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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七章 獅虎之爭,血肉何處

  若是一般人爭論倒也罷了,可這兩人開口直奔要害,有事例有論據,還帶出了一些一般人所不熟知的內幕,頓時吸引了眾人。[]當他倆的伴當道出身份時,連鐘三日都扯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

  這兩人一個是工部鐵道署廣東轉運曹的官員,一個是東莞縣院的院事。前者當然主張鐵道事業歸朝廷,后者則堅決反對。

  鐵道事業初生,不僅技術依舊在摸索中,建設和運營方式也還不成熟。目前的作法是政事堂提領工部專管,統攬規劃,工部負責招標建設,地方輔助支持。而建設資金則由多個渠道構成,既有朝廷財政,也有地方財政,還引入各項民間資本。建好后的鐵道暫由工部鐵道署下轄的路局經營,收益也歸中央和地方財政,民間資本都以它項優惠償利。

  這種接近于“官辦官營”的狀態顯然不太正常,有段國師和一大幫知識分子重新整理明清變際歷史,審視儒法社會權力結構的思想共識在,工商事務不能以衙門方式經營這種理念已經深入人心,因此有識之士都在討論鐵道事業的下一步方向。

  主流認識都是將衙門改作公司,以公司制運作,但這個公司的股權歸屬就有了爭論。一派人認為所有權還是得歸國家,由國家經營。另一派人則認為國家應該只負責管控,公司開放給民間,由民間得利。

  汽笛長鳴,車廂抖動。咣當咣當的厚重金鐵聲響起,火車開動了。

  出了車站,腳下富有節奏的輕柔抖動漸漸加快。景物也加快了速度,自車窗兩側倒掠而過,片刻后。火車進入到時速三四十公里的正常行駛狀態,讓鐘三日等第一次乘坐火車的新鮮客們大呼過癮。

  不僅速度比一般馬車快多了,顛簸還少了許多,這么一趟火車所能載運的客貨,估計能抵上百輛重載馬車,據說等新車頭出來,不止能拉八節車廂,鐘三日等都是商賈出身。轉瞬間就看出了這火車潛藏著的巨大利益,這就是陸上行舟啊。

  有這種感受墊著,那兩人再度展開爭論,讓大家再多了三分熱心。

  這一院事一官員的爭論,正圍繞著“怎樣讓這大利惠及更多人”這個主題展開。

  院事的主張得了很多人的贊同,包括鐘三日,“佛香線總造價接近六百萬。朝廷和廣東各出二百萬,再各自引資一百萬,花了一年多時間才籌備齊全,其他鐵道線也差不多。[就到]為何引資困難?就因為利不在民,分不到這利。民資自然不愿進來。如果允民資自建,看這鐵道不滿地開花!?到時能靠這鐵道便宜來往的就不是有錢商人,平民百姓也能坐得起火車,小工商也能運得起貨。”

  東莞院事的話引得眾人鼓掌喝彩,鐘三日也暗道說得好,對他來說,這鐵道的客貨價根本不入眼,但對一般人來說還是高得離譜。就說客價,從香港到廣州一人一兩二百文,相當于一般民人月入的七八分之一,從香港到廣州也就百來公里路程,馬車價碼不超過八百文。

  官員反駁說讓平民百姓也坐得起火車,讓小工商也用得起火車,運價就必須大降,收入難抵開銷,鐵道要虧,院事道:“運價這么高,盤子就只有那么大,一旦降下運價,盤子會大多少倍?我們東莞的百工作坊有上萬家,只要讓他們用得起火車,每年就只花百兩銀子用火車運貨,那也是一年百萬兩的營收!”

  官員的回擊也非常有力:“你們就看著這鐵道表面上的利,不知背后的耗費,朝廷的投入豈止銀錢?鋼鐵廠產鐵道還不多,機械局造車頭也不足,即便江南制造局也在大造車頭,也還是不夠數量,這上面朝廷每年要投好幾百萬。另外呢,建鐵道光有銀子就夠了?沒有朝廷置換土地,提供多項補償,地方能那么輕松地辦了鐵道沿線民戶搬遷之事?”

  “把鐵道交給民資,民資就只管賺錢,不管建鐵道前的那些個鋪墊耗費,那對朝廷來說,鐵道這事就是大虧特虧。朝廷當然不是公司,收稅就是用在國家身上的,但收來這稅一直用在鐵道上,不就成了咱們老百姓在養鐵道,然后大利全被那些民資金主賺去了?”

  官員的思路并非“大利要在國家”這么粗淺,不僅考慮到了誰來主控鐵道發展,一般人才能得更多利,更顧及了公平大義,鐘三日等人也不由自主地點頭贊同。

  “再說這鐵道也不止是民用,朝廷正在籌辦的西(安)蘭(州)線,二十年后要直抵浩罕,這條線更多還是為軍用,是護咱們國家的。西南和遼東這些貧瘠地域的鐵道也多出于此用,如果只把鐵道當作賺錢事業,那誰來建這些不賺錢的鐵道?”

  再說到鐵道的軍用價值,眾人也立時醒悟,沒錯啊,待鐵道貫穿南北東西時,萬里之外有難,大軍也能飛速趕到,這鐵道就是軍國重器,怎能光看賺不賺錢呢?

  官員再道:“鐵軌、火車,甚至調度運營,這些個東西都還得朝廷投錢推動。如果朝廷在鐵道一事上持續大虧,新興之業反而成了包袱,廟堂上的相公要考慮的可不止是鐵道一件事,到時候左右支拙,就不得不在鐵道上開刀。”

  “你們大概不知,宋相病前剛擬定好文教大興一案,要在全民啟蒙的基礎上再進一步,新建萬所小學,每年新增兩千萬開支,就算朝廷財大氣粗,可家業這么大,總也有個親疏照應。[就到]鐵道新進家門,總比不過文教和民生重要。”

  “讓國家在鐵道這事虧得少一些,甚至還有盈余。朝廷就更有動力大建鐵道,相應的,也能分勻給地方官府一些利。朝廷和地方攜手來辦。咱們英華,官府辦事終究更快一些,更少爭執。所以。即便建公司,這公司也該歸朝廷直管,就跟制造局和機械局一樣。”

  圣道四十年,英華朝廷財政收入突破六億大關,但預算開支也水漲船高,教育、軍費和國家基建三項已遠遠超越官府供養等傳統項目,成為財政三大負擔。鐵道包含在國家基建里,作為一項新興事業。盡管得到了重點照顧,但上到朝堂,下到民間,在這事上并沒有太重的緊迫感,大都覺得可以慢慢來。就像是當初的直道工程,也是四十多年來一步步建成的。

  這么一說,大家都覺為難了。兩邊理由都很充分。不給民資賺大利的機會,民資就沒興趣進來,沒有大量民資,鐵道就難以興盛,鐵道不興盛。一般人就難以享受到好處。可從另一面說,這大利不由國家享受,國家也難以繼續作更多投入,畢竟鐵道背后的諸多基礎都是國家花錢在建,但這么一來,鐵道也就只能如直道一樣,慢騰騰地一步步搭。

  扯到國家這盤大棋,院事顯然說不過官員,哼道:“是啊,歸國家,就是歸你們官老爺,薪俸和爵金又可以漲了,至于老百姓能不能得方便,又不是你們官老爺關心的事。”

  官員也惱道:“你們老是鼓吹朝廷不與民爭利,不就是想獨得大利么?老百姓的方便就是你們的血肉,靠今日的方便拉老百姓上船,然后老百姓就成了案板上的肉!咱們官府就是盯著你們這頭獅子的!”

  “惡虎呲牙,還以為笑得儒雅!”

  “獅子打哈欠,腥臭萬里!”

  兩人相爭不下,干脆攻擊起對方立場來,段國師在三代新論里所述的獅虎相爭深入人心,兩人就此被對方戴上了帽子。

  有人出來打圓場:“也不是沒有折中辦法嘛,其實很好解決。那些能賺錢的鐵道,朝廷放給民資來辦,這樣就能解決朝廷和地方官府力所不能及的問題,鐵道也能大興。然后朝廷在鐵道公司上收稅多一些,用這錢去建不賺錢的鐵道,這不是兩全其美么?”

  眾人紛紛點頭,這是好辦法。

  官員卻道:“這法子早有人提了,可獅黨都說鐵道是新興事業,風險太大,稅收就該優惠。國家在海運和直道上一直是低稅,要在鐵道上反其道而行,西院會點頭?”

  院事嗤道:“你們官老爺的虎毛比咱們老百姓的腰還粗,隨便拔一根,比如說減點補貼,不漲爵金,就夠辦大事的了。”

  兩人又吵了起來,漸漸還出了火氣,鐘三日略略憂心,國中獅虎兩黨之爭已經這么尖銳了么?鐵道這事的走向估計不是由他們所說的那些因素決定的,而是獅虎兩黨的利益之爭決定的。

  另有書生模樣的乘客搖頭感慨道:“宋相病退,陛下和太子一直沒提人選,政事堂和兩院在接任人選上吵得一塌糊涂…國外在打仗,國內也是日日不寧啊。”

  那兩人吵得越來越起勁,都妨礙了乘客們觀賞沿路風景,有人忍不住道:“你們都滿口為了老百姓方便,其實都是等著老百姓習慣之后再下刀開宰的!甭管獅子還是老虎,不都是要吃老百姓的血肉么?”

  再一人也揚聲道:“是啊,東莞到香港的直道公司是應天府直管,二十九年建成時說得多好聽?千里往返不過一把白銅錢,而且十年后就要免費。現在呢?人要百文,車要三百文!府院也被官府收買了,提都不提免費的事!問責的幾個院事還莫名其妙地下了臺。”

  剛引得不少當地人附和,另一人卻道:“說得好像錯只在官府似的,商賈就可靠了?原本朝廷鼎革華夏千年古制,不再禁榷鹽業,而是交由民資自營,以一般商貨征稅,結果呢?幾家大鹽閥興起,各自壟斷一地,千方百計排擠他人,鹽價漸漸由鹽閥掌控了。逼得朝廷在二十八年出臺法令,把鹽再度列入糧米等民生必需物內進行專控,還收購了幾家鹽業公司,搞常平鹽制,沒有朝廷盯著,咱們老百姓可要被商賈吃得骨頭都不剩!”

  最終有人總結道:“我看啊,不管這鐵道公司怎么弄。多半都跟直道一樣,民人先是得了方便,然后就有了依賴。之后不是漲價,就是沒得坐,總之是不方便。”

  一個之前只敢聽著。估計是咬牙割肉來坐趟火車嘗新的尋常民人鼓足勇氣道:“這些年咱們老百姓腰包倒是鼓了不少,可花錢的地方卻多了,一年算下來也落不下太多余錢,還累得慌,有時候想想,還不如舊時守著田頭過得輕松。一直不明白為啥會是這樣,聽老爺們這么一說才有些明白了,原來是官老爺和商人老爺輪流著吃咱們的肉呢。”

  這話一出。車廂里一陣沉默,片刻后,那官員嗤笑道:“舊世你能守著田頭過輕松日子?能跟著咱們這些所謂的老爺們擠在一起?能對我這七品官說官老爺在吃你的肉,我還只能笑笑,連罵你一通的膽子都沒有?”

  商人也道:“你照著舊世過日子那般花銷,那不就輕松了?誰讓你非要跟鄰家比誰更體面呢?我就問你,你來坐火車干嘛?這車錢在舊時都夠你吃喝一月了。”

  那民人漲紅臉道:“這世道。大家不都是這么過么?吃喝足了,就得想更多啊。你們剛才吵的,不也是怎么讓咱們老百姓能得這火車的方便?”

  眾人還要圍繞這民人的話抒發一番,忽然有人喊道:“山!進山了!”

  話音未落,眾人眼前頓時漆黑一片。才知火車已進了山中隧道。鐘三日等人是心中震懾,早有經驗之人帶著絲炫耀地道:“莫慌張,也就一柱香的時間…”

  官員的話讓眾人心中更是駭然:“這隧道長一千多丈,是從山肚子里生生掏出來的!上萬人花了四年,用了不知多少萬斤火藥才建好,不僅南洋工奴死了上千,本地工人都有上百人殉難。”

  漆黑車廂中,肅穆的沉默籠罩住眾人,包括鐘三日在內,各有各的感慨,不過最終都歸結為一個想法:時勢精進,舊世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出了隧道,香港那崎嶇之地丟在后面,眼前是一片舒緩平原,水田旱田綿延展開,正是春耕翻土時節,就見耕牛來往于田間,即便火車轟鳴,也毫不見慌亂。離火車近的農夫們還友善地伸手招呼,轉瞬即逝的臉上,既有對眼下日子的滿足,也有對未來收成的憧憬,而偶爾見著一群民人在田間爭著什么,也似乎能感受到之前車廂里飄蕩著的憂慮。

  看著故土風情人物,鐘三日心胸激蕩,忽然覺得,自己在海外的拼搏,并不全然只是利了自己,不管是滿足還是憧憬,自己似乎也有貢獻,而車廂里以及田野間人們的爭執和憂慮,似乎自己也背上了一分責任。

  火車駛過一條鄉間道路,路口幾輛驢車停著,自車身兩側伸出一顆顆稚童的腦袋,興奮地朝火車叫喊著。這該是蒙學或者小學的“校車”,那張張紅潤臉蛋上的生機和歡悅,讓車廂里的人都生出一絲莫名的滿足,乃至自傲。

  再想及剛才那民人的話,鐘三日心緒昂揚起來,大家都想過好日子,大家也都看到了好日子就在腳下,就像鐵道這事一樣。大家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協調彼此的利益,讓大家都能行在這路上,不至相互擠撞。

  “不管是朝廷來管,還是民資來管,咱們不能光聽兩邊的說辭,得讓咱們的心愿都有伸張之地。如果鐵道未來不能更便宜,不能更便利,讓大家都受益,那咱們該怎么來改變此事?咱們又能不能改變此事?學生想,這才是咱們更該去關心的。”

  之前那書生講述著自己的心聲,不管是鐘三日還是眾人,甚至那爭執的官員和院事,也都同時點頭。今人世里,獅虎相爭,老百姓不能只是兩方的血肉,得有駕馭兩者,自兩者相爭中獲益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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