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6章戰和一念間 以大明的慣例,有戰事的地方,都要有文臣督軍的,督軍的人選,不在于這人懂不懂軍務,而是在于這場戰事本身的性質,比如是否危險,功勞大小之類的。文臣們總要在其中衡量出一個最佳的性價比,這才會有所決斷。
性價比高的,自然大伙兒都搶著去,大明對戰功的封賞還是很重視的,誰也不會嫌功勞小;性價比比較低的,那就沒什么人在意了;要是象現在這樣的,風險極大,功勞也有點不成比例的,那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了。
所以,曹元自認為已經很有豪情,很有擔當了,從其他人沉默的反應中,也足以體現這一點。不過,正德的臉上卻沒什么變化,既無嘉獎之意,也無欣慰之情,就好像沒聽到曹元的慷慨陳詞一般。
“陛下,臣以為曹尚書所言在理,不過有些細節卻值得商榷。韃虜向以劫掠為生,甚少會考慮長遠,此次雖然攻破宣鎮,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勝,但也未必有什么攻略中原的大志。只需調動兵馬嚴守關隘,不使其禍亂京畿,就可保得無恙,只待其日久自退便是。”
有了開頭的,再提建議就不難了,緊隨曹元之后,劉宇也站了出來,他曾經在弘治年間擔任過宣大總督,自認對邊事有些認識,并不覺得小王子會有什么進取中原的志向。
而他說的話也圓滑,一方面肯定了曹元的觀點,另一方面也顧及了正德的面子,至少他自己認為是這樣的。別看皇上練兵練的熱火朝天的,好像對兵事很感興趣,可當年的英宗皇帝又何嘗不是如此?
英宗皇帝當年只是聽得前鋒遭了敗績,就進退失據,導致五十萬大軍不戰自潰,這才有了土木堡的慘敗,如今的天子年紀尚不及當年的英宗皇帝,即位后也一直順風順水的,等到見了真章的時候,八成還是要慌了手腳的。
宣府五萬精銳盡墨,顯然給皇帝敲了警鐘。當初為皇上打開局面的,正是宣府跟來的一千邊軍,那五萬兵也許比當年的一千人差點,可差距應該不會太大,那五萬大軍都沒了,皇上又豈能毫無觸動?
可少年人總是好面子的,先前招募近衛搞得大張旗鼓的,現在卻要下勤王詔,向天下求援,面子上肯定過不去啊!所以,劉宇才有此議。
他想的也很清楚,從宣府邊軍入京之后,邊軍和地方軍隊,甚至京營的差距就已經很明顯了,面對邊軍精銳,地方軍的戰力根本就不值一提,別說他們,就連京營還不是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
所以,與其大張旗鼓的下勤王詔,還不如悄悄調動薊、遼二鎮的邊軍回援呢,這樣才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的良策啊。
只是正德顯然沒體會到劉宇的良苦用心,對于這個提議,他甚至回應都懶得回,只是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視線漠然從劉宇身上掃過,絲毫也沒有停留。
劉宇覺得很委屈,自己這提議還不夠好嗎?難不成皇上真是打算效法英宗皇帝,愈御駕親征不成?可是,現在的形勢跟土木堡之前,完全就不一樣啊。
土木堡之前,勛貴的勢力還相當強大,皇帝一聲令下,五十萬大軍就應聲而出,其中不乏參加過永樂年間的幾次北征的宿將老兵,死于此役的英國公張輔不就是么?
而敵人的,當時也先的兵馬不過五萬,本來也沒有什么深入的意思,只是在宣府搶掠罷了。單純字面上來說,當時是個泰山壓頂的必勝之勢,真要打的話,就算指揮不得力,也不見得就輸,畢竟實力對比擺在那兒呢。
可現在呢?敵人的實力明顯比當年的也先強,要是宣府邊軍沒有潰敗,從薊鎮調集五萬兵馬,匯合上京營精銳,或許還可以一戰。但宣府精銳已然崩潰,余者連守衛關隘都有所不能,皇上拿什么去親征啊?
五軍營的兵馬已經轉化成緹騎,正散落在北方數省,想要重新集結的話,怕不得等到冬天去了。禁軍和三千營倒是多有精銳,可數量卻少了點,不過萬人左右,又豈能有扭轉乾坤之力?
從薊鎮調兵?調多少呢?當做主力的話,少說也得調集八萬以上吧?可那樣一來,薊鎮就空了,單憑一個遼鎮能震懾住朵顏三衛?不當做主力的話,那主力又從何而來?
近衛軍?劉宇暗自撇撇嘴,人數倒是不少,足有五萬之眾,可他們不過是一群娃娃兵而已。開始那三千或許還有些門道,后面那些操練不過一年,對上京營也許可以不落下風,可要是對上如狼似虎的韃虜…結果,還用得著說嗎?
很顯然,親征或者反擊是不可取的,現在的京城根本就不具備那個條件,勉力出戰的話,那簡直就是送上門的大餐,皇上雖然有些不靠譜,可也應該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吧?
所以劉宇很委屈,很糾結,還很疑惑,自己的提議已經是相當顧慮周全的了,怎么皇上連聽都不想聽呢?
他郁悶了,卻有些人覺得很高興,王鏊就是其中的代表。
他們做了這么多布置,這么多算計,為的就是誘使正德親征。別忘了,這提議是楊廷和這個帝師提出來的,他對正德的性子相當了解,這少年天子性子一起,那就是不管不顧的局面,練了這么久的兵,他早就熱血沸騰,饑渴難當了。
至于害怕什么的,楊廷和可不認為正德會有這種情緒,要是有的話,元年八月的時候,他也不會任由謝宏亂來,用武力奪權了。這是個天生就無所畏懼的少年,他那顆狂野的心讓他放蕩不羈。
而皇帝一旦親征,那就是九死一生,不,應該是個必死的局面。這事兒是有先例的,要不是文臣們的努力,當年那五十萬大軍又豈會不戰自潰的炸營,只因為對閹豎王振不滿就炸營,這不是扯淡嗎?
難道潰逃后,韃子會不進行追擊么?他們能保證自己跑的比韃子的馬快?韃子的刀砍不死人嗎?
當然,對如今的京營和近衛軍,文官們的滲透并不得力,沒辦法通過在內部散布謠言的方式動搖軍心。可是,只要皇帝出了京,能動手腳的地方多著呢,再說了,韃虜和明軍的實力對比也和當年不一樣啊,用不著那么麻煩的,只需要讓皇帝出京去宣府就足夠了。
現在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剛好謝宏那個殺千刀的去了江南,沒有這個人礙手礙腳,那么,發生意外的可能性就被降到了最低。等那個奸賊回到京城,就為時已晚了,哈哈,沒了皇帝,也沒了近衛軍,他又能翻出什么花樣?
看到正德對曹元等人的持重建議不感興趣,王鏊實是心花怒放,他決定再加一把勁,在正德的背后推上一把。
“陛下,以老臣之見,曹尚書和劉尚書的建議正是穩妥之議。”從士黨分裂之后,這還是雙方第一次親密接觸,王鏊的贊同讓不少人都吃了一驚,全家罹難,王閣老明明應該對皇黨,甚至皇帝本人都恨之入骨才對啊?怎么會突然…
難道他決定要轉向了?可是,現在未免太晚了點吧?
王鏊對投注在身上的諸多驚異目光毫不理會,繼續沉聲道:“除了嚴守關隘,以保證京畿無恙之外,也當遣一重臣,于韃虜商議退兵事宜…”
“嘩!”一語驚起千層浪,眾臣盡皆嘩然,商議退兵?那不就是議和嗎?不議和、不和親,這是大明對異族一貫的作風,就算是當年土木堡那么不利的狀況,大明都沒低頭,現在又豈能議和?王閣老這是瘋了嗎?
連陸完都有些茫然,議和?計劃里沒有這條啊,要是真的議和成功,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如今韃虜正在邊鎮肆虐,生靈涂炭自不待言,雖是邊鎮,可終究也是大明之土,祖宗之民,朝廷雖然無力相救,又怎能坐視不理?”
面對一片質疑聲,王鏊毫不動搖,只是提高了聲音,語帶悲愴,悲天憫人的說道:“老臣不忍坐視,愿意擔此污名,親往宣鎮,以大義曉之,令韃虜退去,若不能成功,甘領國法。”
絕大多數人都被王鏊的話給震住了,這話有理有節,有仁有義,說的比唱的都好聽,仿佛在著書立論一般,就是不像是一個合格的官員說出來的。只能說,王閣老真的瘋了。
別人這么想,可王守仁卻急了,他本來還想等思慮清楚再行擬策,可這時卻顧不得許多,當即站出朝班,高聲奏道:“陛下,臣愿領兵出關退敵。”
王鏊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見對方昂然回視,他心下了然,自己的算計已經被人窺破了。他的思路跟劉宇差不多,少年人愛面子,尤其是當今的這位天子,所以他提議求和,實際上卻是激將法,為的就是激得正德按捺不住。
王守仁突然搶了出來,顯然是要轉移正德的注意力,王鏊暗自冷笑,王伯安智略很高,只可惜,沒用的!
京城如今相對空虛,沒兵沒將,就算孫武復生,也只能徒呼奈何,就算對方勉強帶上幾萬兵馬出擊,最終也只有兵敗身亡的結局,最多也不過是將時日退后一些罷了,結局是不會改變的。
又或者說,王伯安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要拼命拖延時間,等謝宏回來?王鏊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疏漏了什么,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那個奸賊又不是真的神仙,他回來了又豈能有回天之力?
再說了,這事兒關鍵還是得看皇上自己的態度,是戰是和,都只在他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