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聞名已久,但這還是白瑛第一次見到徐勛。他在京城只是一個會兩手醫術,家境還算小康的平頭百姓,從沒有興趣和某些人一樣在達官貴人出行的時候圍著看看熱鬧,也從沒有興趣到那些庭院深深的大宅門前憧憬富貴榮華,更從來不會在官員豪紳面前顯示自己的杏林圣手。所以,和官場從未有過交集的他此時此刻真正見到徐勛,第一感覺便和其他所有頭一次見這位天子信臣的人一模一樣。
實在是太年輕了…年輕得甚至有些過分了!
然而,這種感覺卻在徐勛問出這第一句話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再次彎腰打了一個稽首,這才沉聲說道:“貧道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是好容易越過那些障礙之后,方才發現不少樹木都有砍伐的痕跡,至于那些亂石,發黑的地方仿佛被火燒過。聽說近畿這幾個月來常有盜匪山賊火拼,貧道猜測,興許是他們心懷叵測,蓄意所為。”
徐勛聞言眉頭一挑,沉吟片刻便對策馬跟上來的那個指揮僉事道:“既如此,繼續往前,到那阻塞的地方之后,就地幫忙清理。這條關溝是溝通東西的要道,別說阻塞一天,就是半天也會耽誤無數事情,待清理完之后,我另有犒賞!”
白瑛聽到這道軍令傳遍上下之后,四下里倏忽間便是一陣陣轟然應諾,不禁心中暗嘆——怪不得徐勛能以區區不到弱冠之齡就躍居如此高位,單單這出手大方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有些官員有心無力,有些官員是生來的鐵公雞,但更多的官員則是怕言官彈劾籠絡人心。所以,當瞧見徐勛揚鞭朝自己示意的時候,他微微一沉吟便快步走了過去。
“道長便是靠兩條腿走了這幾里路?”
見白瑛點頭,徐勛便含笑說道:“勞煩道長走這一趟了。只是,這兒既然有五百兵馬,居庸關那一頭你也不用去了。徑直帶我們去那道路阻塞之處就行了。倘若你會騎馬,我便讓下頭人分一匹空余的馬給你。”
“多謝平北伯體恤,只是貧道云游天下素來靠的便是兩條腿,實在不會馬術。而且若是帶路。貧道不用騎馬。”
“哦?”
徐勛微微一愣,見那道士一個稽首之后,竟已經是扭頭大步朝來路行去,他只看了片刻就頓時眼神一凝,立時吩咐起行跟上。盡管此時軍馬并未全速疾馳,但只見那老道邁開大步,竟是一直保持在最前。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看來日后不能小覷了這天下英雄!
等到了那一片足有二三十米,到處都落滿了亂石樹木的阻塞之處,見已經東邊那一頭阻塞的車馬綿延出去老遠,就連西邊靠居庸關的這一邊,也已經有二三十輛車塞在那兒動彈不得,徐勛當即示意隨行軍馬上前幫忙清理。沒過多久,那邊廂發現動靜的巡檢司柴巡檢便在幾個弓兵的攙扶下費勁地爬了過來。得知竟然是平北伯徐勛,本以為是居庸關參將吳綬派了麾下將校來的他頓時唬了一跳,站在徐勛面前時甚至連話都有些不會說了。
徐勛隨口問了兩句。見人太過緊張,哂然一笑之后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其讓巡檢司的人加緊清理,又拒絕了吳綬派來的那個指揮僉事讓他先回居庸關休息的建議,而是就在路旁尋了個干凈的石頭坐了下來,從馬褡褳里頭取出了紙筆,若有所思地寫寫畫畫了起來。
這次他是日行三百里趕回京城,因而張永和苗逵都沒有同路,而是帶著剩余的人馬一路上繼續招搖過市地回來,順便到大同宣府這些之前過其門而不入的堅城巡查一二。此時此刻。他三兩筆就在紙上勾勒出了河套的地形,正在琢磨接下來該當如何,突然就只聽耳邊傳來了兩聲叱喝。抬頭一看,他就發現曹謙和江彬一左一右擋在了自己面前,而起頭那個道士站在十幾步遠處,臉上有些不自然。
“道長找我有事?”
此時天色漸漸昏暗。白瑛本思量著能否趁著徐勛對自己未起疑心,上前試一試是否有出手的機會,倘若可以便趁機下手,然后從山上潛逃。然而,看到徐勛那些護衛一個個全都是虎視眈眈,他便知道要在這樣防范周密的情形下動手著實困難,而且事成之后十有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于是,他便只在原地打了個稽首。
“貧道正急著往京城去,不知道能否先行一步?”
先頭已經瞧見了人矯健的身手,因而徐勛雖瞧見了那柴巡檢一路爬過來之后那身上破破爛爛的模樣,卻知道路上這點亂石樹木攔不住這道士。因而,他微一沉吟,便頷首說道:“道長此前帶路辛苦了。若是你此后要到京城掛單,我可以手書一封讓你帶去。”
“呵呵,平北伯好意,貧道心領了。云游僧人到了別處多半要投靠寺院掛單,可我輩修道之人素來都是四海為家,卻沒有掛單之說。今日能夠見到大名鼎鼎的平北伯,實在是貧道人生幸事,貧道就此告辭了。”
白瑛從小便跟隨白蓮教上一代圣主,自幼學教義學武藝,心志堅毅,雖不至于被徐勛這些小恩小惠打動,可也不免覺得此子和傳聞中一樣禮賢下士,但眼尖耳靈心思縝密,再呆下去保不準什么時候露出破綻。直到輕輕巧巧翻過了兩株大樹,他回頭一瞧,見徐勛身邊那幾個護衛都已經圍了上前,顯然是規勸其先回居庸關,他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真真可惜!
就當他最后一躍踏上了東邊的官道平地的時候,耳畔卻傳來了一陣更急促的馬蹄聲。眼見那邊擁塞的車馬后頭傳來了一陣陣驚呼,他眼睛一瞇便迅速幾個起落往那兒趕了過去,當看清楚暮色中招展的旌旗以及過來的眾多軍馬時,剛剛還在懊悔的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真走漏了風聲?看那旗號,分明是那些從十二團營擇選精銳組建的左右官廳軍馬!
然而,就在他驚疑不定之時,卻只聽自己剛剛過來的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騷動,緊跟著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嚷嚷:“有刺客!”
那一瞬間,別說白瑛愣在了當場,之前被徐勛從那邊趕了回來,才換了一身便服的那柴巡檢也是呆若木雞。下一刻,柴巡檢便立時氣急敗壞地喝道:“還愣在那兒干嘛,快,快給我過去打探打探!”
而當這有刺客三個字一路傳到今日親自帶隊的神英耳中時,他一驚之下只覺得后背心汗津津的。想當初徐勛遇刺的時候,小皇帝震怒得無以復加,廠衛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掛落承受了多少壓力,這還是徐勛最終并無大礙,否則他簡直難以想象小皇帝的怒火。因而,當他十萬火急地趕到跟前,卻發現路途被樹木亂石所阻,他那股氣急敗壞就甭提了。
于是,他根本就沒工夫去聽那柴巡檢誠惶誠恐的稟報,幾乎是立時吩咐麾下人等下馬翻越過去,自己也顧不得一大把年紀,提起下擺便要跟上去。這時候,旁邊這一趟跟出來的馬橋慌忙伸手死死攔著。
“涇陽伯,這天都要黑了,讓他們過去看看就行了,您可千萬別逞強!再說了,那邊廂現在喊殺聲已經低下來了,就算真的是刺客,也肯定不是束手就擒就是格殺當場,否則不會像現在這么安靜!”
盡管馬橋勸得句句在理,但神英仍是不放心。他畢竟是從劉瑾那兒改換門戶跟了徐勛,這爵位也是先頭那一仗得來的,要真的徐勛有什么三長兩短,他這一趟特意帶兵出來相迎白費不說,從前無數努力功夫都付諸東流。然而,就當他使勁甩開馬橋的時候,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他異常熟悉的叫喊聲。
“可是涇陽伯?刺客已經就地格殺,我平安無事,還請你讓下頭軍士盡快清出一條路來。還有,這段路不好走,你不用忙著過來,你預備好馬匹給我換乘,我這就帶人過去!”
神英聽到徐勛說自己平安無事,一時松了一口大氣,答應一聲后也就不再堅持。一刻鐘之后,當他看見徐勛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翻過近在眼前的那一棵大樹,他立時疾步走上前去,上上下下端詳一番后,確認人果然是完完整整的,他這才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之前急出一頭汗的腦袋。
“幸好趕上了…我一大早才得了皇上急令,點了八百精銳急急忙忙趕了過來。”神英見徐勛眉頭一挑,他便低聲說道,“西廠得到消息,說是有人要行刺于你,皇上本來昨晚上就要派人來和你會合,還是谷公公死活勸住,否則我昨晚上就應該出發了。”
想到剛剛那個貿貿然舉刀從商旅之中鉆出來的黑衣刺客,徐勛與其說是覺得驚悸,不如說是覺得好笑。可當那個人被亂刀格殺,臨死之前卻惡狠狠地說劉公公不會放過你的,他那感受就大不相同了。盡管他絕不相信劉瑾會派出這種如同笑話的刺客來,而且剛剛也已經傳令一概封口,但此時此刻聽神英這番話,他仍是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回京之后的那一場較量,恐怕不比在陜西面對內憂外患好到哪兒去!
第七卷寒光照鐵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