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愈演愈烈,手持詔書的給事中們愈發左右為難,他們原本指望太后冷靜下來后主動收回詔旨,這樣各方面子都過得去。但沒想到太后一次又一次的下詔,一次比一次強硬,在這個風口浪尖上,封駁詔書的后果只會比想象的更加嚴重。
眼見太后已經鉆了牛角尖,擺出不惜一切代價的架勢,如若將詔書毫不客氣的封駁回去,必然要觸發更加可怕的事情。可是若將詔書下發,只怕登時遭遇千夫所指,天下人的唾沫也能將他們淹死。
其實作為在內廷辦公的官員,內閣也好,六科也好,除了秉性特別剛正無畏的人之外,最怕的就是這種針尖對麥芒、毫無回旋余地的極端狀況。
君主和外朝互不讓步,內閣與六科夾在中間兩頭糾結,一個不小心便兩面不是人。作為距離君主最近的文臣,他們必須站穩立場后據理力爭,沒有推脫躲避的空間。但作為內廷官員,距離君主太近也是隱患,更易被君主遷怒傷害,自身安危處境反而不如外朝。
眼看著局勢朝著最極端的狀況迅速發展,里外兩面的壓力幾乎讓相關給事中喘不過氣來,守著詔旨在房中不敢出門。
在宮外,太后第三次下詔至六科后,已經被公認為朝臣急先鋒的李大人不負眾望,果然還是連夜將奏疏送進通政司當值官員處。
八月三十日上午,李佑的新奏疏及時出現在慈圣宮,其內容也又一次在朝臣中以手抄形式擴散。
李佑平靜如常的來到都察院坐衙,進了大門就感到氣氛不同與往,所有雜官都在院里徘徊逡巡,三三兩兩議論不停。
再進了儀門,卻見大堂之下的甬道兩側站著數十官員,服飾幾乎一模一樣,全都是分屬各道的監察御史。看這樣子,除了派差在外的御史,眼下全都匯集在這里了。
階上立有一人,赫然是河南道掌道監察御史范忠,他手持一張稿紙,鏗鏘有聲的對著數十同僚念道:
“臣聞九門之內,凡有勛戚行事,必有謠言泛起,多傳其不法之事,百姓不辨是非,茫然盡信之,足可證實民心所向!勛戚本為國家功勛之臣,何以淪落至此?朝廷未見反思,未聞糾正,圣母反而簡拔使用,是何道理?
明知世胄紈绔少英才,還要提拔入朝,臣心甚慮,夙夜憂嘆!自古以來,重用近幸、不聽忠臣之言,實乃國家敗亡之兆也,直到江山變色,只怕悔之晚矣!史書之鑒歷歷在目,圣母莫非無動于衷乎?
勛戚既食國祿,欲有心為國效力也可,須得歷經選拔磨練,豈能以人君一己之好,隨意入朝堂參政?軍國大事,若是如此兒戲,臣不知大明龍旗還能打起多久?
伏惟祈盼圣母改過自新,罪己自律,則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范忠所讀,正是李佑的奏疏。其內容其實簡單,但每段都有一個反問,很能帶動情緒,數十階下御史聽完人人激昂,群情洶洶,情緒互相感染,仿佛他們不去抗爭,大明江山就真要變色了。
差不多同一時間,李佑的奏疏抄本也在各衙門里流傳,讀到奏本內容的人無不驚呼李佑真與太后玩命了!他竟然膽大到連國家敗亡、江山變色、龍旗落地之類的詞都用出來了,近年來總體太平,敢言到如此地步的大臣甚為少見。
不過這些近乎玩命的詞,卻很符合御史們的口味。
十三道御史內部派系的復雜程度人盡皆知,互相攻訐不少見。但是遇到眼前這種事情,以朝廷風骨為己任、道德優越感十足的御史們的表現則是高度統一的,這是都察院十三道里特有的氛圍。與這個激進氛圍格格不入的,反而是非主流。
聚集在都察院甬道兩側的御史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朝廷遭此亂象,李僉憲已然上疏死諫,我等何須還在此浪費光陰,千言萬語有何用哉!當詣闕叩閽,力諫圣母!”
一時間四周轟然響應,蓄勢待發,人人臉上現出幾絲興奮。御史們上次有這樣的集體活動是什么時候?似乎在十幾年前?為了什么事情?好像已經忘了。
范忠立在階上看到李佑,便下階分開人群,走到李佑面前問道:“僉憲在此,欲何往?”
范忠這么問,不是沒有原因的。這種事按慣例大員不會輕易先出面,也沒必要搶風頭,同時也是為了保留一定緩沖余地,這也是多年來的經驗之談。李佑的身份在都察院里,恰好介于御史和部院大員中間,模棱兩可。
只聽李大人朗聲答道:“本官與諸君同往!”
他當即轉身,帶頭出了都察院大門,步行朝東而去。匯集的御史紛紛跟隨上去,形成一道特殊的人流,涌向皇宮。
一路上,李佑手扶玉帶,昂首闊步,神色堅毅肅穆,始終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街上行人望之紛紛避道立于兩旁,目光崇敬的注視著御史隊伍以及那個年輕高大的領頭人。有識者暗暗指點道:“此乃大樹御史也,堅韌挺拔,果如其號!”
隊伍路過小時雍坊,有一些官員走出宅門加入,過長安右門到了承天門外,又有一些六部、翰林官員加入。行到午門外時,人數已達八十余人。
守在午門的,有內監,有侍衛官軍,遠遠看到有一支人數不少的隊伍在這非朝會時間出現,連忙關上了左右掖門。
因內閣和六科都在午門之內,故而辦事官員進午門是暢通無阻的。但這支隊伍明顯不是來辦事,而是來鬧事的,沒有圣諭自然不能輕易放行。
李佑對守門內監喝道:“我等要面見圣母陳情!還不速速奏報!”
過了半個時辰,從掖門閃出幾人,當先的卻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叩闕群臣一看便知,這必是代表太后出來說話的。
麥公公掃視周圍,高聲道:“圣母有旨,爾等有事上疏,無事退散,不得喧嘩宮禁、要挾朝廷!”
李佑上前一步,喝道:“麥承恩!我等今日要面見圣母,力諫圣母收回中旨!你出來作甚?膽敢居間弄權,阻絕中外么!”
麥承恩不相讓道:“圣母不適,不見大臣!你等要圣母抱病而出么,如有變故,誰能擔責!”
太后托病不出,午門外百官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內宮情形他們又不知曉,誰也沒證據說太后是裝病。至于太醫,那絕對是不會說實話的。
“有本上奏,無本散去!”麥承恩再次高聲道。
有些掃興,難得一次集體詣闕,莫非要因為準備不充分而導致敗興而歸?
人群最前方的李佑沉思片刻,又開口對麥承恩道“我有本奏,請你轉達,不須圣母抱病而出!”
不等麥承恩表態,李大人淡淡道:“天子即將回京,大政自有人主!圣母實乃攝政也,屢屢逾矩違制,既然與百官相持,一時難以解脫,為防變亂,臣李佑奏請圣母,先封存寶璽!待天子回京,再行啟用!”
全場人物包括麥承恩在內,皆感震耳發聵,齊齊冷汗直流,這李大人真敢說!真敢想!
天子寶璽,百姓俗稱的龍印玉璽,天子鎮國治國之物,皇權象征之物!若沒聽錯,李大人真是奏請封存寶璽?
太后她老人家裝病不出面,你竟然就奏請封存寶璽!原本以為昨晚的奏疏已經夠玩命了,沒想到玩命的還在后頭!
就憑這一奏請,李僉憲必然是大明景和朝當之無愧的第一言官了!放眼整個大明歷史,基本也能排前幾號了。
熟知李佑任職經歷的人不禁感慨,李大人真是干一行愛一行,從中書到縣尊,從縣尊到太守,從太守到言官,無論在什么位置上都能光芒耀眼。他怎么想出了如此詭異的念頭?
不過震驚過后,百官再細想發現似乎有幾分道理。法理上寶璽是天子治國的御用之物,太后可以使用寶璽源自于她是攝政,因而具有借用寶璽的權力。其實從根本說起來,太后和群臣都不是寶璽的主人。
所以李佑才敢對著圣母使者高喊暫時封存寶璽!如果是天子的使者當面,李佑大喊封存寶璽,那和造反沒區別,無異于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詔旨合法不合法,說白了就是寶璽用的合法不合法。既然爭持不過,那就先封存寶璽,等待真正的寶璽主人裁決!
而且封存了寶璽,太后再下詔旨都是扯淡文字了,不怕她繼續亂來,也堪為解決當下僵持局面的釜底抽薪之計。之前的詔旨,則可以慢慢拖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個主意似乎很行得通,將了太后一軍。
麥承恩大汗淋漓,臉色慘白,向宮中飛奔而去。
李佑這個奏請,畢竟實在驚世駭俗,后果殊為難測。午門外百官安靜的落針可聞,紛紛注目李佑。
風蕭蕭兮易水寒,趁著消息等待時候,多看一眼是一眼哪。說不定過了今天,某人就要被發配到云南貴州啃一輩子老米飯去了。
又是將近一個時辰過去,午門左右掖門突然齊齊打開,兩列隊伍魚貫而出。隊伍每排都是兩名錦衣衛和一名內監,林林總總要有上百人。
百官看到這狀況,不約而同想起一個詞——廷杖!不然派出這上百人陣容作甚?除了將他們集體廷杖,大概沒有別的可能性了。
眾人又是興奮又是忐忑。興奮的是榮譽就在眼前,名載史冊的機會出現了!忐忑的是,自家這身板要遭罪,萬一死了殘了就虧了。
不過再看宮人手里,卻不見行刑家什,只有每個內監手里捧著木盒,甚是奇怪,又有點不像要廷杖了。
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從門中出來,漠然對李佑道:“圣母有旨,準卿所奏!我身后內監手中之物便是天子二十四寶璽,既然你等奏請封存,圣母便下旨由你等來辦理,二十四寶璽交由你等封存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