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一下子又是仿佛死去了一般。
上至劉健李東陽謝遷和部院尚書侍郎都御史,下至這些剛剛致仕卻被緊急召還的老臣,全都陷入了難以名狀的震驚之中。尤其是身為內閣首輔的劉健,他能夠斷定,來自宣府的任何戰報和文書他全都一字一句讀過,包括徐勛前后寫過的兩份奏折—-—初到宣府時奏請和總兵張俊一同前往萬全右衛的一份,到了張家口堡說是要前往沙城奪回被擄軍民的一份,此后便一直音信全無,小皇帝現在這空口說白話的算怎么回事!
于是,在別人盡皆沉默的時候,他終于打破沉寂開口問道:“皇上,此事口說無憑,徐勛并不曾奏報。”
“那是當然,因為怕走漏風聲!先帝仙逝,朝廷探馬尚未明告天下各州府,竟然不出數日,這人在關外的小王子就知道了,這是何等無孔不入的諜探!”
朱厚照怒氣沖沖地哼了一聲,繼而就站了起來,隨手從袖子中取出一物遞給旁邊的劉瑾,示意他拿下去給劉健去看。等劉健接了過來,他方才環視群臣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只是他這奏折送來的時候才剛剛從張家口堡出發,要不是沙城大捷,朕拿出來劉先生和各位卿家又要勃然色變群起而攻,朕可受不了!”
顧不上朱厚照這極其不客氣的話,劉健拿著東西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心中越發沉甸甸的。他只以為徐勛是貪功心切,于是攛掇了神英去打沙城,僥幸成功,卻不想這看似一路幸進的小子竟是這么思慮謹慎,甚至連虜中諸部的情形都已經打探了分明,預備好鉆空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竟也不把奏折給一旁的李東陽去看,徑直雙手呈給了劉瑾·等劉瑾返回了御座旁邊,他才深深躬身道:“茲事體大,今日人多,臣只請皇上召三五通軍略的人密議。”
“密議就不用了,今天來的卿家都是朕信得過的,剩下的也是一幫人交口稱贊舉薦說有軍略的·料想不至于連守口如瓶都做不到,再說事情已定,沒什么需要密議。況且,今天總共也沒多少人。要是那邊出什么岔子,總脫不了今天在場的有人走漏消息,那時候休怪朕不客氣!”朱厚照得意地看著被自己這番話鎮住的大臣們,心里暢快得很。要不是這御座四面都靠不著,他恨不得如同自己在承乾宮那樣直接舒舒服服斜倚在上頭。他環視眾人,突然出口叫道·“對了,誰是張彩?”
張彩還是第一次見識朱厚照這位小皇帝和臣下相處的光景,再加上剛剛那消息對他震動太大,因而他一時還有些神情恍惚。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他竟是先愣了一愣·隨即才站了出來躬身道:“皇上,臣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張彩。”
“你之前上的奏折,朕已經看過了。”
朱厚照見張彩那大吃一驚的表情,一時間神氣地點了點頭道:“前頭三條都是中規中矩,可最后一條朕當時在承乾宮看時,卻忍不住大聲叫好!虧那些家伙飽讀詩書,居然連事急從權都不知道,沒事挑這種刺·朕簡直想打發他到宣府最前頭的新開口堡去守上三年·看他還為不為虜寇抱屈!朕聽說那些從虜中回來的婦女,有人甚至被家里人逼著上吊死節······真是笑話·這要是闔家被擄去的,在虜中怎么不曾有人回護自家女眷,回家之后倒拿起身段行家法族規了?這要不是闔家被擄去的,自家女眷都護不住,他自己倒是完好,他還有臉說這個!”
對于朱厚照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的當場發作,眾大佬雖多少有些習慣,可終究免不了難堪,而張彩則是萬萬沒想到,他事后想起來覺得措詞最有問題的第四條,居然會讓小皇帝擊節贊賞。然而,此時此刻他怎么也想不出該怎么應答朱厚照,一時間憋得臉都有些紅了。
大發雷霆之后,朱厚照長長舒了一口氣,算是暫且放過了這一茬,當即就看著張彩說道:“朕聽說你之前是自請在家養病?看你這樣子身輕體健的,年紀又輕,在家里閑著算怎么回事!雖說你這將略朕還沒怎么見識過,可能秉公直言,人品就厚道,趕緊回你的文選司去,馬尚書這一大把年紀正需要幫手的時候,你撂什么挑子!”
張彩被朱厚照說得汗流浹背,可這會兒再推辭已經是決計不合適了,他不得不屈膝跪下叩頭應是。因為這么一遭,接下來又是怎么商議的怎么處置的,渾渾噩噩的他一直都沒怎么留意,一直到那一聲恭送皇上,他方才驚醒過來隨眾磕頭。
今天從劉健以下多人灰頭土臉,獲召列席比張彩官階高的其他眾人亦都是毫不出彩,唯有他不但被皇帝點名贊賞,而且還催他出來復職,因而一出文華殿,張彩就感覺到那一道道的火熱目光,哪里不知道自己成了眾矢之的。然而,剛剛在御前頗有些失態的他如今卻已經恢復了平日的脾氣,索性也不去理會別人,只昂首闊步往外走。直到發現前頭的戶部尚書馬文升竟是站住了在那兒等他,他方才緊趕兩步上了前。
“部堂…”
“之前我那樣挽留你,你卻不肯復出,一心在家養病,這次卻出這么大風頭!”馬文升見張彩默不做聲,忍不住又責備道,“別人說你通軍略,可我卻知道,你不就是上書譯點過甘涼軍事嗎?你這么多年都在吏部,你的長處在于選舉人博,而不在于那些軍務邊略,和人去爭什么!小小一個徐勛,把朝堂鬧得天翻地覆,你還硬是要摻和進去,你就不怕惹人嫉恨!”
“部堂,為人做事,但求問心無愧,這是您當初召見我的時候對我說的。”張彩知道馬文升耳背,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見馬文升一時啞然,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就不信部堂看不出來,朝中那軒然大波是有人推波助瀾·完全成了意氣之爭,實在是有失公允!”
“夠了!”
馬文升終于一口喝止了張彩,見焦芳從不遠處走過,仿佛聽見了這邊的聲音似的,竟瞥了一眼過來,他便嘆了一口氣道:“你和我同籍河南·我又向來愛你的才,再加上你一直在吏部,再過幾年轉一任僉都御史,到時候再轉吏部侍郎就容易多了。你啊,之前因人銜恨質疑你顛倒選法,你就索性告病求去,我雖不值,可終究你得了人望,我想想也是好的。可你這次實在是…尤其是最后一條·你可知道這次僥幸回來的婦人里頭,被族人逼著自盡的是哪一家?罷了,事情都這樣了,你盡快回文選司,有我在·還能震一震那些魑魅魍魎!”
“部堂…”
盡管張彩出文華殿的時候,就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可聽到馬文升這話仍是不免心里發燙。他對著馬文升長身一揖后,那個謝字憋在嘴邊,終究是沒有說出來。因為他深深明白,年過八十的馬文升,早已不需要他的這么一個字。
因為尚未正式辦理復職,打宮里出來·張彩便索性走上了棋盤街。這一條路上都是各式各樣的店鋪·他負手逛了不一會兒便意興闌珊,等路過一處車馬行的時候·他突然一時起意便去雇了一輛車,旋即吩咐了一聲去閑園。眼見那車夫一聲好嘞就爽快上了車轅坐下,他忍不住挑起簾子問道:“你知道閑園在哪?”
“當然知道,閑園如今是一天賽一天的熱鬧,這京城上下還有幾個人不知道。再說了,今天是湛先生講學,一大早就有人來咱們這兒雇車出城去!”
湛先生?是湛若水?
張彩對于那些學派之爭并不感興趣,聞言點了點頭后就放下了簾子,心里不知怎的又想到了此前偶得的那兩句詩。他也曾經動興向友人打聽過,可卻無人知道是誰所做,再加上李夢陽那幾個愛詩詞的到處宣揚,這數日間上上下下竟都知道了這兩句,倒是讓閑園主人的名氣更加大了。
等到馬車一停,他看見沿著墻根還有一溜馬車,知道今天來的人很不少,猶豫片刻就結了帳下車,卻吩咐那車夫在這等他。一進園子,他就聽到了內中深處傳來的鼓噪,索性就徑直往了里頭去,才在半圓形講壇的入口處站定,他就聽到了臺上湛若水正在那滔滔不絕地講著:“莊子曰: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以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后調理四時,太和萬物。此天理一。二則德性之理,即仁義禮智信。隨處體認天理,要旨有三,一內外,兼知行,貫動靜。何曰一內外…”
張彩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心學言論,此時乍一聽,倒是忍不住駐足片刻。可他終究不是那些一心向學的士子,默立片刻就轉身離去。然而,這次他卻在此前的那一片竹林前吃了閉門羹。無論他怎么說自己想求見閑園主人,甚至還搬出說前次來過,可終究是被拒之于門外。然而,等他悻悻然出了閑園打算回家的時候,卻在門口被人攔住送上了一份帖子。
“可是張大人?”見張彩接過帖子有些意外,那小廝便行了一禮說道,“我家劉公公命小的拜上張大人。皇上心里既有張大人之名,日后張大人大展宏圖可期。”
不遠處的一輛馬車上,把簾子掀開一條縫的慧通看著這一幕,雖聽不清聲音,卻隱約還能從口型中看出幾分端倪來,一時在心里罵起了娘。
劉輊什么時候也看上張彩了?
心里裝著這么一件事,慧通等到張彩走后吩咐人徑直趕車回西廠,一進門就險些和谷大用撞了個滿懷。谷大用一見他回來,二話不說拉著他的袖子到了簽押房,門一關就急急忙忙地說:“大同那邊剛剛送來消息,督理陜西馬政左副都御史楊一清在奉詔回京途徑大同的時候,竟在老張挑唆下跟著大同鎮五千兵馬北進!還有,保國公才剛到萬全,結果萬全的陳雄早就在老苗逵的催促下帶著五千兵馬移守了新開口,氣得保國公直罵娘!你快些命人打探北邊消息,這回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還有,錦衣衛北鎮撫司的李逸風不是和你喝過好幾回酒?讓錦衣衛也幫個忙!”
為了彌補晚更,多五百字送上…匯報今日行程,早起七點碼字,早飯后趕完然后更新了前一章,再碼字,又和雁九同學一塊去了紹興狀元樓吃午飯,接著越王臺秋瑾紀念碑坐烏篷船到沈園······晚上晚飯后又是組織看節目,忙得七葷八素,幸虧我早起多碼了一點,這會兒更新完了洗澡去,總算趕上了·…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