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的中國,除了人民黨之外沒有人能夠理解工業化的概念。
對《宣言》中所闡述的內容,周樹人根本讀不懂。即便是“解放”“反對”“自由”這些能夠普遍得到人類共鳴的言語,看似激昂,實際上也都是空話。那是馬克思面對歐洲1948年的話,對尚且是農業國的中國根本沒有意義。即便周樹人素來注重學問,關于馬克思寫的歐洲思想史也是讀的云里霧里。
例如“德國的哲學家、半哲學家和美文學家,貪婪地抓住了這種文獻,不過他們忘記了:在這種著作從法國搬到德國的時候,法國的生活條件卻沒有同時搬過去。在德國的條件下,法國的文獻完全失去了直接實踐的意義,而只具有純粹文獻的形式。它必然表現為關于真正的社會、關于實現人的本質的無謂思辨。這樣,第一次法國革命的要求,在18世紀的德國哲學家看來,不過是一般“實踐理性”的要求,而革命的法國資產階級的意志的表現,在他們心目中就是純粹的意志、本來的意志、真正人的意志的規律。德國著作家的唯一工作,就是把新的法國的思想同他們的舊的哲學信仰調和起來,或者毋寧說,就是從他們的哲學觀點出發去掌握法國的思想。”
這樣的話陳克這等工業化時代有時間吃飽了撐的,為了和別人吹牛去讀了很多相關書籍的家伙大概還能理解到底發生過什么,周樹人根本沒有條件明白這話里面到底在講述什么。而且對當下的陳克而言,他看中的是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態度,“在這種著作從法國搬到德國的時候,法國的生活條件卻沒有同時搬過去。在德國的條件下,法國的文獻完全失去了直接實踐的意義,而只具有純粹文獻的形式。”
至于德國佬的大部頭,陳克讀尼采的時候還算勉強能夠耐得住性子,看到了康德的東西,陳克覺得自己遭受的折磨只比離散 學第一部分關于如何確定真命題偽命題的內容,那是陳克唯一能夠看著就能睡著的玩意。
受過全套現代教育的陳克尚且如此,根本沒有這樣求學經歷的周樹人更不可能體會到這些話里面到底說了什么。所以周樹人云里霧里的看完了《宣言》之后,看到陳克對宣言的相應文稿,才覺得眼前一亮。
“中國未來的道路有很多,唯一的活路只有在中國實施工業化這一條。”陳克的文章直白的很,上來就直入主題。“中國的問題根本不是什么帝制或者共和,也不是有些人鬼扯的民族性。能打敗工業國的只有工業國,作為一個農業國的中國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戰勝工業國的。工業國并不是有了幾十個或者幾百個工廠,工業國推行的工業化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文化體系,是一種全新的社會制度與道德體系。如果不能理解整個世界已經不可逆轉的進入工業時代,如果認為中國的失敗僅僅是我們的武器不如敵人,如果只是認為外國人比中國更加野蠻,而不是認識到農業國與工業國相比有著全面系統性的劣勢,那么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拯救中國。想拯救中國,想拯救自己,除了開啟中國的工業化進城外別無他途。”
雖然開頭是一通吹法螺般的號召,接下來結合《宣言》的論述相當實際。工業國是一個將每個勞動者都與整個社會生產結合的社會模式。任何畫地為牢的生產資料私有都會阻礙工業發展。這是陳克解釋為什么要實施土地國有制的理論基礎。
周樹人總算是徹底明白為什么人民黨對待地主士紳如此“心狠手辣”。在人民黨的政治理念中,完全不存在土地私有者的生存空間。這不是個人好惡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基本理念問題。
對于中國現存的民族工業,陳克的態度很簡單。小生產者如果能在人民黨大工業化的沖擊下能夠活下來,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沒有任何必要強行消除。如果存活不下來,人民黨也沒有任何理由對其施以援手。小資本被大工業化生產粉碎是一個必然的進程。陳克引用馬克思的原話,“有人責備我們人,說我們消滅個人掙得的、自己勞動得來的財產,要消滅構成個人的一切自由、活動和的基礎的財產。好一個勞動得來的、自己掙得的、自己賺來的財產!你們說的是資產階級財產出現以前的那種小資產階級、小農的財產嗎?那種財產用不著我們去消滅,工業的發展已經把它消滅了,而且每天都在消滅它。”
至于文人階層,陳克言語中露出了最充分的輕蔑,“工業化社會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圣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在中國未來義務教育普及的時代,一切勞動僅僅是勞動,每一個職位都是競爭與選擇的結果,凡是讀了幾句書認點 就自以為高貴,自以為可以凌駕到其他勞動者之上的家伙,或者成為外國或者中國資產階級的附庸,或者統統在殘酷的工業化競爭中落入失敗者的垃圾場里面。”
“肯定會有那么一幫死抱著過去不松手的家伙嚷嚷著斯文喪盡,人心不古。但是徹底拉平所有勞動者地位的平等,每一個人都成為社會平等的一份子,必然會帶來整個中國所有勞動者真正的尊嚴、自我價值與責任心。”
對于中國工業化的未來,陳克也沒有勾勒任何每秒幻想的打算,“工業化帶來的結果是整個中國感受到極大的痛苦。工業進程的每一個進步除了帶來更方便的生活之外,還會帶來重復機械的勞動,逼迫每一個人都要不斷掌握更多技術與能力,更多的融入社會生活。農業社會還能生存的所有方法,在工業時代都會很快失效。除了成為一個社會人之外,根本沒有其他生存方式。這有迷失的痛苦,遇到陌生世界的痛苦,還有讓每個人直視自己本質的內心痛苦。工業社會給人的感受是未必能夠擺脫的痛苦,但是沒有工業化則是生不如死。所以,全中國的勞動者,聯合起來!!”
讀著這些用詞嚴峻,毫不寬容的文章。還有陳克描述的清清楚楚的工業化時代。周樹人有一種感覺,陳克很可能就是在這個工業化時代中成長起來的人。如果沒有經歷過這個時代,感受過這時代帶來的痛苦,陳克絕不能如此傲慢堅定的描述工業化時代。
令周樹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明知陳克的態度可以用“刻薄”來形容,但是他怎么都沒辦法將這個詞用在陳克身上。與那些舊社會中堅階層出身的優秀者一樣,周樹人是不怕辛苦的。自幼的教育中,周樹人就明白,痛苦是人生永恒的主題,辛苦的工作是人生唯一的道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對于真正的讀書人來說并不稀奇。
周樹人唯一不能確定的是人民黨能否完成他們所承諾的,或者說陳克有沒有機會能夠完成他構架的理想。人民黨的工業化理念中,甚至包括讀書人所有人都要改造成“工業化時代的勞動者”。陳克甚至對舊時代的讀書人抱持著更加不信任的態度,“中國廣大勞動人民并不厭惡勞動,他們期待通過勞動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要破除舊時代下對勞動者的偏見,他們一定能夠成為優秀的勞動者。但是中國的農業國本質決定舊上層不僅對勞動者有著鄙夷,更有對等級制度根深蒂固的堅持。想改造這種態度,讓他們以勞動者的身份而自豪,除非未來的工業化社會發展到讓這幫人山窮水盡的地步,發展到讓這幫人明白再不加入勞動者的行列就會落入走投無路的可悲境界,否則的話是很不容易的。”
陳克從不在乎舊文人的態度,歷史證明了,想消除這些封建制度下培養出來的舊文人高人一定的心態是基本不可能的。而且這些人的徒子徒孫即便到了21世紀還能掀起“民國范”的熱潮更能證明問題。如果能夠將他們徹底排除在新時代之外,正面意義遠大于那點人力損失。如果這幫鳥人能夠站在敵人的立場上和人民黨殊死搏斗的話,陳克就更高興了。
周樹人怎么可能看不出來這樣的態度,但是他對舊文人的評價與陳克基本差不多。他唯一想最后確定的只有一件事,陳克的信心到底從哪里來。而這個問題,不親自見陳克一次,是解決不了的。
不過周樹人從不妄自尊大,陳克現在有多么忙碌,周樹人完全能夠想象。為了自己一個小人物而專門抽出時間來,周樹人從不會如此想象。
“還是先看看人民黨自己能否貫徹他們的綱領吧。”周樹人決定在人民黨這里多待一段時間。
軍醫是一個辛苦的職業,戰前要做諸多準備,戰后要投入辛苦的工作。周樹人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面明顯感受到了工農革命軍野戰醫院的辛苦。他也確定了一件事,人民黨的綱領至少在軍醫院里面貫徹的極為徹底。所有人只稱呼對方的職務,人民黨年輕的軍醫與護士們還有一個制度,每天都要開會。特別是晚上的總結會。會議上不訴苦,只是提出如何能夠更加有效提高效率的辦法。令周樹人吃驚的是,這種提高效率是伴隨盡可能減少勞動時間的。
軍醫院剛開始的時候傷員過多,大家都不談縮短勞動時間的問題。到了初步治療結束后,醫院就開始合理化安排時間。希望通過更加有效的工作讓同志們休息好。
周樹人知道,在杭州醫院,這等事情每個人都想,卻從不公開說。人民黨敢把這些問題開誠布公的當面說清,不能不讓周樹人大生敬佩之心。
而追求上進的人民黨醫生也令周樹人瞠目結舌,他視察病人的時候,就見到不止一位醫生在練習打結。這是手術必須的技能之一,人民黨的規定中,一分鐘要打超過60個結才能達到標準。杭州醫院一個外科大夫,一分鐘能夠打20個就頂天了。這些醫生查房結束或者工作空閑時間,就坐在那里練習打結。周樹人問他們為什么如此拼命,年輕大夫笑著答道:“我也想當主治醫生。下次考試就快到了。”
這樣的回答意味著人民黨的醫療系統首先是完全通過技能考試來評定的,而且這些考試是對所有醫生開放的。周樹人又詢問了這位年輕醫生的出身,得到的答復是:“我是安徽壽州李家鋪人,父母都是種地的。”
在人民黨這里,農民的孩子能夠當醫生,這個事實足以證明太多東西。至少周樹人很清楚,不到10年前,周樹人周圍學西醫的沒有一個是窮人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