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放撣了撣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塵,冷笑著看向沈儒平:“不干活,你怎么養活家里人?難不成你還指望能靠咱們家白吃白喝?我們家可不養閑人!你們姓沈,我們姓章,本來就是兩家,在軍籍名冊上也是兩家人。若是你不干活,行啊,等你們餓死了,可別怪我們不伸手!”
沈儒平的臉色有些難看,十分不自在地坐直了身體,干笑道:“瞧,章二哥,你誤會了不是?小弟絕對沒有賴著章家白吃白喝的意思,只不過小弟右手廢了,腳上又受了傷,又不懂得舞刀弄槍,還能干什么呢?從前在東莞的時候,倒是做過些文書抄寫的活,但那自從手受傷以后,也做不得了。你能替小弟尋得差事,自然是好的,小弟心里著實感激,只是…小弟擔心自己這破身子會做不來,反而丟了章二哥的臉啊!”頓了頓,他忽然眼中一亮,“小弟雖說手不能寫,但還認得字,可以做些整理文書的差事,哪怕是打掃書房呢,不知能不能到這里的百戶所幫忙?”那可算是閑差!
章敞瞥了他一眼:“本地百戶所的文書活兒如今是我做著,我雖體弱,倒比你強些,至少寫字沒問題。但百戶所里文書有限,連打掃整理的活包在內,我一個人也忙得來,無需再添人手了。”
沈儒平臉色一僵,勉強笑道:“真對不住,我先前不知道,并沒有別的意思…”
章寂輕咳一聲:“行了,你的差使已經定下來了,是千戶所那邊下的令,只要過完年去上差就行。你手上有傷,做不了重活,但雙腳走路是沒問題的,雖有些許輕傷,趁著過年的時間好生養養就行了。你的差使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擔任我們背后這象牙山上的林場的巡林人。”
沈儒平一愣:“巡林人?后面這座山嗎?”他有些結巴,“那…那么大一座山…”
“不是讓你負責整座山,這山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個方向都有兩家軍戶為巡林人兼看守。你就負責南邊這一片,差事輕松得很,只需時不時上山巡視。不許閑雜人等隨意上山大肆砍伐,不許任何人在山上生火。若有哪里的山坡出現險情,或是有野獸出現,就馬上報到官府去。”
“什…什么?!野獸?!”沈儒平幾乎沒跳起來,臉色一片蒼白。
章敞在旁嗤笑:“放心,頂多也就是些穿山甲、松鼠、兔子、野雞一類的東西,早年還有過狼和老虎,不過這一二十年已經沒見過狼的蹤跡了,七八年前,有個軍戶在山上打死了一只老虎。從此連老虎也沒有了,不會有危險的。更何況,你負責的是南邊這一片,向來常有人上下,頂多也就是會遇見毒蛇罷了。”
“老虎…狼…毒蛇?!”沈儒平開始覺得呼吸困難了。
“只要警醒些,就不會有危險。你放心好了。攬下這個差事,每月錢糧都按軍余的份例領,還能白賺些柴火果子,有空閑了還能打些野味,可算是極好的差事了。若是有余力,還可以多種幾畝地。我們家這三年能恢復元氣,都是托了這樁好差事的福。”
章放在旁補充道:“這林場看守本是我們家的差事。我們在過去三年里負責南邊這一片,與我們共事的是村口的崔家。說來崔家也是熟人了,從前京西大營的統領崔萬山,本來我們還以為他是建文帝的同伙,沒想到是個被假圣旨騙倒的可憐蟲,他父子二人都被建文帝滅了口,妻妾弟媳帶著小兒子被流放到此地,與我們家有些來往。他家小兒子幾個月前被千戶大人提拔上去做了親兵,這差使就空了下來,原本是打算給新流放來的軍戶,結果江千戶把新來的調去了別處,便一直沒有人接替。如今我們家三年官役期滿,家里人各有事做,也騰不出手來再做這巡林人的活了,見你們要來,便索性將這差事讓給你們。”
沈儒平暗暗抹了把汁:“這…這真是太感謝了,只是不知道…小弟能不能做得來…”
章敞輕蔑地笑笑:“崔家的小兒子不過十來歲年紀,就在山上住了三年,天天巡林,也不見他有做不來的時候。我們家勞力少,老爺子年紀大了,不好勞動,二哥要參加所里的操練,我又有差事在身,家里人都忙的時候,巡林的差使有一半是我們三丫頭做的。她一個小女孩兒,才八歲就敢天天往山上跑,你總不至于連她也比不過吧?!”
沈儒平臉上有些下不來,只覺得章敞字字句句都是在諷刺自己。雖說如今自己是有求于人,但章放給他臉色瞧就算了,章敞算什么?不過跟自己似的,文不成武不就,若不是有個好兄長,只怕早餓死了,居然也敢奚落他!
這么想著,沈儒平的語氣就硬了幾分:“章三弟也太瞧不起人了,我怎會連小女孩都比不過?這么簡單的差事,自然難不倒我!”他就不信了,小孩子都能干的,他憑什么辦不到?!
章寂扯了扯嘴角:“那就好。如今南邊這片林地兩個看守的名額都空了出來。為了確保萬一,我事先托人使了些手段,讓胡四海也加入了本地軍籍,化名為古月海,名義上是你老婆的娘家表弟,算是正軍。你家算一戶,胡月海又算一戶,都是軍余的身份,共同負責這片林地,除了我們家,也不必跟其他人來往過多。同樣守林的其他幾家軍戶,都是實誠人,只要你們謹慎些,自然不必擔心會走漏了風聲。”
沈儒平吞了吞口水:“我…只是軍余的身份么?當初我在東莞的時候,也做過正軍,后來…才…胡四海連正經軍籍都沒有,怎么他反倒成了正軍?他那身子…去做正軍,萬一跟別的士兵相處時露了痕跡,豈不糟糕?”
章放揮揮手:“此事你不必擔心。你的手都廢了,做了正軍也無法服眾,反而招人非議。還不如做個軍余,領個閑差,老老實實討生活。至于胡四海,他原是二十四衙門兵仗局出身,有一手修理兵械的本事,當初就是沖這一點。江千戶才會大力將他招來的,你們幾個也是以胡四海親戚的身份順道被調過來。原是沾了他的光呢。他在這里的千戶所,也不用干別的,只需每月檢修一次兵械就行,至于操練,只需上交二百錢,就能免了。人才難得,江千戶不會反對的。”
被個太監給比了下去,沈儒平心里無比郁悶。他本來還以為自己到了德慶能過得好些,沒想到仍舊要做個軍余。
“好了。事情都說清楚了,趁如今天色還早,你們先到所里給你們安排的住處去安頓下來吧。”章寂站起身,“這個年且安心過,年后你就要開始上差了,用點兒心。別出紕漏。這回你們能脫身過來,我已是托了大關系,把這張老臉都舍出去了。你們要是出點事,我也沒辦法再兜住。你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進了屋間。
章放清了清嗓子:“走吧,我帶你們去住的地方,離這兒有點遠,若再不出發。一會兒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沈儒平詫異地睜大了眼:“難道…不是住在這里么?”他馬上就發現自己話里的歧義,連忙更正:“我的意思是,難道我們不是住在這村子里?”
章敞斜眼看他:“本來嘛,林場看守都是住在這一帶的,除了鎮外那幾戶,其余都在村子里。但咱們都是所里分派的房屋,此時村里也沒有空房了,總不能叫你們睡大街,正好鄰村有幾間空屋,其中有個小院,有三間房,足夠你們一家子住了,百戶大人就把你們分派到了那里。放心,都是在象牙山腳下,隨時都能上山。”
這事完全出乎沈儒平意料之外,他有些措手不及:“離這里很遠么?那…太孫殿下…”
“叫至哥兒!”章放猛地回頭看他,“要不你叫安哥兒也行,雖說他頂了你兒子的身份,但他畢竟不是你兒子!如今他跟胡四海在一起,過得很好,也很安全,為了他的安危著想,你最好不要擅自找上門,免得給他帶去危險!”
沈儒平有些不忿地道:“我怎會給他帶去危險?過去三年他都是跟我們家一起過的,還不是好好的么?!”
章敞冷笑道:“好好的?是啊,好好的,可憐金枝玉葉,到了你們家,居然還要干侍候人的活,這種事我們家可做不出來!沈大哥,你就死心了吧,從前我們不知道便罷了,既然知道了,就絕不會讓侄兒繼續受委屈!”
沈儒平不服氣地道:“我們幾時委屈他了?從來沒叫他干過活!也就是你們嫂子病了,他出于孝心才在床前侍疾罷了,這是他知禮處,怎的就成了受委屈?!再說了,那也不是我們家的人叫他干的呀?!”
“這話真該叫大嫂聽一聽。”章放拎著沈儒平的領子就往外拖,“什么叫孝心?我竟不知大嫂幾時成了他的娘!你說這話也不知害臊!”
沈儒平哪里敵得過他的力氣?被揪著出了院子,迎上女兒驚愕的神色,前者只覺得又羞又氣:“快放手!還不快放手?!”
章放松了手,大聲喊道:“沈家弟妹,差不多就行了,我們家的人自有我們家的人去照顧,你趕緊收拾收拾到自個兒的下處去吧!”
杜氏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問沈儒平:“怎么回事?相公,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沈儒平一時啞然,明鸞卻歡樂地幫他開口:“去鄰近的布村,你們的房子在那兒,離這里有幾里路呢,趁天色還早趕緊過去,還來得及做飯!”
杜氏急了:“相公,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頓了頓,偷偷瞧章家人一眼,湊近了沈儒平身邊壓低聲音,“你不是說我們要與他們同住一地的么?又說住得近了彼此也好照應…”
沈儒平無言以對,章放卻已經叫周姨娘拿斗笠與斗篷來了:“看天色,可能要下雨,我帶上這個也好以防萬一。你們可帶了傘?玉茵給他們弄兩把油紙傘。”
周姨娘應了,拿了兩把傘過來,又捎上兩個大竹籃:“這里裝了些米面肉菜,還有油鹽,鋪蓋你們帶著有。燈油火蠟與木炭柴火等物,那邊房子里也不知有沒有備下,若是沒有,改日我再送去。”
章放滿意地點點頭:“你想得很周到,很好,不過不必操心。這些東西他們自己就能解決,靠山吃山。你也別把人想得太無能了。”
沈儒平有苦難言,但章放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再生氣也只能乖乖聽從,拉著老婆,帶上行李,招呼女兒一聲,走出了章家小院的大門。
沈昭容無助地看了看明鸞,她方才在院子里聽得清楚,自家到了德慶。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卻無法再象在東莞時那樣,依靠討好上官,鉆營過活了,可他們真的能做到嗎?她實在是吃夠了苦頭!
明鸞卻沖她笑著擺了擺手:“再見,昭容姐。加油哦,你們一定沒問題的!我八歲就能做到的事,一定也難不倒你們!”
沈昭容只能明白她大概的意思,不由得苦笑一聲,老老實實地拿起包袱跟在父母后面走了。她心中暗暗慶幸,剛才她吃飽了,就算路上再冷再累。她也能熬下去。
明鸞遠遠地看著他們一行人的背影消失,便跑回屋里找陳氏報告,不料章敞已經先她一步到了,正跟陳氏說話:“…聽他的口風,當年謝姨娘似乎是逃跑了,逃跑前還卷走了他們僅剩的錢財,連我們留給大嫂補身的藥也倒了,甚至在大嫂的飯菜里不知放了些什么東西,害得大嫂上吐下泄,他們差一點以為大嫂是天花復發呢。大嫂的身體一直沒能恢復元氣,也是因為當年失了調養的關系。”
陳氏嘆了口氣:“這也是謝姨娘的造化,且由得她去吧。即便你舍不得,如今也無從尋找,待明年家里境況好些,我會跟父親說,想辦法給你納個好生養的妾。”
章敞有些著惱:“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覺得就這么讓人跑了,實在太便宜了她!她畢竟是我們章家的人,怎么能跑了呢?!我們自家人還在受苦呢!她倒落得輕松自在!”
陳氏仍舊淡淡地:“她一個弱質女流,獨自上路,還不定怎么吃苦呢,好歹侍候了你這么多年,你就當念在從前的情份上,饒她一命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雖有些私心,待你也算是體貼了,再說,她也受了喪子之苦,能輕松自在到哪里去呢?”
章敞漲紅了臉,雙手握拳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扭頭走了。明鸞飛快地避開,沖著他背后打招呼:“見過父親,父親慢走!”便走到陳氏面前道:“怎么回事?他是從沈家人那里打聽到謝姨娘的下落了?”
陳氏卻皺起了眉頭,壓低聲音道:“你父親說,沈家大爺告訴他們,當年押解沈李兩家的官差有人感染了天花,其中就有那個吳克明。結果五個官差全都病死了,若算上之前死的那一個,就是六人!唯一幸存的一個是在東流補上來的。后來彭澤縣重新撥了人押解他們,等于是全部官差都換了一遍。也不知他們對這新換上來的官差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在彭澤停留了小半年,休養生息。我方才聽著,就覺得有些古怪…吳克明那幾個人,也未免死得太干凈了,沈李兩家卻沒一個人出事!”
明鸞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您的意思是…當初沈大奶奶用那件衣服害官差感染天花,盯上的不是吳克明一人,而是…全部?!”
陳氏百思不得其解:“這是為了什么?泄私憤么?就算所有官差都死了,也會有新的官差來,他們仍舊要被押解流放,該受的苦也不會少半分,頂多不過是少了個吳克明特地針對他們罷了。可是…有必要把其他官差也都…”她咬咬唇,“若這件事是你大伯娘策劃的,那就太…”
明鸞撇了撇嘴:“一定是她策劃的!也許沈家那對夫妻也出了力。母親,您想啊,大伯娘可是連祖父都敢下手害的人,幾個官差算什么?說不定他們害死了那幾個官差后,就收買了新換上來的幾個人,不然也沒法在彭澤滯留這么久,到了廣州后,還能輕輕松松被分派到東莞去。目的嘛…自然不止是泄私憤那么簡單,有些事,有吳克明這個仇人在,他們是辦不成的。他們這是在搬走礙事的石頭呢!至于那個東流補上來的官差為什么能逃過大難?一定是早就成他們的同伙了!”
陳氏抿了抿唇:“沈家人一直沒提到,沈大奶奶那個姓古的表弟是幾時找過來的,只說那位古大爺家里已經沒人了,小時候受過沈大奶奶娘家父母的恩典,因此聞說表姐有難,便趕來相助。可聽你父親透露出來的意思,似乎從沈李兩家到東莞開始,那位古大爺就已經在了。這件事太奇怪了,我記得杜家并沒有姓古的姻親,也不知這表弟是從何而來,怎能那么快就找了過來…”
明鸞越想越覺得這件事不簡單,也許會有麻煩,便忿忿地道:“母親,這沈家人也好,姓沈的大伯娘也好,都是陰險得不得了的人物,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以后還是少跟他們來往吧。反正他們住在鄰村,離這里遠著呢,大伯娘那里只要供給三餐就行,等她死了以后,就不要再理沈家了,隨他們有多少秘密,都跟我們沒關系!您可千萬別再心軟!”
陳氏又咬了咬唇,良久,微微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