,不適合再留在這里的。啊,對了,如果這么說的話,沈大奶奶也是呢…”
章寂輕咳一聲,看了孫女一眼:“三丫頭,休得胡說,大人們在說話,你就別插嘴了。”又對沈氏道:“老大媳婦,太孫的事我們自會安排,這一屋子的人,都是見過世面的,呂先生又是燕王手下的能人,你還怕想不出個好法子來么?你本就病得不輕,又勞累了半日,還是早些回屋休息去吧。你總是這樣,沒事也要尋事來操心,成天就沒有安靜下來的時候,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藥,也治不好你!”
沈氏忙撐起身體道:“父親,我只是放心不下…”
“大表嬸是不放心什么呢?”朱翰之忽然發言,“是不放心燕王叔的安排,還是不放心呂先生的能力,又或是不放心兄長?您是害怕兄長不帶上沈家人同行,將來到了北平后,便會忘了沈家的大恩么?難道在您心里,兄長就是那樣的人?”
沈氏慌忙辯解:“廣安王說笑了,我怎會不放心太孫…”
“既如此…”朱翰之頗有深意地盯著她,“那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寧可拖著病體,也要說服兄長?而且您口口聲聲只說沈家如何,我都差點忘了您原是章家人。”
“別說了。”朱文至臉色灰敗,苦笑著攔住弟弟,“不必說了,我都明白,我都明白…”他回頭望著沈氏,“姨母,我再說一次,該記得的事,我會記得的。若您還是不放心,不惜讓章家受累也要我帶上沈家人,那我就不走了吧?我不走了,一輩子留在德慶,也省得您再為我操心,好不好?”
沈氏臉色青白地睜大了眼,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