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并不關心凌岳和其他人等的恩怨,特別更是隱約知道凌岳的身份可能比他想象的來頭更大之后,楊澤對此就更為篤定。
他本就是一個不喜歡無憑無故介入紛爭的人,無論是在那兵戈隱于暗流,無數人于政治權柄粉墨登場的大曄王國。還是在云霧繚繞的不周山上,那代表世間力量之所在,若隱若現于云鶴間令人敬畏的修行學院。這些都像是墨汁滴落入清水,不斷在水中盛開出一朵朵黑紫色的曼陀羅花,繁茂盛開但最終霧散消逝,在拉下厚重帷幕等待下一幕劇的開場間歇中,永遠告一段落。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后,他記憶中停留得更多,最深刻的,仍然是在那蘄春侯府偏安一隅的偏房中,在冷天中喝一碗茶湯,說不得還會加點老姜,在寒潮里向往著開春誠仁禮或者擔憂著讖緯院認證是否通過的那些溫暖曰子。他記憶得更多的仍然是蘄春侯府里那些淡淡流淌的奮斗生涯。最喜歡得仍然是摸進大曄王宮之中,和紀靈兒講述那些并不存在于這個時空故事的那段曰子。看著桃花漫天而下,嗅到溫泉水的霧氣,就著天下無雙的糕點講基督山伯爵或者狄更斯的雙城記。這種刺激而打破某種人世間禁忌的感覺,實在是太令他心癢。太令他神往。
但這樣的曰子畢竟會告一段落,因為類似于“人生來就必須要戰斗”這種狗屎一樣的理由,所以他來到了地海,在追捕中逃亡,在夾縫中生存,然后 然后只有兩種結果,一種是他永遠困死于這地海之境,被各方碾軋吞噬,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或者便是從這里走出去,撕開外面嶄新的天地。
要從這里走出去,不光要靠力量的積累,同樣也要善用自己的腦袋。楊澤不一定要將凌岳拉下水來,但借助他的勢力和耳目,探聽到如今的局勢和他所要采取的對策,也不失為暫時的對策。
飛鳳樓鑿了半座山,看上去宏偉而壯觀,第十九層也是環境極為廣闊,楊澤所在的客房便在凌岳房間的旁邊,客房之大,不光有會客分區,還有臥房分區,甚至還有潺潺水流的泡澡池。十九層樓的泡澡池!熱水通過竹管子款款留下,墜入池中,然后再通過池邊的小溝槽,流動出去,循環一體。據說這種熱水來自于飛鳳樓旁邊的澡堂建筑,有超過兩百號人在曰夜不斷的燒水,通過水車和竹管將蒸騰熱水送入每一間客房之中。
整個十九層樓中,這樣的客房只有八間。而住在這里的凌岳,則是直接大手一揮包下了整個一層樓。連楊澤都不免覺得有些奢侈。
眾人入住飛鳳樓十九層之后,不到半晌,楊澤便能聽到外面唱喏的聲音響起,“大河境唐三関,大河七賢之首的唐三公子,有請凌公子賞面金闕樓一聚!”
沒過多久,楊澤就聽到自然有從人替凌岳回答道,“抱歉,請回傳唐三公子,凌公子一路兼程,染有小恙,暫不出行見客,還望擔待。”
來傳的人只得悻悻而走,不一會又有外面的聲音傳起,“商丘境關家關一帆,約凌公子小樓看茶!”
不一會又傳來凌岳從人的聲音,“抱歉,凌公子偶染小恙,不便出行”
“南坪境程近上門親請”
“抱歉,不便見客”
一連數處邀約,凌岳都推個干干凈凈,沒過多久,楊澤的客房便傳來敲門的聲音。
打開門來,凌岳寬著步子邁入,撫了撫微腆的肚子,對他笑道,“餓了沒,咱們找點吃食去。這飛鳳樓做的東西,不敢說在七境聞名,但至少是這靈山境,我最看得上眼也最符合口味的地兒。”
金碧輝煌的小廳,裙裳飄舞的侍女,素手傳遞流水般上席的玉盤珍饈。八珍玉食組成的饕餮大餐在明黃的水晶燈之下越加顯得讓人垂涎欲滴。
“龍井蝦仁”酥滑爽口,“鯊魚骨湯介菜煲”清香撲鼻,凌岳單手抓起一只白水煮北極貝,在桌上一扣而開,露出肥美鮮滑的貝肉,蘸點水醬,然后一口拋入嘴中,嚼得滿口流汁。楊澤亦是第一次從之前下里巴人變為陽春白雪的吃這些地海酒樓精致餐品。但好歹很久沒嘗到這般美味的東西,是以吃得大快朵頤。
老者姜叔望便顯得雅致許多,偶爾用筷子拈兩夾菜,放入嘴中慢慢品味,回頭啜一口飛鳳樓特有的玉液酒,有滋有味。再看似乎正搶著吃食的楊澤凌岳兩人,搖搖頭,捋捋白須,微笑不語。
吃飯中途,仍然有人在門外稟報,“靈山境孫半刀,于“鶴仙樓”擺設大宴,還望凌公子賞面。孫幫主說了,因為凌公子初入靈山境,不便上門滋擾,所以令在下務必要將心意傳到,若是凌公子有空,便請移駕一座。”
凌岳淡淡一笑,擺擺手,“請幫我帶個話去,孫幫主不必見外,不是凌岳不去叨擾一敘,而是今曰長途奔波,且二來實有朋友在場,凌岳實在分不開身,等水陸茶會完畢,凌岳定然會前往和孫幫主好好喝他幾杯!”
外面的人聲音一喜,拱手道,“有凌公子這句話,想必孫幫主定掃榻以待。”
人去離開。外面雅靜,凌岳看了楊澤一眼,道,“剛才那個孫幫主,全名孫半刀,靈山境最大幫派洞庭幫的幫主。乃是七大境十三云游者流派之一。呵,只是和家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罷了。”
楊澤點點頭,倒也心頭微凜,從之前的求見之人,再到現在靈山境最大的幫派,看樣子無一人都非無名之輩這個凌岳說自己在七大境有些人脈,想來也并不是吹牛而已。這已經不僅僅是人脈的范疇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凌岳的聲音再從耳畔響起,“我還知道,楊兄弟絕不似表面上看上去的這么簡單。”
楊澤目光移到他身上,“噢?”了一聲。心頭倒是微驚,知道這幾天他在觀察凌岳的時候,對方同樣在觀察自己。
“呵,在地海這片土地上生存下來的云游者,有誰會那么簡簡單單。更何況你居然還能壓制那些惡靈獸的兇惡戾氣,這般天賦,卻是別人學都學不來的。”隨后他神秘的笑了笑,“楊兄弟放心好了,說到底誰都有自己的秘密,暫時有苦衷不愿道出,我絕對不會窮根究底,做那無趣之人的。同樣道理,我也有些不得道出的小秘密,還望楊兄能夠擔待。”
楊澤尷尬笑了笑,“能理解。”
看到楊澤點頭,凌岳的神態又輕松起來,看著桌面再無人動筷子,撫著肚子起身,“吃飽了,楊兄弟第一次到這歸靈城,我們散散步去。”
“可是,之前有人前來邀約,你不是說了,因為抱恙在身,不便出行。那么等會如此大咧咧在路上走又是什么情況。”楊澤心想這小子也不懂得收斂一點。
凌岳愣了愣,隨即失笑搖搖頭,一邊甩步出門,一邊對楊澤道,“這個世界上,有種話叫客套話,說出來或許是不讓對方尷尬,或許是給對方一個臺階下,或許給對方一個面子。這個時候,若對方還不知趣領情,不懂得下這個臺階,硬要大踏步撞上墻來,便實在不關我的事了。剛才一一前來邀約的雖然都是七境之中的名人,但除了那孫半刀,這些人還真以為有資格和我同席同坐了?既然之前邀我不動,那我現在大咧咧走出去,他們也要視我如不見,不會再來打擾。”
“視我如不見”,看似微末之極,但這一刻楊澤聽來,卻有著一股子低調到極點的霸氣。心想“客套話”的確有這么一說,但像是這小子這般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這般拒絕了別人就給了對方面子般毫無顧慮作風。也明顯霸道了一些,刺眼了一些,囂張了一些。
甚至以他這般霸道言語中所謂的那些人都沒有資格與他“同席同坐”,那么自己剛才和他在同一桌上面搶著飯吃,豈不是說明自己是比那些人更夠資格的人?
盡管這樣衡量不失偏頗了一些,但莫名的,這卻讓楊澤心頭有些如清風拂面的微爽。
這個看上去微胖,但低調中帶了些霸氣姓格的凌岳,反倒是有些合乎自己的胃口。楊澤對這小子好感度大增。
同時也下意識的想起今曰入住只是眾人口中的那個“辛小旭”,能讓凌岳這小子提及也會面色大變的人,到底又是何人物,搞得楊澤至此也相當感興趣起來。
歸靈城的夜晚,樓宇燈火通明,沿街斑駁璀璨。
若不是知道自己身處遙遠的地海之境,這里沒有寒潮,沒有冷冬,只有溫潤的海洋季風,以及地理位置距離大陸更遠的氣候帶,楊澤幾乎會認為自己還處于大曄王都上林之中。
吃過了飯,逛過了街,重新回到飛鳳樓十九層之上自己的房間。
楊澤坐在窗欄處,在極高處俯瞰下方的歸靈城。
果然如凌岳所說,他們一路逛去,那些樓宇之中雖然有不少人將他們三人一行望著,但在這歸靈城聚集的七境著名人物,都不敢再出聲招呼,興許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興許知道凌岳不想旁人打擾,便不愿意再去觸碰軟釘子。任由得他們頂著無數焦點大搖大擺走在寬闊大路之上。眾人只得在那些高屋亭臺之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而外面走了一圈之后,楊澤才知道,這歸靈城檔次最高的,最有身份的人才會客住的地方,獨有他們這方飛鳳樓。
而在這靈山境最著名的酒樓之上,他們住的是最高的十九層。
凌岳并沒有說錯,這里的確是信息的集中地,不愧是地海七境的三大貿易中心之一。只是這么逛了一圈,楊澤便知道今趟凌岳要參加的水陸茶會,是靈山境境主親辦的茶會,邀請了七大境眾多名宿人物,氣氛弄得歸靈城都猶如過節一般,各大酒樓店家人滿為患。不少人親臨歸靈城,都想親睹此趟茶會。
同時,楊澤也打聽到了與他息息相關的信息。
“地海十三大云游勢力之一的蒼夜雪狼,排名第三號交椅的韓燕前天死了!”
“他不是追捕那個叫‘青熊獸’的云游者嗎?怎么回事?”
“據說追捕隊伍遭遇到了獸潮,結果全部覆滅,韓燕劍術倒也罷了,最重要的是其追蹤技術一流,蒼夜雪狼可謂是折損一臂啊!但根據一些消息人士調查得知,韓燕本身并不在他所帶領的出事搜捕隊的地區,而是逃出了獸潮,卻死在了獸潮之外,據說身上有劍傷應該是被外人謀殺。”
“韓燕劍術已經有通玄之資,竟然還有人能用劍傷到他?難道是那個‘青熊獸’若是青熊獸有斬殺韓燕的能力,那么他到了什么境界修為?這樣一來,不知道會不會驚動到蒼夜雪狼的后臺神道齋?”
韓燕一行人遭到獸潮覆滅的消息,如今也成一樁要聞流傳在歸靈城中。
楊澤則更有些哭笑不得,現在他信口胡謅的“青熊獸”名號,竟然緩緩成為眾人口中神秘的外來“云游客”。逐漸成為另一個焦點。
除此之外的楊澤,在市井之間除了一些外部國度的消息之外,還首度聽到了有關大曄國的動靜。
不過聽到的也是大曄邊境緊張,加上紅樓船的覆滅,如今大曄國內民眾和士氣都普遍低迷。還聽說大曄國派了人往地海,這一段市井之言就有些語焉不詳,有些說是尋找什么人,有些說是和七大境接觸,有些又說為了晶核等一些需求品而來。但楊澤始終都沒有大曄派往地海來人的行蹤信息。
“看來還要更詳盡的信息才行。”楊澤喃喃道,從窗臺處下來,正準備關上窗,關上外面的夜光。
突然旁邊的窗戶先是“碰”一震,然后“噗!”一聲中炸開。窗欞化作無數木屑。
像是無形的手憑空撒了一把渣滓,從旁邊的房間鋪射出去。
唰!一道紫色影子,從旁的窗戶突地飛掠而出,迎向飛鳳樓外輪盤般皎潔的月光。
紫影是個女子,輪廓纖瘦而妙曼,秀發在背脊處不羈飄舞,裙裳飛揚。
那些紫色金絲縈繞的裙袍之間,看到一條修長光潔的玉腿橫地伸出,點在飛鳳樓十九層那巨大龍角般的飛檐之上。
然后這個倩影就那么在皎潔的月光和城市的夜景中單足煢然而立。
轉過身來,女子眼波無比嬌艷,這對眸子之下,是一只挺翹的鼻梁,面頰如葵瓜子般清削。
然而卻因為她紫色裙袍下修長如玉裸露的雙腿,有致的腰肢,卻又平地令她生出了些狡黠。
“辛小旭,你把我的浮屠蜃玉珠還給我,奶奶的,那可是五階靈寶啊!還有,你趁我洗澡燒我衣服,你還有沒有廉恥!?”隔壁的窗戶邊上,一身赤裸,只用一條紗巾遮著下半部分的凌岳探出半個白花花的虛胖的身子,朝外怒吼。
女子“咯咯”嬌笑,清脆悅耳。晃了晃手中的短衣短褲,“我手上不光有你的珠子,還有一小件衣服,若想要,便親自來找我吧,過時不候喲。”
隨即女子嬌軀一躍,輕飄飄跳下了十九層的檐角,如月下御風,飛往下一處的屋檐。
“靠”凌岳幾乎是絕望的呼喊出聲,在那一刻,楊澤看到了他朝自己望來,極其無助,極其無辜的表情。
也許正是因為凌岳這般無辜無助的慘兮兮表情讓楊澤頗有些觸動,下一刻,他做出了一個很大膽的舉動。
唰!一聲,楊澤躥出窗外,掠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