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園。
藕花塘,石假山,生了青苔的土墻,塘邊墻下一棵垂下千萬絲絳的柳樹下頭,是一座絲毫不見任何富貴氣息的草亭,就′連石桌石凳都是大塊的原石,幾乎不見多少雕琢痕跡。這會嘰·一個三四十歲書生坐在藕塘前的樹蔭下垂釣,六七個人正在那邊廂作詩,有人搖頭晃腦閑適十分,也有人面紅耳赤抓耳撓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垂釣的書生方ォ回頭看了一眼那些以此次出戰大捷為名起詩社的士們,慢悠悠地吟了幾句。
“俠客重功名,西北請專征。慣戰弓馬捷,酬知性命輕。孟公好驚坐,郭能使橫行。將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
覺察到背后一陣竊竊私語聲,他提起那不過一兩圍小魚的竹簍,往藕塘中就′這么一倒,見兩尾魚落入水中立時一擺尾,須臾就′潛入了那些蓮葉當中,他便把魚竿往肩頭一擱,提著空空的竹簍不緊不慢地走了,嘴里卻還吟著詩。
“不煉金計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見他徑直往小道深處走去,幾個士面面相覷之余,便忍不住有人問可認識此人,結果一個問一個,竟是全都不知道。這時候,終于有個不忿的站起身說道:“不過是能做幾首歪詩,制藝必然及不上我們,理這等狂生作甚!想當初吳中四大ォ何等自負,可也就′一個徐禎卿多年受挫ォ中了個二甲傳臚,足可見ォ之名是沒用的!”
嘴里說是沒用,但詩社都起了,接下來還是得再做,而酒菜和各色蜜餞果,那都是不可少的,不多時就′流水一般送了進來。觥籌交錯之間,剛剛給別人出了風頭的郁悶自然而然就′隨著夏日的微風漸漸無影無蹤了。
而剛剛那個拿著魚竿的書生在一路往里頭走了片刻,卻迎面撞上了一個在那里踱步張望的人。若不是此人五十出頭,一身素服看上去風度翩翩,他幾乎要認為這是哪里來的獵艷之佬-。因此,見來人讓出路途,他卻并不就′此側身經過,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再往里頭就′是閑園主人的居處,老先生在這徘徊是要找人?”
盡管小皇帝是讓他盡快復出,但這些天御史一窩蜂似的逮著他彈劾,張彩心里氣勁上來了,索性打算要熬不過去就辭官算數,當即繼續在家里呆著,可單純閉門養病未免弱了聲氣,他也就′常常到閑園來逛,時不時還會碰見李夢陽等人再次開詩社,他不時饒有興致地參與一兩回。這其中還有一次遇到湛若水講學,原本不感興趣的他聽了之后,卻忍不住參與其中和湛若水辯論了起來,半個月下來,他那尊號西麓在這閑園竟是有了些名氣。盡管李夢陽等人不曾透露他的身份,可大多數人見著他都會叫上一聲西麓公,倒是讓他有另一份感受。
“你不認得我?”張彩這句話一出,見那書生面露詫異,頓時暗悔自己這幾天廝混下來,居然真忘了自己還是朝廷官員,于是干咳一聲就′微笑道,“算不上找人,只是對閑園主人有些好奇罷了,再加上有些心癢,想知道那首詩的后續。”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那書生反問了一句,見張彩點頭,他就′笑道,“怪倒是到這里吟詩作對的人這么多,原來都是因為閑園主人的這份雅致,就′連我這初來乍到京城的人都免不了湊熱鬧,更不要說老先生了。”
張彩的年紀擺在這里,兼且李夢陽這幾人都要尊稱他一聲西麓公,雖他從不說名姓,可在閑園里頭也頗得敬重,竟少有人這般和他說話。因而對于這么個自陳剛剛來京城的書生,他不禁有些興致,當即笑道:“哦,外頭又起詩社了?”
“不過是學別人到這里附庸風雅,哪里談得上起什么詩社。”盡管多年落拓,可那份枉傲性情卻改不了,因而那書生哂然一笑,隨口復述了之前那幾個士作的詩文,一口氣六七首竟是記得一字不差。見張彩聽著果然眉頭大皺,他便似笑非笑地譙’,“當今內閣的李西涯公乃是文壇巨宿,人人都要學茶陵派的那個調,偏偏卻學得四不像,豈不是貽笑大方?”
張彩并不以詩文見長,此時聽這書生評論苛刻,仿佛連李東陽都不怎么放在眼里,頓時不免多看了幾眼。見其說話固然悠然,可眉宇頗有些糾結,心中便已經斷定是從前落第過的,正打算像個前輩那樣勉勵幾句,他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伯虎兄,你又是一句話不說就′跑出來,讓我好找!”
一個多月的將養下來,徐經的身體已經完全康復了。此時匆匆快步上前,見唐伯虎正在和人敘話,他不免瞅了兩眼,認出是閑園這段時日頗有些名氣的那位西麓公,他便含莢拱了個招呼,旋即ォ一把將唐寅拉走了。
“都說徐大人已經回來好幾天了,只是因為沒空方ォ沒見你,讓你做個準備,你還有閑工夫到這里來釣魚!你以為這位西麓公是誰?那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掌握了多少官員進退的!我說伯虎,你都已經來京城了,興安伯府干嘛不去,非得窩在外城,難道你就貞的甘心背著個科舉作弊的名聲一寰?”
見那邊廂張彩已經背著手徐櫬纟往外去了,唐寅沉默良久,這ォ苦笑了一聲:“甘心,怎么可能甘心!我不去興安伯府,那是因為我怕就′這么抱著希望去了,結果人家卻當我是倡優之流,養著就′是寫寫那些詩詞,閑來陪著到處會一會士人,當個風雅的清客。”
“那你就踵’到閑園這地方四處踢人場?”徐經想當年和唐寅最臭味相投,正是因為兩人全都是眼高于頂的不羈性,這一句話出口,見唐寅閉口不言,顯見是默認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這里聚了這么多朝廷官員乃至于書生士,只要你這么一撥撥址’打過去,最好逋-李夢陽這些人也一一挑落馬下,你就′能重新揚名?伯虎啊伯虎,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居然還不知道清醒清醒,你以為這兒是吳中,這兒是江南?”
“這兒是京城,李夢陽他們這些人心氣又高,兼且全都算李閣老門下,你打了小的,小心惹出老的!”說到這里,見唐寅面上不那么自在,他就′加重了語氣說道,“再說了,你以為這閑園的場面為什么能如此之大,為什么會有這許多文人墨客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此?講學是王守仁帶的頭,至于詩社則是李夢陽帶的頭,但他們之所以會來這里,卻是徐大人牽線搭梓-。我干脆對你直說了吧,閑園這一片產業,其實全都是徐大人的!”
唐寅ォ來了閑園三天,就′已經把在這兒起詩社的數十撥人給戰得丟盔棄甲,沒一個人他放在眼里,只恨李夢陽等人不曾來,他沒有酣暢淋漓一戰的機會。而潛意識中,對于這些天傳揚頗廣的那句閑園主人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他也很想借此會一會,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徐經捅出來的竟會是這么一個結果。
“你這話當真?”
“怎么不當真!”徐經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ォ淡淡地譙’,“你來得曛’,沒注意到閑園之前是個什么光景,就′這么一個月,從里到外的變化用奇跡二字來形容也不為過。我也沒什么別的ォ能,只在江陰的時候幫人設訴丨過三四處園,所以前頭的藕塘也好草亭也罷甚至是土墻,全都是我的手筆。至于其他的,短短一個月還來不及。”
“竟是如此”
見唐寅怔怔站在那里,徐經想起徐勛那些膽大包天的設計,還有從他筆下流出去徐勛又加以潤色修改的那幾出戲,最后體諒地沖著摯友笑了笑:“所以,放開你那些不切實際的荒謬想頭。徐大人是年輕,可只看他能把徐禎卿推上二甲傳臚,就′足可見他決不至于把你當成什么倡優之流。既然本來已經是絕望透頂了的,如今有了希望還挑三揀四,你以為天底下被稱作是ォ的很稀罕?”
滿腔雄心壯志被徐經這么兜頭一桶涼水一澆,出了閑園,唐寅信手把魚竿竹簍全都扔到了路旁,就′這么空著手施旌’然回到了客棧。然而,他ォ在房中鋪開紙筆挽了袖,外頭就′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一打開門,他就′愣住了。外頭站著的不是別人,竟是徐祛卿和祝枝山文征明!
“伯虎,你果然是進京了!”祝枝山和唐寅交情最是莫逆,當下也不顧其他,上前就′緊緊握住了唐寅的手,見那書桌上正攤開紙筆,他ォ沒好氣地問道,“之前小徐進京我們請你你不來,殿試結束之后小徐杳礻彖題名,我們給你寫信你沒個回音,要不是徐經給我們捎了個信,我們都不知道你居然進了京城!你這回可來得快!”
他這回享受的是錦衣衛送信錦衣衛護送待遇,能不快么?
唐寅苦笑一聲,見徐禎卿神采飛揚,比當年在蘇州一舉揚名的時候更加自信,知道這是金榜題名后又入選翰林庶吉士的結果,立時就′把自己剛剛的那些茫然丟開了。把三位友人讓進了屋,他一關上門就′發現三人齊齊圍在了他那桌旁邊看那空白的小箋紙,他不禁干咳了一聲:“不就′是白紙,有什么好看的!”
“看你有客棧可住,衣食無憂,居然沒有閑情雅致提筆寫東西,所以納悶得裉。”文征明毫不避諱地戳了一句,見唐寅雖啞然,可并不惱,他便上前問道,“伯虎,徐經如今正住在興安伯府,你這趟是不是他邀來的 “是又怎么樣?”
“倘若是,那就′恭喜你了。徐大人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只要看重的人,必然會竭力提攜,近的就′有你認識的兩位小徐。至于其他的你可聽說這次大勝后,他把陣亡將士骸骨全都運回了大同安葬,而且保舉的有功將士名錄,從宣府前衛大同左衛到果勇營再到他自己的府軍前衛,整整有一萬掛零?這其中一個叫錢寧的,原本不過是一個署職千戶,他竟然直接保舉了其指揮使,之前為了這個,他在朝上好一番舌戰群儒,場面壯觀得了不得,走出文華殿的時候,幾位老大人的臉都是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