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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縣尊將金百萬邀約放置一邊,繼續巡視縣學。這時代生活節奏慢,比較鄭重的邀請當然不能一上來便不問青紅皂白的定下年月日,是要先征求貴賓意見,而后才有再邀甚至三請四請,所以受邀的李大人不用著急答復。
天近午時,縣學龐教諭請李縣尊留下用酒飯。李大人對此人觀感還算不錯,欣然應邀。
一行人出了明倫堂,沿著甬道向后行去。到了教諭辦公所在的破爛學署時,李佑瞥見兩側楹聯,啞然失笑。左邊寫著“百無一事可言教”,右邊寫著“十有九分不像官”,半是自嘲半是牢騷,卻又令人捧腹。[.]
入屋坐定,李佑指著外面道:“你這門前兩聯,怨氣太甚哪。”
龐教諭苦笑道:“近年來左近州縣的學署衙前,十分流行這副對子。下官門前這個也是上一任教諭留下的。”
其實這兩句倒也貼切,縣學府學之類確實是個清水閑散衙門。首先生員打心里更愿意認縣尊當老師,其次童生考秀才、生員考舉人又要靠地方官和提學官提挈,而教諭只能掛著學官名頭管些雜務,地位可想而知。
李佑點評道:“言語太直白,與學宮之地不匹配。本官贈你一對:冷署當春暖,閑官對酒忙。”
“好!”屋內眾人一起喝彩,崔師爺贊道:“清冷閑情中見風雅逸致,妙不可言!”
龐教諭喜不自勝道:“縣尊才名冠于江左,有此一聯相贈,下官足慰生平矣。”
閑扯完畢,擺酒用飯不提。
午后李縣尊回到縣衙,翻了翻沒甚要緊公務,便在后衙花廳召集了師爺,匯總一下上任兩日的情況。
負責錢糧倉庫的周杰希稟告道:“在下這兩日忙于與前任江知縣幕屬交接錢糧賦稅。草略的清查賬冊和點檢實物。其他尚可過得去,唯有銀庫一項有七百兩虧空。”
“如此之多?江大人如何說的?”李縣尊問道。按照制度,凡是公帑出現這種虧空。官員須得自掏腰包補上。
“江知縣的幕席說他們手頭拮據,離任進京花銷又大,請東主高抬貴手。”
另一師爺莊成賢皺眉道:“官場上前任比似前輩,后任比似后輩。交接清點錢糧有個規矩,后任禮當對前任相讓一二分,不可過于苛刻。但七百兩這個數目不小,讓了他倒顯得東主年輕好欺負。其中輕重,還請東主斟酌拿捏。”
多和少都是個相對的概念…李佑繼續問道:“江大人那邊可曾說明了是什么原因?”
周杰希答道:“甚是奇怪,他們支支吾吾解釋不清,說來說去只是求東主高抬貴手、必有后報。別的什么也說不上來。”
官員在任上,使用公帑有出有入,出現虧空也不算奇怪,但都到交接時候還不解釋清楚就是怪事了。
說實在的。做官誰沒個三長兩短,你要將事情擺清楚,后任也許就替你擔下了。可江大人既不說清楚,又不肯填補虧空,那還怎么交接?
就算李佑看在官場前輩面子放他一馬,但又怎敢擔著不明來歷的虧空?誰知道這是不是能坑死人的大坑。
具體原因李佑懶得琢磨,不管前任貪污也好,挪用也好。反正只要他不接手虧空就沒有責任。便揮揮手道:“先拖著,本官不急。著急離任進京選官的是他。一日不走便多一日花銷,更虛度一日光陰。”
李大人確實不急。只要他這個后任不簽相當于離任審計的“保結書”,不能證明一切都已交接清楚,那么前任江知縣就不能走人。
議完交接之事,崔真非又稟報道:“昨日東主簽發了追討金家鹽課之牌票,但衙役持票去了后沒有討到,欲回來銷票,東主準不準?”
牌票這個東西,專為某事而發,比如追討稅銀、鎖拿人犯、調解糾紛等等,乃是地方衙門胥役合法辦差的憑證,沒這個憑證,百姓就可以不認。因為出去辦差油水大,所以衙役們搶奪牌票那是爭先恐后,甚至要掏錢賄賂小吏。
但也得看辦差對象。李縣尊昨日簽發的牌票內容是到巨商金百萬家追討鹽課,被點差的奸猾衙役掂量自己分量和金百萬差的太遠,實在惹不起金老爺,所以均不積極,虛應一番便想回來銷票。
有的衙役還嘀咕道:“李縣尊乃是咱們衙役一行的傳奇先輩,怎的十分不體諒小役苦楚,派這等沒頭沒腦的差事。”
聽了崔師爺詢問,李佑斷然道:“繼續追討,不得銷票,敢有懶惰不力者大板子侍候!”
莊師爺對此很疑惑,“鹽商勢大,東主明知不可為而行之,如此相迫欲何為也?只怕招惹強敵得不償失。”
李大人解釋道:“本官只為投石問路,摸一摸揚州鹽商的根基,試一試這里面水深水淺,量一量他們的硬度。至于招惹強敵之慮,不必擔心,本官自有消解之法。”
莊師爺不曉得金寶兒之事,所以不明白東主所言消解之法指的是什么。
崔師爺又提醒道:“明日是放告之日,東主首次坐堂收狀,內外矚目,須得選些案子辦好看些。”
再無他事,李大人起身回到內衙。卻見幾房妻妾婢女團團坐于池塘柳下,圍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說笑,真乃令人陶醉的和睦景象。
李佑也不進屋,湊過去坐下,聽劉娘子對他說道:“聽說了揚州北郊春日勝景,妾身等人都極向往的,如今已是暮春,方才商議欲作惜春之游,夫君意下如何?”
李老爺點點小竹道:“定然是你多嘴鼓動大家了。”
小竹沒有如同往常撒嬌鬧事,氣咻咻的哼了一聲,側過頭去不理。
自打從京師回來,小脾氣見長啊,李佑驚異的想道。
金寶兒笑著拍了小竹一下,“老爺不要誤會,是奴家提起出游的。”
“其實是奴家先說了那日和老爺春游之事…”四房程姨娘怯怯的說。
李佑便答應了,并大包大攬道:“有何不可,本老爺這就遣人去河上征發畫舫,明日便可成行!只是我初來乍到公務纏身,陪不得你們了。”
當夜,揚州城里下了場小雨,不過天亮時就放晴了。
李縣尊精神抖擻,在花廳坐了一坐,準備升堂理事。卻有張三風風火火沖進來,一直到老爺身邊,才低聲道:“有大事!公館小吏來稟報,前任江知縣昨夜上吊自盡了!”
什么?李大人驚得起身,那江大人怎么會上吊呢,這心理素質也太差了罷。萬一要亂傳起來,說是他李佑處事苛刻逼死了前任,這名聲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