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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零六章 整飭鹽法事

  當夜住在邵伯驛,鳳陽巡撫楊負楊中丞獨自靜坐、思索,重新進行各種定位。現在核心問題只有一個,他能否駕馭上可通天、下可貫地的李佑?

  沉思良久,他總結出兩點:第一,李佑不是自己的親友晚輩,不是自己的門生故吏,更不欠自己人情。所以從人情和道義上,自己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制約李佑。

  第二,李佑的前途并不依賴于自己,自己可以跟著錦上添花,也可以跟著落井下石,但很難真正左右李佑的升遷流轉。所以個人際遇上,自己同樣很難制約李佑。

  楊撫臺想明白了這兩點關鍵之處,便可以得知,他駕馭不了桀驁不馴的李佑。駕馭不了李佑,那么李佑所掌握的迎駕事務,肯與他分一半羹么(是一半不是一杯)?

  雖然李大人的各種投靠姿勢看起來相當美好,表現出來的誠意可謂十足十,甚至把他迷惑到眼花繚亂。但終究改變不了上述的本質。

  與其說李佑主動投靠,還不如說李大人是前來投機的,或者說利用自己罷。楊撫臺甚至想象得到,李佑扯著自己大旗不稟報便肆意妄為,而自己又被迫屢屢為他掃尾的窘迫局面。

  李佑與羅參政相比,真是兩個極端,一個才干出眾、手里有干貨卻不可靠,一個才具平平、乏善可陳卻相對可靠。

  楊撫臺又將幕僚徐樹欽招來商議。這徐樹欽京城人士,年輕時喜好游歷,見多識廣,后考了兩次會試都落榜,便隨著楊撫臺為幕,甚得看重。

  聽了東主幾句,徐樹欽便道:“明公所慮,正是我所思也,方才略有所得,以供明公參詳。在下想來,這李佑從各方面而言都是非同尋常的人物,所以不可等閑視之。明公不妨換一種路數。”

  “如何換法?”

  “明公心中有所思時,不必將李佑當下屬看待,稍稍等量齊觀,至少要將李佑與鹽運司放于等高的位置。”

  楊撫臺啞然失笑:“你說讓本部院以平等身份看待區區一個五品同知?”

  “有時不可僅以品級論,那巡按御史不過七品,但誰敢以七品視之?又如上月李佑那指斥鹽務奏疏,換為他人上疏,能否驚動朝廷乎?”

  說起這本奏疏,楊撫臺不由得暗想,朝廷將那李佑的一百零八條轉發給自己垂詢意見,這說明朝廷關注起來了,否則不過是大內故紙堆多了一張奏本而已。如果換做別人上疏,真未必有這種效果。

  話說楊大人喪失了河漕事務和權柄后,從分量最重的超級巡撫演變為中庸巡撫,急需重振。所以鹽務確實很令此時的他心動不已,也是個東山再起的契機。

  掌握了鹽務,實惠、威望、地位、聲勢都有了,每年向京師進貢的冰敬和炭敬都要比別人出色。萬一遇到各種關鍵時刻,還可以湊出無數銀子去收買別人。

  見東主沉默不語,徐樹欽不知道楊撫臺已經走了神,還以為他仍在猶豫,又繼續勸道:“縱觀往事,李佑此人最善于趁別人小看他時,抓住疏漏猛攻,明公不可不防。”

  楊撫臺回過神來,試著在腦中想象自己與李佑、鹽運司分庭抗禮的樣子,頓時生出一種豁然開朗之意。原來事情還是可以這樣做的…

  景和九年二月初七,鳳陽巡撫抵達揚州城,無論各衙門如何想的,此時除鹽運司丁運使外,各衙門官員一個不少的出迎十里。

  而丁運使也不是要有意怠慢,他被朝廷罰了閉門自省三個月,期限未到不便拋頭露面迎來送往,想要公開露面,得等到三月份。

  又由府衙牽頭,各衙門聯合辦了場盛大公宴歡迎巡撫移駐揚州。楊撫臺言笑款款,對每個人都很和藹可親,仿佛春風拂面。

  回到自家衙署,明月當空,晚風徐徐,李大人將自己關在書房中。

  先是反思此行個人得失,總結出八個大字“教訓深刻,過猶不及”。隨即又提起筆,按照自己的腹稿寫了本奏疏。

  “自罷斥巡鹽御史,鹽務監察不力,積弊至今,不合時宜之事甚多。當務之急,重在整飭為先。天子南巡在即,懇請朝廷速遣部院重臣一員,鎮于揚州整飭鹽法,以保國家鹽務之利。”

  這是奏請朝廷派遣大臣來整飭鹽務了。李佑筆下的“部院重臣”人選,雖然限于他的五品身份,為避免顯得張狂而不便點名道姓推薦人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最適合的莫過于剛剛移駐揚州的鳳陽巡撫。

  一來之前楊撫臺與鹽務沒有什么瓜葛,又是剛到揚州,人情世故上的羈縻牽制不大,正便于整飭鹽務。二來若另派重臣前往揚州,顯得有些擠兌楊撫臺。三來楊撫臺本身在江北地區有根基,整飭起來有勢可依,效果比空降大臣更好。

  李佑在京師的時候,便曉得近年來鹽運司在鹽務上權柄過重,感覺有被架空之虞的朝廷對此很是有些意見。想必自這些奏疏是很合朝廷與某公主胃口的罷。

  無論是否能夠結好楊撫臺,這引使楊撫臺去搞鹽務的驅虎吞狼之策勢在必行,只是使出方式不同,或引誘唆使或硬趕鴨子上架而已。

  只是若不能結好巡撫大人,做不到緊密配合,這驅虎吞狼計策的后果實在難料,喜歡事事盡在掌握的李大人略感憂慮。

  還好兩種后果都有預案。如果楊撫臺擊敗了鹽運司,可以趁四五月份天子南巡機會,勸長公主殿下摘桃子。如果楊撫臺撼不動鹽運司,只怕還得來找他助拳,到那時再看情況而定罷。

  李佑硬推楊撫臺去整飭鹽務,也是有原因的。

  說什么也要給巡撫大人找點麻煩事做,讓他去折騰鹽務不能脫身,總比被他盯上迎駕事務好,李大人如此想道。

  在他心中,天子首次南巡的迎駕事務就是他的禁臠,關系到他五十年官場的大計(如果他能活到七十歲)!

  這風頭絕對不能讓出去,如果無法與楊撫臺達成彼此信任的默契,那就還是小心為上。

  楊撫臺到了揚州城后,入駐由察院改建為的臨時行轅,位置也在舊城區。幸虧巡撫衙門采用獨官制,沒有內設屬官,只有幾十個各房書吏和幕僚若干,所以在廳房和官舍上安置上相對簡單一些,察院規格基本是夠用的。

  此外楊撫臺并沒有拿出新官上任三把火,攪動滿城風雨的做派,很平和沉靜。當然,他也并不是什么新官,只是挪到了揚州府辦公而已。

  在滿城矚目下,巡撫大人政事上無所作為,但所做最多的一件事居然是赴宴。今天吃東家,明日吃西家,半個多月功夫吃了十來次豪華宴席,十分折節屈尊。

  這讓人有點猜不透,一直到月底,李大人的警惕才漸漸放松。算算時間,朝廷應該針對他的奏疏有所反應了。

  可就在二月二十四日,正在縣衙審案子、打板子的李青天得報,楊撫臺突然到城北巡視行宮工地去了!

  他終于按捺不住了嗎?對此李大人絕不敢疏忽,立刻退了堂,召集儀仗上轎子去工地。

  出了拱辰門,入了行宮,便見一群人聚在前殿階下指指點點,其中正有楊撫臺,旁邊陪同的是羅參政與監工郭縣丞。

  李佑上前行過禮,楊撫臺笑道:“今日恰巧無事,便前來查看行宮事宜。”

  李佑恭恭敬敬的回道:“行宮所建,皆賴江都縣百姓踴躍之力也,今日撫臺游覽,足以振奮工役士氣。”

  羅參政一副忠心護主模樣,當即呵斥李佑道:“李大人不分尊卑,過于失禮了!”

  查看還是游覽…楊撫臺輕輕笑了幾聲,沒有多言,便與眾人饒過前殿,向后行去。

  羅參政直接被李佑無視了,但總有點一拳打到棉花的感覺,這楊撫臺為何不生氣?

  忽然背后腳步匆匆,有同知署小吏飛奔而來,對李佑稟報道:“片刻之前有朝廷詔令到署里,特送來請大老爺一閱!”

  李佑心知肚明,這肯定是朝廷關于整飭鹽務的批復到了。他吩咐過的,只要有朝廷詔令,無論如何務必第一時間傳給他看。

  他便禮節性的對撫臺道:“下官先看了。”

  拆開細覽,一眼掃去,先看見“照準所奏”,李佑大喜。

  再飛速往下看,李大人當即臉色劇變,眼睛瞪出眶去。這份詔令中,朝廷竟然“任李佑兼理整飭鹽法事”,一個與楊撫臺有關的字眼都沒有。

  李佑驚得癡呆住了,他不是推薦楊撫臺整飭鹽務嗎?為何落到了自己頭上?自己這點分量根本撼不動鹽運司加南京組合!軟了沒有效果,浪費機遇,硬了就是自己拿腦門碰石頭!

  這個差事他可以做,他也有愿望去做,鹽務肥缺誰不想插手?但那必須是南巡之后,而不是現在!朝廷那幫大佬包括千歲殿下都瞎了眼么?再說他現在還忙于迎駕諸事,哪有心思去整飭鹽務?

  李佑愣愣的抬頭,卻見楊撫臺饒有趣味的看著他,微笑道:“莫非鹽務之事?本月之初,朝廷將你的奏疏發與本官垂詢意見,本官便向朝廷推薦你整飭鹽法。看來朝廷也是慧眼識人啊,以后多多勞煩李大人辛苦鹽事了。”

  原來是巡撫大人推薦他…對此李佑不知說什么好了。他挖了坑,別人卻未必都是傻子非要往下跳。

  忽然又有一個巡撫衙門的小吏飛奔過來,對楊撫臺稟報道:“有朝廷鹽務詔令。”

  楊撫臺有些不滿,皺眉道:“堂堂巡撫衙門,收詔令居然比縣衙要晚,這急遞鋪當真需要整飭!”

  他拆閱詔令,入目只見有一行字,加楊負總理整飭鹽法事…

  楊大人心神被震的晃動不停,猛然扭頭喝問李佑道:“你也推薦了本部院?”

  也?李佑覺得這個字很古怪。莫非楊撫臺手里的詔令與他手里的不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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