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明門之外千步廊左右五府六部等氣勢恢宏的衙門不同,宮城右順門東南的文淵閣內閣直房始終都并不起眼。隨著內閣的重要,使用的文書人等越來越多,但貴如首輔,也不過是小小的直房一間,更不要說次輔三輔等等。幾次修繕之后,這片地方便分作了三片院落,中間是俗稱的內閣,也就是文淵閣,東邊是詰敕房,西邊是制敕房。
終弘治一朝,內閣中人除非致仕抑或去世,否則基本一個不動,反倒是十幾個文書承旨已經換了好幾茬,不少都高升到六部抑或放了外任,正可謂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這一日乃是八月十五,民間百姓可以熱巔鬧鬧過個中秋節,可對于宮中來說,中秋算不上正節,望日大朝之后固然賜了月餅和御酒給部閣高官,正事兒卻是不能耽擱的。因為十五這一天除卻大朝之外,還是六科給事中前來內閣和輔臣會揖的日子。
此時此刻的會揖直房中,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位輔臣居左而坐,六科給事中則是坐在右邊,雖是人員相比懸殊,可誰都知道這三位閣老多年秉政威權極重,天子甚至稱之為先生而不明,更何況六科中人多數不過七品。往常的會揖雖偶爾也有一些爭爭吵吵,但多數時候,就如同這會揖二字的意思,不過是輔臣一錘定音,其余人一揖行禮而已。
可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幾樁要緊事情一過,吏科給事中吳罐就把這興安伯徐威的死提上了臺面,緊跟著戶科給事中王蓋又質疑起了禮部轉呈徐威遺折提出來的承襲人選,又說徐威另有一弟徐良。不消一會兒功夫狹小的直房中就爭吵了起來。
“徐毅畢竟是世襲的千戶總比那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徐良強!”
“話也不能這么說!”第一個揭開蓋子的吏科給事中吳輝卻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這才環視了其他人一眼,“徐威病重之前,皇上就已經褒獎過徐良之子徐勛,而他父子尚未上京的時候,那個徐威保舉的堂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沒興安伯府,而且此人在軍中素來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著稱,讓他襲爵豈不是笑話!”
“你這才是道聽途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什么,不就是因為據傳那徐勛和中貴交往密切,你打算走司禮監幾個太監的門路嗎!”
“你血口噴人!要我說徐毅究竟給了你多少好處才讓你在這種地方給他說話!爵位承襲朝廷向來是有制度的賢與不肖,是非自有公論!”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的,一個脾氣暴的給事中終于聽不下去了,一時竟忘乎所以拍著桌子憤憤然地嘴道:“我輩讀書幾十載這才位列朝堂,如今一個南京來的身份不明的小子,還有一個軍營中拿著一份俸祿不干活的閑軍漢,就因為有人撐腰,居然就敢窺伺爵位?按照規矩,無嗣就該除爵,沒什么好說的!”
“好了!”
面對這樣亂糟糟的情況首輔劉健終于忍不住了,脫口而出喝了一聲。他從弘治皇帝即位之后便入了閣,這首揍從弘治十二年當到現在這一聲自然是威勢十足,不過片刻功夫,會揖直房中就已經是一片寂靜。他用威嚴的目光掃了眾人一眼,見一眾言官大多數避開了自己的眼神,他這才淡淡地說:“區區小事就吵成這樣,成何體統!”
劉健一言震懾了眾人,謝遷這才站起身來說道:“此事禮部先得定下治喪儀程,接下來才是吏部下書訪徐威后人,至于承襲與否,出自上裁,如今就議這個還太早了。
今天既然大事已畢,諸位就回六科庇,除了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還有的是要緊大事做!”
盡管下頭眾人還有不少想就此事繼續辯論辯論,但謝遷善言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身份擺在那兒,誰都不想無緣無故觸了這位的霉頭給教訓一頓,于是你眼看我眼之后,終究是在吏科都給事中的帶領下,齊齊揖禮退出。等到他們一走,剛剛沒吭聲的李東陽便微微一笑。
“區區小事,卻惹得一大堆人大動肝火,這還真是奇怪得很。”
“西涯,他們那點小心思,還能瞞過你我三人的眼睛?醉翁之意不在酒,還不是吏部都察院考察得緊,都想從這上頭找點文章?這幾日彈劾老馬和老戴的折子漸漸多了,看來這兩位礙了很多人的事啊!”謝遷素來直爽,當下便一言道破了其中玄機,等坐下身來又嘆道,“要是讓他們知道,皇上命司禮監文書官過來咨議我們三個打算讓兵部重整府軍前衛,還打算授這徐勛指揮使,也不知道是個什么表情。”
“府軍前衛此事你可打算附議?”
劉健挑了挑眉,見謝遷搖了搖頭,他又看向了李東陽。然而,李東陽躊躇片刻,卻說出了一句不同的話來:“元輔,木齋,此前司禮監諸公派來的那個文書官和我相熟些,臨走時還多說了一句話,太子殿下與那徐勛應該是見過,皇上因此故召見了他一次,印象不錯。聯想此前封其勛衛,圣意如何就呼之yu出了。”
“什么!”
無論是太子見過徐勛,還是弘治皇帝召見,劉健和謝遷都并未聽說過,此時不禁雙雙se變。弘治皇帝雖說如今勤政,但不過是日日上朝,朝會之外召見閣臣卻極少,滿打滿算這幾年不過一年兩三次,更不要說其他外臣了。然而,皇帝卻居然會召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八品勛衛,隨后又讓司禮監派人這般暗示,這擺明了就是估進。
“此人學識如何,人品如何,出身如何?”謝遷一。氣問出了這三個問題,見李東陽臉se古怪地沖著自己笑了笑,他哪里不知道李東陽也一無所知,頓時嘆了一。氣,“太子八歲出閣,可之后好幾年都始終未至文華殿講學,就是讀書也多半斷斷續續。若再被一個別有用心之人所mi,日后實在是…”
盡管謝遷沒說完,但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首輔劉健沉吟了許久,這才突然開口說道:“之前南京守備等人的折子送上之際,我在擬票的時候曾經用心多看了幾眼,記得其中有南監祭酒章懋的名字。德懋這人錚錚鐵骨,定然不會人云亦云,我倒是傾向于此人品格應該信得過。至于學呃…光有學識如果有用,太子就不會這般難以教導了。此次徐威既然舉了徐毅上來,圣意卻另有其人,少不得又是一場爭襲官司。既如此,何妨先看看?”
“元翁此議,可實在是狡猾啊!那司禮監所詢府軍前衛之事呢?”
“當然是一并拖延,等此事有個結果再說。”李東陽搶在劉健前頭插話道。
見劉健亦是微微頷首,謝遷撫掌大笑,三個輔臣倏忽間便定下了有關此事的基調,竟是誰也不再言道,話鋒隨即就轉到了宣府大同的軍備。哪怕是司禮監旋即派了人來咨議,劉健亦是推托為吏部禮部先議,輕輕巧巧就把人推托了下去。
盡管根本不曾有人前來豐城胡同的徐家報喪,但徐良和徐勛簡量過之后,并沒有因為中秋節在即就假裝不知道,此時尚未到成服之日,父子就換了素se行頭,于中秋節這一日雙雙前去吊祭。
由于興安伯府已經往各處報了喪,這一日吊客很不少,有的是徐威從前的同僚友人,有些是奉家中之命前來的勛貴子弟,還有些遠房親戚之流。然而,當徐良報上名字的時候,門口的兩個門房對視一眼,幾乎同時伸出手去阻攔。
“對不住,老爺臨終有命,說是不認你們這門親戚!”
平心而論,徐勛對于這個興安伯爵位看重,其實是為了有了出身才有機會見到那位太子,如今人都見著了拉上關系了,他就沒有從前的熱衷了。然而,面對這兩個攔路的刁奴,他卻只覺得心頭火起,當下一把攔住了要發怒的徐良,又踏上前了一步。
“通報進去,就說要是興安伯府還是這般蠻橫不懂禮數,那么,我不介意把事情真正鬧大了!這大明朝從洪武爺開始封爵,因為爭襲鬧得爵位被朝廷收回去,誰也沒好處的情形多了,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那兩個門房原本連正眼都不瞧徐勛一下,聞聽此言,其中一個還想反c魂相譏,另一個老成些的卻一把拉住了同伴,見徐勛年紀雖少,但那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懼意來,再加上此時吊客云集,鬧大了的后果至少不是他一個小小的門房能承受得起的。于是,在斟酌了老半天之后,他終于把同伴叫到一邊低聲言語了兩句,隨即二話不說就扭頭往里頭跑了。
站在徐勛身后的徐良把這話聽得清清楚楚,心中觸動之余不禁更生內疚,忍不住拉著徐勛往后退了兩步,又低聲說道:“勛兒,若是他們真的還要攔著,不若算了…你既是有緣讓太子這般信賴,我這爵位不要也不打緊…”
“爹,我們要不要是一回事,可我看不得的是別人擺出這么一副欠揍的樣子!”徐勛攙扶住了徐良的胳脖,斬釘截鐵地說,“就沖著他們的張狂,我偏要給你爭定了,大不了誰都得不著!”
ps:最后五天了,清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