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沈家分道而行的日子就象是在夢里一般。
這是明鸞坐在船尾欣賞長江兩岸風光時最大的感慨。章家只是雇了一條中等木船,但用不著靠兩條腿走路,日子真是好過多了。又因為所有人包括差役們都在船上,一直走水路,想逃也沒處逃,因此章家三個男人連桎梏都用不著上。差役們都聚在船頭嘻笑玩鬧,想睡覺的就去睡覺,甚至還有差役趁著靠岸的時機偷渡酒食上船消遣,輕松得很。
他們現在所走的這條水路,是江面較寬的地段,因此水流不急,逆水行舟也不大費力氣,有兩個船夫撐船,不過兩三日功夫,已經過了安慶。這比章家人原先估計的行程要快一些,陳氏私下盤算,應該可以比預想的時間提前一兩天到達吉安,那要花費的銀子可以節省一點,即使沒有吉安陳家的資助,光憑陳宏給的錢,已經足夠付船費與一路上的食水了。
不用趕路,明鸞趁機休養身體,順便從陳氏那里打聽陳家的事,以及這個年代的一些禮儀習俗,雖然受了不少教訓,但獲益更多。她還有意無意地跟張八斤攀談,從家常兒女小事說起,再到對方的家鄉來歷、官衙職責,等混熟了,便大著膽子問他們一行的流放地。
先前有吳克明在,押送的官差們又似乎有意隱瞞,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家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去呢,只是隱約猜到是嶺南某地。但嶺南這么大,不同的地方條件也不同,如果是她所知道的較富庶地區,那日子自然好過,但如果是在現代都不算發達的地區,那可就糟糕透頂了。
張八斤起初還不肯說,后來有一回喝多了。便泄了口風:“要到了廣州府才知道呢,公文上只說是流放嶺南充軍,自然是要去衛所的,但嶺南也有好幾處衛所,要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缺人。”
明鸞不清楚這“衛所”是怎么回事,又再打聽些旁的。等到實在挖不出什么新料了,方才回頭去找祖父章寂與二伯父章放。這些日子她發現全家人里就數這兩位最可靠了。
章放皺著眉道:“粵地的衛所多是新建。肯定全都缺人,若說哪一處好,自然是離府城近的為佳。但想那馮家對我們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容我們得個好去處?說不定是要往偏遠清貧之地去了。”
章寂淡淡地道:“這也不是壞事,地方偏遠些,離中樞更遠,馮家未必有空再理會我們,我們正好可以休養生息。何況充軍到哪里都是一樣的,除了充當兵員。便是屯田。能屯田的地方,土地再貧瘠也是有限的,我們便安心種幾年地吧。”
章放聽出他言外之意:“父親的意思是…我們過幾年還有機會起復?”
“誰也說不準。”章寂笑笑,“新君倒行逆施,能囂張幾時?若是太孫順利逃出去了,說不定能聯系上外地藩王呢。到時候,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章放有些泄氣,語氣中滿是不以為然:“藩王能頂什么用?咱們離京前,先帝已經下令召藩王回京了,可惜這命令下得有些晚,或者說,先帝薨得太早了。等各地藩王到京,正好趕上國喪,豈不恰恰落入新君手中?更何況,就算讓太孫聯系上了某位藩王,那位王爺又愿意助他向新君討還公道,等新君與馮家勢力被連根拔起后,真正能坐到那張椅子上的,又不知是誰了。都是太祖皇帝的龍子鳳孫,哪一位是好相與的?費了這么大功夫,冒了這么大風險,難道還真愿意奉個半大孩子為主?到頭來,吃虧的說不定還是太孫,我們這被流放到天邊去的人家,還有誰能記得?”
章寂瞥他一眼,眼中隱含贊許之色:“你看得倒清楚,確實,別的藩王有可能這么想,但如果是燕王呢?”
“燕郡王?”章放想了想,“雖說他自幼養在宮中,與悼仁太子情份頗深,但如今他不是個孩子了,身為駐守邊疆的大將,自當以大局為重,一舉一動都要謹慎行事,先前還聽說北疆危急,蒙古殘軍又南下劫掠,這時候燕郡王不專心帶兵御敵,還分心去管京里龍椅的歸屬,一旦有個疏忽,那可是動搖江山的大禍!我從前也見過燕郡王,知道他的為人,他一定不會做出這種因私忘公的行徑。”
章寂嘆了口氣,略帶嘲諷地道:“你只道他會為了大局默認越王奪位之行,卻沒想到有他一日,越王也難坐穩江山。你忘了?為了抵御蒙古大軍,先帝可是將三十萬兵馬交到了燕王手中。燕王雖年輕,卻英勇善戰,年紀輕輕就已在軍中樹立起無上威望,加上他又親近悼仁太子一家,哪怕他承認了新君,新君也不敢去了忌憚之心。眼下邊疆告急,需要燕王坐鎮,倒還罷了,等到邊疆靖平,便是狡兔死走狗烹之時。燕王身邊臣屬多是老燕王留下的得力之人,一定會勸主防備。這時候,若太孫能想到這位表叔,前去投靠,出兵的理由又多了一層。”
章放細細一想,喃喃低語:“北平的三十萬大軍幾乎就是全國的兩成兵馬,若再加上西北常家二舅父手上能指使的兵力,便是三成有余,而且俱是精兵…哪怕新君膽子再大,也不可能睡得安穩。光靠京城那十來萬人,能頂什么用?想要各地衛所勤王…他名不正言不順地,天下皆知其弒兄逼父的惡行,誰愿意幫他?”他不由得露出喜色,看向章寂:“父親所說果然有理。這么一來,頂多幾年功夫,太孫就能還朝了,我們一家自然無事!”
章寂微微皺了眉頭:“太孫是否還朝還是未知之數,如今他落得這般處境,能保住性命便是萬幸。若日后能重歸富貴,別的其實不必太過強求。”
章放大驚:“父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連燕王也…”章寂伸手阻止他接下來的話,抬頭看向正朝他們走來的沈氏,朝明鸞做了個眼色:“三丫頭,方才聽到的話不要告訴別人,知道么?”
明鸞心里正根據新得的情報yy得起勁。聽了他這話,連忙答應下來,瞥見沈氏走近,撇了撇嘴,直起上身打招呼:“大伯娘。”
沈氏笑了笑,便向章寂行禮:“父親。前面有處小河灘,水勢較緩。船家說,已近午時,就在那里靠岸做飯。官差那邊已經打過招呼了。”
船一旦靠岸,章家三個男人就得帶上刑具,以防萬一,這是章家跟差役們達成的協議。
章寂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沒多說什么,章放索性連看都沒看沈氏一眼,只顧著逗明鸞。指著岸邊的景致叫她看。明鸞滿腹心思都在沈氏身上,哪里有空去賞景?只是胡亂應了幾聲。
沈氏對公爹小叔的冷淡視若無睹,反而還微笑著對章放道:“二叔,方才我走過來時,看見二弟妹正在那里照顧驥哥兒,好象驥哥兒身上又不好了。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章放眉頭一皺,淡淡丟下一句“知道了”,然后向父親請示:“兒子過去看一看。”待章寂點頭,便往船艙里走。沈氏微微一笑,又沖明鸞道:“三丫頭,你母親正找你呢。”
“哦。”明鸞應了聲,卻沒有起身的意思。沈氏眉心微蹙。又再重復了一遍:“三丫頭,你母親正在找你,你不過去么?”明鸞笑了笑:“母親找我,一定是叫我去幫忙做飯的。但昨兒四妹妹燒火時燙傷了手,祖父說過不許我們姐妹再去灶上幫忙了,有周姨娘、謝姨娘在,船家也能出一把力,我還是留在這里陪祖父吧。一會兒官差來上桎梏,沒人幫忙,祖父吃飯不方便。”
章寂笑著摸了摸明鸞的頭:“好孩子,祖父知道你孝順,一會兒你就喂祖父吃飯吧。”明鸞乖巧地應了聲,還重重點了點頭。
沈氏勉強笑笑,在一旁坐下:“那媳婦兒也在這里陪父親吧,三丫頭年紀還小呢,能做什么?”
明鸞瞥她一眼:“我能做的多了去了,就算是上灶也沒問題,大伯娘就放心吧。如果你很閑,不妨過去幫忙燒燒火,洗洗菜。”
沈氏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不一會兒陳大志拎著桎梏走了過來,朝章寂揚了揚:“老爺子,船要靠岸了,您動作麻利些,咱們也好早些吃飯。”
章寂伸直了雙腿,遞出雙手:“請便吧。”陳大志便要上前。
沈氏忽然伸手攔住了他:“陳官爺,我們一家大小都在這兒呢,能逃到哪里去?若我們家的人真有心要逃,這幾日就不會如此順服了。老爺子年紀大了,受不了這個罪,還請您高抬貴手,讓他老人家能安心吃頓飯吧。”
陳大志挑了挑眉:“這話怎么說?你們可是答應了的。”
沈氏微笑道:“確實是答應了的,但陳官爺你也瞧見了,我們家的人都安分得很,你不如就發發善心吧,若你害怕我們家有人膽敢逃走,大可以把我綁起來,以防萬一。”
明鸞腦中頓時警鈴大作,沈氏從來不會為了沈家以外的人犧牲自己,忽然變得這么好心,一定有所圖!
章寂臉上也露出驚訝之色,原本態度還十分冷淡的,口風已有了變化:“老大媳婦兒,你這又是何苦?”
沈氏眼圈一紅:“只要父親和小叔們能少吃些苦,媳婦兒再苦也不怕。”
喂喂喂,這算是苦肉計咩?明鸞眼看著章寂的臉色有了變化,意味著沈氏在章家的地位又有了起復的跡象,心里不由得著急起來。好不容易遠離了沈家,可別在這時候叫沈氏東山再起,到時候還不知要被她算計到什么地步呢!
陳大志對沈氏的要求感到十分為難:“你說得好聽,萬一你們當中真有人跑了,我要如何交待?要知道,三個犯人都是壯年男子,這幾日又是一路乘船南下,你們休養了幾日,正有力氣呢,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沈氏臉上露出哀求之色:“哪怕是只有老爺子一人也好!”陳大志仍舊搖頭。章寂便勸沈氏:“罷了,不必強求,不過是一會兒功夫。”
明鸞在旁看得分明,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插嘴道:“陳大叔,如果您覺得實在為難。可以只給我祖父、伯父和父親帶上腳鐐,別約束他們的雙手。這么一來,他們跑不了,但又能輕松些,可以自己吃飯,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大志對此建議倒有幾分心動:“我去跟兄弟們商量商量。”便轉頭尋張八斤他們去了。
章寂有些驚訝地問明鸞:“怎會忽然起了這個念頭?”
明鸞偏不提起沈氏。只笑說:“祖父、二伯父與父親這幾日吃飯的時候都要人喂,卻用不著挪地方。因此我覺得,只要去了雙手束縛就足夠了。腳上嘛…他們要銬就銬好了,如果太過得寸進尺,把官差們的耐心都磨光了,等到需要他們幫忙的時候,就不好說話了。”
章寂露出了贊許的笑意:“說得好,在這種小事上,只要過得去,倒不必強求太多。即便是別人欠了你的人情。也當留到有用的時候。你小小年紀,倒看得通透,實在難得。”
明鸞咧嘴笑著,偷偷看了沈氏一眼,見她低頭不語,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心中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陳大志很快就回來了,手上只帶來了木梏,這意味著差役們同意了明鸞的建議。章寂多日來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捧起了飯碗,拿起了筷子,不由得感慨萬分,還對三兒子章敞道:“以往你總說自個兒的閨女不中用,我瞧她伶俐得很。往后要好好教她,萬不可象從前那邊疏忽了。”
章敞心中不以為然:“她才多大?不過是有些小聰明罷了,當不得父親的夸獎。”謝姨娘還在旁邊細聲細氣地道:“三爺,三姑娘也是看到老爺吃飯時辛苦,不忍心,才出了這個主意的,她小小年紀就知道孝順祖父,已經很難得了。”章敞微微皺了眉頭。
明鸞暗中瞪了謝姨娘一眼,便雙眼正視父親,坦然道:“我看到父親天天吃飯都吃得很不舒服,要謝姨娘喂食,可謝姨娘又要抱著弟弟,一心二用實在是太辛苦了,才忍不住跟陳大叔說的。如果我做得不對,還請父親不要怪我。”
章敞的神色更不自在了,對于愛妾近日的行為,他也早有不滿,但文騏是他的愛子,愛妾心疼骨肉,他也不好說什么,只得輕咳一聲,瞥向謝姨娘:“騏哥兒怎么還在哭?他從昨兒夜里開始就一直哭個不停,吵得整船人都睡不著覺,你是怎么照顧他的?”
謝姨娘萬萬沒想到原本燒向明鸞的火會蔓延到自個兒身上,便有些吱唔:“原本已經安靜下來了,只是方才妾身幫著做飯,只得把孩子交給三奶奶照應,沒想到騏哥兒又哭鬧起來了…”
這死賤人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挑撥離間!
明鸞恨恨地盯著她看,陳氏倒是非常淡定:“你雖把騏哥兒交給了我,但因為三爺不放心,故而一直是由三爺照看的,想是三爺不知道怎么帶孩子,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謝姨娘整個人都愣住了,章敞的臉色更加難看:“孩子哭鬧又不是方才開始的,從昨兒起就吵個不停了,跟三奶奶什么相干?少說兩句吧,還不趕緊把孩子抱回艙里去?!”
謝姨娘眼圈一紅,委委屈屈地應了一聲,抱起孩子進艙去了。章敞看了看陳氏,有些訕訕的。陳氏沒說什么,反而細心地將章敞那份飯挑揀一番,把他不愛吃的菜都拿走了,還替他把魚肉的骨頭挑掉,方才將飯遞給他。
章敞看得分明,想起自己連日來所吃的飯都是這樣,魚肉里沒骨頭,別人碗里有自己不愛吃的菜,自己碗里卻沒有,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得動容:“這些天辛苦你了,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你何必如此費心?”
陳氏微笑道:“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相公快吃吧,當心飯涼了。”
“好。”章敞接過飯,聲音都放柔了三分,“你也快吃吧,不然一會兒飯涼了,你吃下去又要不舒服了。”
“哎。”陳氏臉頰顯出淺淺的緋色,低下了頭。
便宜老媽也不笨嘛,正應該在便宜老爹跟前多表現表現呢,瞧,這不就奏效啦?
明鸞偷偷露出了奸笑,冷不妨頭頂上挨了一下,扭頭望去,卻是祖父章寂在搞鬼,他臉上也正顯露出欣慰的笑容呢。她會意地朝他眨眨眼,便爬到一邊吃飯去了。
他們這邊一片和樂融融,但沈氏卻獨自蹲在河岸上臨時壘起的土灶邊吃著自己的那份飯,因為沒有靠著船身,無處擋風,飯菜都已經涼了,吃下肚后連身體都冷了幾分。
今日她本有機會表現一把孝心與賢德,沒想到事情發展到眼下,人人都把功勞算在明鸞身上,卻無一人記得她。她心中凄涼,滿腔冤屈,可惜無處可訴。想起遠離自己的娘家親人與生死未卜的侄兒,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淚水滲入飯菜中,一口一口地,都帶著苦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