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壁角的事情,朱厚照做得很嫻熟,而其他人也處理得很嫻熟了。
這會兒屋子里還彌漫著羊肉和烤肉的香味。不但是屋子里,就連眾人的衣裳上,也難免沾上了這么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所以當然不怕朱厚照身上那味道被人察覺。而緊急添了一道屏風之后,再擺上一把椅子,更不虞被來人看到朱厚照和瑞生,至于前頭剛剛跟著來的隨從,自然也都一一安頓了下來——當然,若是小皇帝自己憋不住了要現身除外。等到這兒都布置好了,外頭也傳來了阿寶的聲音。
“少爺,張公公谷公公,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來了!”
隨著這聲音,馬永成魏彬和羅祥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快步奔了進來。盡管剛剛已經聽到三個人形容狼狽,可此時此刻乍一照面,這種狼狽不免讓張永和谷大用大吃一驚。三個人當中,馬永成的前襟被撕開了一條口子,魏彬的鞋子掉了一只,而羅祥則是頭發散亂。倘若不是這三個人他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只怕會以為此時此刻眼睛出了問題。而更讓他倆驚疑的是,馬永成和魏彬羅祥一撲進屋子,竟是直接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平北侯,張公公馬公公,你們可得救救咱們!”
此話一出,張永和谷大用頓時愣住了,而徐勛則是在片刻的呆滯過后,立時上前伸出雙手去拉人。可拽了一個不動,兩個三個還是不動,他頓時有些惱了,當即沒好氣地喝道:“老馬老魏老羅,有什么話好好說,這般做派干什么?大家都有過同舟共濟的情分,真要是有事你們說出來。難不成咱們三個還會不幫忙?”
徐勛既是起了個頭,張永也皺眉說道:“就是,這一進來就要死要活的干什么?”
而谷大用終究細心縝密些,見三人這般狼狽,他便皺眉問道:“怎么,是誰給了你們氣受?”
“給咱們氣受?咱們是什么牌名上的人,若是一丁點氣,咱們忍氣吞聲就認了,可是,有人不顧咱們這么多年的情分。硬是要趕盡殺絕!”一口氣說到這兒,羅祥也不理會谷大用伸出手來要扶自己,竟是就這么直接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咱們已經都認了,宮里宮外從來不和他去爭,可他就是不放過咱們。別人上他那兒送禮都是好好的,可咱們三個的親戚到他那兒送禮。他卻雞蛋里頭挑骨頭,硬是說人貪賄要下獄查問!就連咱們三個閑來無事去羅祖那兒求神問道隨便坐坐,他連這個也容不下!”
屏風后頭的朱厚照聽得漸漸眉頭大皺,若不是一旁的瑞生不顧尊卑死活按著他的肩膀,小皇帝幾乎就要立時三刻沖出去問個究竟。好在他的疑惑并沒有持續多久,馬永成就接著羅祥的話茬。徑直解釋了起來。
“老羅這氣話料想平北侯你也聽不明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兩年來,京城有人傳道。號稱羅教,以佛門戒律敗壞,而白蓮蠱惑人心為由,傳人如何超脫六道輪回之苦。咱們三個如今是富貴已極,所以自然而然就常去聽聽講。雖不能說十分篤信,可那羅祖為人煞是厚道。一來二去也就算結了個方外友人,可就是這么一位跳出五行中的方外人,劉公公竟然容不下!今天咱們三個正在那兒談天說地,魏三竟是帶著東廠大批番子不由分說闖了進來,拿著人就走。咱們三個上去勸阻說情,結果碰了滿鼻子灰不說,拉扯之間還落得這么個下場!”
馬永成話音剛落,魏彬便接了上去,他卻是嘿然冷笑道:“何止是拉扯,要不是他們生怕鬧得太大,恐怕想把咱們三個一概打進去!徐老弟,老張老谷,那時候的情形你們是沒看見,前頭住著前來求道求解的信徒,全都不由分說被他們一概鎖了回去,緊跟著就有人一間間屋子闖了進去,從頭到尾地抄檢,這算什么,這是強盜!”
他突然加重了語氣,竟是怒不可遏地嚷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就這么三五十個人竟是被他們就這么押回了東廠衙門,就連鞋子都一個個脫了下來,抄檢里頭可有錢票亦或是值錢的東西,更不用提婦人戴著的首飾了,那情形簡直是…總之我真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一番抄檢下來,這些個東廠番子個個都是衣服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東西,抄檢出來的各色財物裝了幾輛車,就連我們三個之前送給羅祖的白玉蓮臺,也一并被他們直接帶了走!”
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都露出了滿臉凝重之色,羅祥便冷笑道:“這是稽查百官的東廠?這簡直是強盜窩了!想當初劉瑾告老丘在東廠肆意妄為中飽私囊的時候,我是只瞧見老丘得意忘形跋扈了些,撈了多少我是沒瞧見,可今天那魏三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是瞧見了!還連個少監都沒混上,區區一個奉御,可咱們三個堂堂正正的太監竟是不被他放在眼里,這簡直已經是沒有尊卑上下了!”
張永看了一眼屏風后頭,暗贊朱厚照今次的忍耐功夫倒是絕佳,卻不知道是信賴劉瑾,還是此刻尚且心中存疑,當下他便輕咳一聲道:“既然遇到這種事情,你們三個又不是外人,到皇上面前去稟告一聲不就行了,跑到徐老弟這里來叫什么救命,是不是危言聳聽了些?”
“去見皇上?只怕是來不及了。魏三那小子撂下狠話來,說是咱們三個結交妖人,識相的就趕緊回去上請罪折子,否則別怪劉公公不客氣,聽聽這話!”羅祥使勁在地上捶了兩下,奈何這小樓中亦是青磚鋪地再堅硬不過,他怎么捶也沒能捶出聲音來。他也沒顧得上理會這些,使勁一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三個可不想和老丘似的不明不白就被趕出京城,更不想和王岳徐清他們三個似的死得不明不白…”
“這話過了!”知道再不攔住話頭,只怕是朱厚照立時三刻就會現身,而這很不符合他此刻的預期,因而他不免開口打斷了羅祥。隨即方才和顏悅色地說道,“老丘出京的事,說起來也有我的一時沖動,其實只是他下頭幾個干兒子干孫子一時得意忘形,我和他爭執了幾句。至于王岳他們,也是罪有應得…”
“我說平北侯,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替劉瑾說話?”馬永成頓時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來,“這王岳徐清他們三個暫且不提。可老丘的事情分明是劉瑾借著你的由頭發作,這借刀殺人的意思,我不信你瞧不出來!我們這八個人當初在東宮的時候何等交情。可現在你看看,老丘被趕出了京城,老高鳳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對他還有半師之分,可你看他去瞧過幾次?就連和他交情那么好的老谷。現如今也生分了,老張更不用說,可你們兩個至少還是各掌一方,他動不了你們,可咱們三個呢?要真的被他在皇上面前參一個結交妖人,咱們。咱們…”
馬永成一時再也沒說下去,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而羅祥和魏彬你眼看我眼,最后還是魏彬聲音干澀地說道:“總而言之。上一回徐老弟老張老谷你們是答應過咱們的,若是遇到咱們碰上越不過去的溝坎,一定拉我們一把,沒想到這么快就到時候了。是幫忙還是不幫忙,煩請三位給個明白話吧!我這話說在前頭。唇亡齒寒,若是咱們三個倒了。大約也就該輪到你們了!不看在曾經同舟共濟的情分,便看在咱們三個家里還有一家老小等著靠咱們過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徐勛掃了一眼張永和谷大用,再次看了看毫無動靜的屏風,心里倒有些躊躇。答應下來自然容易,他也很樂意為了這事情去和劉瑾打擂臺,但后頭的朱厚照是怎么回事?無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都不該這么安靜啊!就當他清了清嗓子預備說些什么的時候,他終于聽到屏風后頭傳來了一個壓著怒氣的聲音。
“你們三個說的…都是真的?”
盡管只是這區區一句話,但馬永成魏彬羅祥都是從東宮開始就隨侍朱厚照的,對于小皇帝的聲音是再熟悉也沒有了。一瞬間的呆滯過后,三人頓時都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剛剛跪坐在地的羅祥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屏風后頭赫然是滿臉怒氣的朱厚照現身出來,他連忙手足并用地膝行上前,竟是用極其夸張的動作直接朝朱厚照的雙膝抱去,緊跟著就這么嚎啕大哭了起來。緊跟著,馬永成和魏彬竟也如法炮制,看得徐勛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而張永這才低低地在徐勛耳邊說道:“雖說你和咱們熟是熟了,可這情形料想你也從來沒瞧見過,今兒個見識見識也不晚!”
徐勛嘆為觀止的同時,見三人抱大腿哭固然不假,可好歹沒有眼淚鼻涕齊齊往朱厚照身上抹,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待見朱厚照只是皺眉,但赫然也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不得不上前說道:“我說老馬老魏老羅,既然你們想見皇上,皇上就在這兒,你們也別一見面就這般模樣是不是?”
“皇上,奴婢是歡喜得瘋了!”
羅祥這才第一個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而馬永成和魏彬更像是沒看見那邊同樣目瞪口呆的瑞生似的,慌忙搬了椅子過來請朱厚照坐下,旋即才仿佛唯恐朱厚照剛剛在屏風后頭不曾聽清楚似的,添油加醋把今天的事情原委詳細復述了一遍,尤其是魏三那嘴臉和狠話則是描述得淋漓盡致。緊跟著,三個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羅列了自己被劉瑾欺壓的各種慘狀,直到朱厚照臉色發黑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
朱厚照今天高高興興出來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搞什么名堂,吃了一頓好的,再聽著馬永成三人狼狽登門,也只是好奇方才躲在后頭聽壁角,可經歷了這么一場,他已經一點心情都沒有了。此時此刻,他掃了一眼面前的馬永成魏彬羅祥,突然沒好氣地說道:“你們三個說的事朕都知道了,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構陷生事,回頭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就是!好了,朕去看徐勛家閨女,你們先回去吧!”
見小皇帝拔腿就往外走,徐勛為之一愣,對張永和谷大用使了個眼色,他就快步往朱厚照追了上去,等出了一處角門,他便只落后這位天子半步遠近。見其黑著臉只顧著埋頭往里走,他索性便笑著問道:“皇上,之前臣送的那幾卷春宮圖,不知道皇上感覺如何?”
“哼!”朱厚照雖然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但終究還是停住了。他轉頭看著徐勛,好一會兒方才氣急敗壞地說道,“本來今天朕要見見唐伯虎,看他還有沒有什么手繪的珍本,回頭好和皇后一塊參詳參詳,結果倒好,遇見了這樣敗興的事!朕真不明白了,從前不都是好好的,如今非得鬧成這樣!”
“這事兒也不能都怪老劉。”
倘若張永和谷大用在這兒,必然會被徐勛這一句開頭語給驚得不可思議。畢竟,要說如今最希望劉瑾倒臺的,已經非徐勛莫屬。而朱厚照卻不知道這一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徐勛,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來說話。這一路閑庭信步地走了一會,他就問道:“馬永成他們三個告了劉瑾這么多罪名,你的意思是,都是不盡不實?”
“這里頭,也許有些是真的,但未必件件都是鐵板釘釘。”徐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朱厚照眉頭一挑,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說不定是老劉下頭的人自作主張糊弄他呢?皇上也不要只聽一面之詞,不妨只當沒這么一回事,先去那邊打聽打聽當時的情形,等回去之后看看老劉怎么回話再說。就算老劉真說老馬他們勾結妖人,那也說不定是聽了那魏三蠱惑,皇上到時候不妨交給錢寧去辦,讓谷公公從旁看著就行了。”
“唔,有道理。”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最終滿意地點了點頭,“徐勛,朕就知道你這人最厚道,說話辦事都是公允無私。朕聽說你和劉瑾不像以前那么親近了,沒想到你還替他說公道話…唉,若真的丘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