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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字傾國

  李肆和段宏時對視一眼,這時候有了默契,確實不同,這涉及到他們這個國,是以什么為至高目標。

  前者是把這國的目標定為推圌翻滿清,可對李肆來說,這只是階段性的目標。后者才將這個國的終極目標含了進去,那就是振興華夏。

  但實際操作的步驟,是要先凝出推轉未來華夏的引擎,這是一個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的過程。用上那個終極目標,看似有些玄虛的口號,反而更務實一些。

  李肆跟段宏時等人浸心天主道的人深談過,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打天下和治天下孰難孰先的問題。

  常人總覺得先是打天下,然后才是治天下,這是兩個割裂的進程。可將歷史以一個“真”字細看下去,就能看出許多端倪,打天下的過程,同時也將治天下的格局鋪陳出來。遠非常人所認為的,打完之后,天下就是一張白紙,任由創業者隨意勾畫。

  這個道理看似復雜,解析華夏王朝開國的一件慣有之事就能有所體會,那就是大殺功臣。為何要殺功臣?不僅僅是為鋪平后代接國之途,更是為了清除打天下的過程里,所涂抹上去的色彩,否則開國之君,總是沒辦法將打下來的天下,如白紙一般作畫。

  當然了,即便大殺功臣,開國皇帝們也都沒意識到,殺光了功臣,這天下也非一張白紙。所以朱元璋還要不停地殺官,乃至剝皮揎草,就為了他的理想國。

  一個反例是宋,宋的天下,歷來被人認為是得國不正,可就是因為這不正,促使宋太祖靠懷柔之策解兵權,與士大夫分治天下,得天下之柔,同時也砥定了治天下之穩。即便后人怎么認為宋弱,終宋一代,物質和文化之盛,公論為華夏歷史頂點。

  再一個鮮明例子是蒙元,所謂“馬上打天下,也馬上治天下”,那是因為它確實是在馬上,也就是靠武力,硬生生奪了華夏。它治天下自然也就以這武力勾畫。在崖山滅了南宋的同時,江南還在跑馬毀田,這時候已經注定了蒙元無百年氣運的結局,如此大勢絕非幾個英明皇帝和大臣能扭轉。

  最后一例就是滿清,滿清與華夏官儒苛法相勾結而得天下,是竊占,這個過程就注定了它色厲內疾,無比心虛。也注定了它是武力外加華夏文明中犬儒苛法融為一體的存在,它是寄生人體的病毒,和蒙元那只吞人下肚的野狼不同,再受益于全球大勢,所以它能有二百多年的壽命,它的長命不是靠幾個皇帝造就的,而是它“打天下”的過程決定的。

  李肆反清,跟朱元璋反元,情形大不相同,為了真正的目標,李肆必須將打天下和治天下同步進行,甚至治天下要先行。

  所以,將“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當作建圌國根本,掀起反清浪潮,一心直奔北京,看似痛快,實則遺禍無窮,這是舍本逐末。

  再說了,李肆也掀不起反清浪潮,這不是乾嘉年間,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跟滿人打得正火熱,滿清就是他們的正朔。前明的法家之策被細細梳理完善,編織成嚴密而有序的大網,緊緊纏住草民的肉體,而理學倫常進一步浸透,從心理上侵蝕控制,那根辮子,就是腦后插管的標志。

  就史實來看,康熙后期、雍正乃至乾隆的大半時期,反清的浪潮基本已經斷絕,絕大多數“起圌義”,性質跟歷代華夏王朝都有的造圌反沒什么區別,并未帶有民圌族色彩。

  由這個認識能推斷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對這時候的普羅大眾而言,其實跟“奉天行道,征誅不平”一般無二,都是一樣玄虛。華夏民圌族的脊骨已經被打斷,正在沉睡,這面旗幟喚不醒他們,因為在他們心里,滿清這韃虜就是中華,而反滿清的,才是韃虜。

  喚不醒大眾,卻有可能擾亂自己的步伐,特別是擾亂自己的軍隊,自己的核心人才,扭偏正朝全新方向上下凝聚的人心。

  李肆這個國,敵人有兩個,一個是外在之滿清,一個是犬儒加苛法凝結而成的內在人心,攘外必先安內,這檄文與其說是給滿清看的,不如說是給自己人看的,要讓他們明白,這國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提“驅逐韃虜”這個口號的時機還遠不成熟,所以李肆決定,立國檄文選用“奉天行道,征誅不平”一類的口號,不提我們的國要有多大,要消滅誰,而只是說我們的國將是怎樣的國。

  以此為基調寫檄文,自然就很空洞,并且顯出割據自立的意圖,可現在這檄文,也并非最后一道檄文,不必太上心。

  立國稱王,檄文定調,然后,國號的麻煩又丟了回來。

  李肆長嘆:“英…還是不行,理由不解釋。”

  眾人頹然,心中都道,莫非四哥兒上輩子跟這“英”字有仇?卻不知李肆前世的確跟“英”字有仇,大學里英語連掛四年,仇深似海…

  段宏時氣得喘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不過他還有貨,最佳方案被否了,就把后備方案拿了出來。

  “若是不以英德為名,也可循正統之理,另選一地。今日舉旗,也不是在英德,而是在這…”

  話沒說完,大家都明白了,廣。

  讀書人都點頭:“廣者,大也,闊遠無極,通夏,不錯!”

  關田等實在人也叫好,熟悉,有氣勢。

  腦子里轉著看上去還挺有氣勢的“廣”字,李肆還是有些不滿意,廣州、廣東、廣西,雖然是地名,卻有些泛,地域性太強,而且還似乎少了點什么東西,跟漢唐宋明比起來,差得太多啊。

  段宏時見他還在皺眉,終于惱了:“未聞有攀附前朝而成正朔之國!既是新立之號,自然耳生,你又不用英字,難道真要弄那張楚南平之流的二字號?”

  李肆苦笑搖手,華夏、中國、中華,這都是文化意義的稱謂,弄來當國號,那可比滿清都走得遠。

  廣就廣吧,大廣…嗯,還行,幸虧是廣,若是換成韶州的“韶”,那可就不知所謂了。

  段宏時后面的話很有道理,夏商周秦漢唐宋明,包括魏晉在內,華夏歷史上,還真沒一個是攀附前朝正統的名號立國,然后也被后人視為正朔,成就一番盛名的,所以不能取與前朝相同的號。但是要新起一個,大家都沒聽過,就覺得陌生。只有當這國崛起,勢入人心之后,才會覺得耳順耐聽。

  “好吧,那我就自號…廣王,建廣王府,號令軍政!”

  眾人欣然下拜,李肆端坐受禮,收攝心神,沉聲宣布,這一字,可真是重得傾國。

  政務這一面,包括跟青田公司的權力交割,廣王府官職設置,政務運作流程,李肆就全交給段宏時等人打理,他得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軍事上,而最緊要的一個目標,自然就是拿下廣州。

  “當年廣州可是守了十月之久,咱們這點人夠用么?”

  蘇文采很是擔心,他還在盤算是不是將巡丁們鼓動起來,跟著李肆作戰。

  “拿下廣州容易,要穩住廣州就難了。”

  透過玻璃窗看去,遠處的廣州城臥在深夜中,燈疏光孤,靜寂異常,白日青浦十多萬人的喧鬧,似乎如過眼云煙,早已消散。

  “廣州城,已經亂了。”

  李肆低聲說著,他沒看到也沒聽到,但是能感覺到。

  廣州城西,廣州將軍衙門,慘叫連連,血水四濺,軍標后營游擊何孟風驚得呆立當場,直到幾柄腰刀朝自己這邊揮過來,他才魂魄歸位,連連翻滾避開,一邊躲一邊叫罵。

  “王華!你這是作什么!?”

  何孟風跟著軍標一幫游擊千把,應圌召來到將軍衙門,還以為是要商議廣州城防的事。李肆舉旗,萬歲的呼喊聲,幾乎傳遍了全城。

  接下來的事情,就跟當年三藩起兵一樣,廣東巡撫湯右曾孤身闖敵營,再沒了消息,也不知生死。李肆的兵也開始在西關外挖壕溝,架火炮,看樣子是要連夜攻城。

  不僅他們軍標人心惶惶,撫標和調到廣州城里的東莞鎮標也都六神無主。李肆的兵,槍炮之猛,聞者已是心驚,何孟風這樣的親歷者更是膽寒。此外,這廣州城原本對李肆還是不設防的,他還領著南海知縣的官職,明里暗里不知道在城里布下了多少內應眼線。

  何孟風跟同僚間都有共識,李肆要拿廣州,易如反掌,相比之下,他要怎么穩定廣州,反而麻煩得多。

  至于他們這些官佐要怎么自處,就只能滿心凄惶地侯著上官軍令。他們不是兵,親族多不在本地。等打起來了,這些本地兵丁兵器一丟就當了老百姓,他們卻跑不掉,朝廷的鍘刀在等著他們呢。

  一幫官佐進了將軍衙門,被帶到偏處,軍標中營參將王華剛剛露面,就揮手丟下一個字:“殺!”竟是提前動刀了!

  不僅王華的親兵涌了上來,還有大批旗兵現身。何孟風這時候才驟然驚覺,被召過來的這幫官佐都是在年初青浦一戰的親歷者,在后來的廣州城亂里相互串聯,慫恿亂圌民圍攻光孝寺,部下又一直被李肆的撫恤銀子吊著,跟青田公司走得很緊。

  “別怪我!我也是被圌逼的!”

  王華兩眼兇光淚花一起冒著,在他背后,一個身影挾著冰霜般的寒氣現身。

  “馬催領!?”

  何孟風眼瞳緊縮,來人正是廣州將軍管源忠的親信馬鷂子。

  “趕緊處置干凈,然后到西門彈壓亂圌民!”

  馬鷂子冷聲說著,眼下是生死關頭,這些軍標官佐,都是漢人,不可信任,必須以雷霆霹靂手段解決掉,否則廣州危矣,他們這數萬旗人危矣。為此管源忠下了嚴令,但凡誰不可信,徑直動手!

  上百兵丁圍殺三四十被繳了武器的軍標官佐,怒罵哀嚎聲,利刃入肉斷骨聲響成一片。

  眼見沒了活路,何孟風心中咆哮,早知道老圌子就先反了!

  炮聲就在將軍衙門附近響起,馬鷂子嚇得僵立當場,王華更是抱頭就撲在地上,李肆入城了!?

  “不對!是咱們的劈山炮響!”

  王華聽了出來,接著喧囂的喊殺聲響起。

  “壞了…處置兵丁的人失手了。”

  馬鷂子恨恨地說著,官要處置,兵也要處置,他們旗兵可一直在盯著軍標,哪些汛棚不可信,哪些刺頭是禍患,都心里有數。城門城墻有廣州城守營和東莞鎮標守著,他們旗兵就去清理廣州的內患。

  可沒想到,哪些綠營兵居然殺敗了旗兵,還聚起來沖殺將軍衙門了?

  “快走!”

  何孟風大喜,帶著僥幸沒死的軍標官佐撞出了一條血路,跟自己手下的兵會合一處。

  “咱們…”

  同僚喘著粗氣問,眼中的熾圌熱火焰還被一層薄薄的膜壓著。

  “反了!”

  何孟風抹開臉上的血,一把抽圌出部下的腰刀,朝天揮舉,高聲呼喝。

  “殺韃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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