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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進步和守舊(十五)

1911年3月7日,宋教仁還沒走,袁世凱的代表唐紹儀就趕到了鳳臺縣。高  唐紹儀是北洋的談判專家,19o1年,袁世凱擢升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重用唐紹儀為天津海關道。唐紹儀在任期間,辦理接收八國聯軍分占的天津城區、收回秦皇島口岸管理權等事務,成就斐然,令同僚們刮目相看。袁世凱亦上奏朝廷,稱贊唐紹儀出色的表現和能力。

  19o4年,清朝政府任唐紹儀為全權議約大臣,赴印度與英國代表談判有關西藏問題。唐紹儀堅持民族立場,運用靈活的外交手段,力主推翻英國與西藏地方政府簽訂的所謂《拉薩條約》,挫敗了英國妄圖將西藏從中國領土中分割出去的陰謀。19o6年4月,中英簽訂《續訂印藏條約》,雖然英國取得從印度架設電線通往西藏已開商埠的特權,但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對西藏的領土主權。

  人民黨生龍活虎的年輕人給唐紹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陳克在人民黨的地位令唐紹儀十分意外。所謂旁觀者清,談判專家唐紹儀確定了陳克絕非北洋傳說中那個“人民黨的獨裁者”,因為人民黨的青年干部們對陳克絕俯帖耳的跡象,這點與滿清大大不同,與北洋也大大不同。

  至于陳克本人讓唐紹儀迷惑不解,唐紹儀習慣見到的那種官場的派頭,在陳克身上一概沒有。這個年輕人就是辦事的,他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著與別人不同的地位,所以在那一群青年當中,每個人就在該自己出現的位置上出現了。僅此而已。

特別是看到有勤務人員給陳克等人倒水的時候,陳克和人民黨干部用一種再自然不過的神情說了聲“謝謝”。唐紹儀感到前所未有的沖擊。他看得出,即便有些青年的態度稍微有些不自然,那也僅僅是出于不習慣被人伺候,而不是因為別的什么。說完了“謝謝”兩  ,他們也就把倒水的事情完全拋在腦后,再也沒有想起。

  面對這樣的一群對手,唐紹儀難得的有些不安。

  “這次我受袁公所托,想與貴方談談關于稅款之事。”唐紹儀說道。北洋的財政的確是受不了庚子賠款的沉重壓力。庚子賠款一年要支付兩千多萬兩白銀,除去海關稅收之外,滿清是通過向各省攤派來籌集錢款的。例如湖南分攤到了七十萬兩的定額。

  袁世凱北洋奪取了中央權力,就意味著要承擔起這部分賠款。現在全國的局面,各省都拒絕給中央交錢,以北洋一力想支撐這個局面,現在財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而英國人卡袁世凱的脖子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求袁世凱把這筆錢給支付了,再談別的。

  北洋對根據地財政也不是完全兩眼一抹黑,他們知道根據地與英國人正在談一個定額貿易協議。英國佬要求一年貿易額達到一億英鎊。在這時代,也就是七億五千萬兩白銀。這個額度別說那點分期的利息,辛丑條約的賠償本金不過是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只比這個貿易額的一半多一點。面對沉重的壓力,袁世凱不得不派唐紹儀前來與人民黨商量此事。北洋的鍋真的揭不開了。

  唐紹儀其實不太愿意來人民黨這里,他認為人民黨能和英國人有這么親密的商業來往,肯定是出賣了重大的國家利益。唐紹儀本人始終想收回中國的一切主權,對人民黨這樣的“賣國賊”很不以為然。而且,北洋現在與人民黨是一個交戰局面,哪怕是雙方有密約,北洋求到人民黨頭上,人民黨定然要獅子大開口的。

  介紹了一下北洋遇到的困境,唐紹儀提出了袁世凱的請求,“人民黨能否先給墊付從19o9到1912年的三年賠款。”

  “那你們準備怎么還錢?”陳克問。

  論唐紹儀聽到什么,都不會比這句話令他驚訝的了。他詫異的看著陳克,想分辨陳克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從表面上看,這話代表的是陳克可以考慮幫助墊付三年賠款。不過這態度本身太不正常了。

  瞅了瞅人民黨這群與會的年輕人,沒有人露出驚訝的神色。他們盯著唐紹儀,明顯都在等唐紹儀下一步的回答。這就讓人意外了。難道他們已經猜到了唐紹儀這次的目的么?

  “陳主席,中央財政枯竭,還錢之事須得人民黨提出如何償還。我方實在是錢可還。”唐紹儀按照袁世凱吩咐的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我要蘇松太道和上海。”陳克答道。上海雖然是租界,不過行政上隸屬于蘇松太道,這個府是由蘇松糧儲道和松太道再度合并成立蘇松太道,道臺衙門仍設在上海縣城。如果只花了7ooo萬兩銀子就能弄到,人民黨做夢都能笑醒。在中國排名第二的工商業城市武漢已經落入人民黨手中,如果能把排名第一的上海地區也納入手中,人民黨就能創造出多的收益。而且人民黨也不會真的給洋鬼子七千萬兩銀子,九百萬英鎊對現在的人民黨也不是特別離譜的一個  唐紹儀根本沒想到人民黨會這么輕易的就同意這件事,沒想到人民黨提出的要求加離譜。北洋段祺瑞拼死拼活的控制了上海,北洋也絕對不會放棄上海這個聚寶盆的。

  看來是真的有人透漏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唐紹儀想,不然人民黨怎么會考慮都不帶考慮的提出這個要求呢。唐紹儀畢竟是談判專家,他接著答道:“陳主席,此行之前袁公說了,上次貴方提出的在張家口設立毛紡廠的事情,我們可以商量。”

  陳克笑道:“唐先生,你也多年為官。想來滿清官場上的局面你比我們都清楚的多。且不說賺得到賺不到錢,張家口那邊肯定視我們為一塊大肥肉,一定有人要上來啃我們幾口。我們人民黨不懂怎么和這些人打交道,我們也很討厭去解決這種事情。您是個聰明人,您能不能給我們指條明路,我們怎么好好的做生意?”

  唐紹儀從沒見過這么坦率的談判對手,真的就是論事來說,人民黨若是在張家口展開合作,有太多的地方會被北洋掐脖子。唐紹儀自己完全保證不了合作的意向能夠實施。如果從人民黨的角度考慮,花錢買地是唯一靠譜的選擇了。在國內居然要“割地求錢”,唐紹儀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可是北洋真的沒錢了,唐紹儀相當厭惡官場上的橫征暴斂,庚子賠款剛向河北省攤派,趙三多景廷賓就動了起義。口號是“反對洋捐”。唐紹儀當然不知道武星辰和龐梓這些起義殘黨投奔了人民黨。不過這種苛捐的危害他很清楚,中央敢增收一兩銀子,到地方上,經過層層加碼,百姓就得承受十倍的放大規模。相比較,人民黨的建議理論上反倒是最可行的。

  陳克看唐紹儀左右為難的樣子,他笑道:“唐先生,你若是不能確定,不妨就給北京拍電報問問。這是大事,不著急。”

  第一次會議就這么結束了。

  會后章瑜忍不住笑道:“若是宋教仁知道咱們很可能會答應這七千萬,他會不會氣死?”

  在與宋教仁的談判中,人民黨確定的援助物資,在根據地大概值七千兩。結果與袁世凱的談判,一家伙就是七千兩的一萬倍…,好幾個同志被這惡毒的笑話給逗樂了。

  齊會深笑了幾聲,這才收住笑容說道:“北洋會同意么?”

  “同意不同意都所謂。關鍵還是咱們自己。若是沒有力量,咱們能夠守住上海么?”陳克笑道。

  “這塊地真的值七千萬么?”章瑜問。

“這么說吧,且不說在上海的這么多工廠,光在上海就有一個門路能賺不少錢。英國佬的軍艦需要停靠,特別是需要維修,這一筆錢就不是小  目。不用說如果有了上海,我們就有了江南造船廠。即便是北洋把機械設備都給拆走,也比咱們重建設造船上來的。”陳克笑道。

  “但是在上海土改起來的話…”齊會深家就是上海的,他深知其中的艱難。

  “士紳們想不想改那是他們的事情,能不能把土改進行下去,那是咱們的事情。這沒什么可怕的。”陳克意氣風的說道,“只要咱們自己態度端正,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人民黨辦事利落,他們專門給唐紹儀的談判團駐地安裝了有線電報。唐紹儀立刻用密碼給袁世凱了電報。袁世凱接到電報之后大吃一驚。人民黨絕對會獅子大張口,這不稀奇。問題是這一口張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上海是段祺瑞強行插手的地區,理論上還是屬于江蘇省的,不過駐軍已經是北洋軍與上海地方勢力并存的局面。人民黨要求得到上海,等于是把蘇南又給切了一塊。削弱王有宏的勢力其實并不算什么,可是當下的局面,削弱王有宏意味著袁世凱對江南的宣戰。國會馬上就要召開,這個緊要關頭這么搞起來,屬于完全不可行。

  “看來陳克這個王八羔子真的不缺錢啊!”袁世凱怒容滿面的對楊度說道。

  楊度倒沒有生氣,他一直尋求中國強大的方法,不僅僅是楊度一個人,其實北洋里面包括袁世凱在內的大部分成員也都有這種想法。對他們來說,六成是完全的私心,四成里頭大概是混合了私心與公心,如果中國強大了,他們求名得名,求財得財,這是大好事。人民黨的崛起令楊度覺得看到了一絲曙光。一個成立不過五六年的政治勢力就能做到這等程度,北洋是前途量才對。

  在楊度看,問題出在人民黨對士紳的態度上。雖然人民黨屠戮士紳,消滅地主,不過成效卓著。北洋肯定不能這么干,不過稍微抑制一下地主士紳,應該還是能辦到的。以北洋地域之廣,能有人民黨成效的一半,那也是能夠變得極為強大。

  聽袁世凱這么說,楊度賠笑著說道:“袁公,人民黨只怕是想去上海做官也有可能。”

  袁世凱冷笑道:“虎禪,你怎么說起這種糊涂話了。陳克向來不圖虛名。若是他圖虛名,第一次打安慶哪里輪得到岳王會占據安慶。”

  北洋反復檢討過人民黨崛起的秘密,這些人還算是務實,他們認為等到北洋牽頭,三路圍攻人民黨的時候,其實局面已經對人民黨有利。唯一的機會就是在第一次安慶戰役后,北洋三路圍攻,就能剿滅人民黨這群亂匪。不過那時候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到了只會咋呼的岳王會與光復會身上,誰也沒想到人民黨居然才是真正的大勢力。袁世凱其實很佩服陳克忍的功夫。捫心自問,哪怕是袁世凱知道占據安慶是個禍害,他也抗拒不了這個誘惑。別說心甘情愿的出大力七打下安慶后,立刻退兵。就算是袁世凱能辦到,袁世凱的手下也絕對不會同意。

  “那袁公準備如何回應陳克?”楊度換了一個問題。

  袁世凱沒有答復。他的思路卻跳到了與這個實際問題毫不相干的方向上去了。聯省自治給了袁世凱絕大的好處。擺脫了成為“逆賊”的可能,能夠成為的中國實質上的統領者,在可見的時間內,袁世凱除了不能當皇帝之外,他就已經是中國第一人。即便是陳克也不可能改變這個走勢。但是,中央丟掉了人事權之后,對各省基本就沒有了控制權。除非那些省份自己大亂起來。例如福建和陜西,北洋就順理成章的打了進去。這是中央的特權。

  但是當中央有求于地方的時候,這就沒辦法處理了。在人民黨正式結束與袁世凱的敵對局面前,袁世凱不能接受任何一次戰敗來影響北洋中央的聲望。在人民黨正式加入國會,四省重歸北洋中央領導,那時候袁世凱就沒有理由兵出四省。聯省自治已經成了對袁世凱的制約,這是袁世凱不能接受的局面。

  自己當時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呢?袁世凱忍不住開始質疑起來。

  看袁世凱良久不語,楊度忍不住輕聲喊了一下,“袁公…”

“唔…,唐紹儀告訴陳克,上海是江蘇的地盤,我們不能破壞了聯省自治的事情。以前陳克說過在張家口做毛紡的生意,我們北洋絕對不會刁難他們。我袁某說話從來算  ,問問他是不是信不過我袁某。我袁某到時候可以簽署法令,不收他們人民黨開辦的工廠一分錢的稅。這點子擔當我袁某還是有的,就這么告訴他。”

  “哦?袁世凱的擔當么?”陳克皺起了眉頭。真的說起來,袁世凱這種老派人物還是真的是有擔當的。就是稱帝那檔子事,袁世凱為了自己稱了帝,但是也沒有破罐子破摔,還是自己遜位了。最后推薦了黎元洪當了下一任總統。當然可以說袁世凱犯傻、糊涂、利益熏心,卻不能說他不是一條響當當的惡漢。

  陳克不想懷疑袁世凱的擔當,他是全面質疑袁世凱的執行能力。根據地走的是現代管理制度,各個環節都有自己的規定。例如根據地有可能會讓位鋼鐵與合成氨純堿生產,退據盈利第三名的桑蠶業。從桑樹種植,到桑葉采摘,蠶種培育,飼養,繅絲,這整個流程里頭每個環節都有相關的一整套制度與規定。

  問題其實還真不是咬這么一大塊肥肉的問題,甚至也不是袁世凱和北洋那群人有沒有擔當的問題。而是羊毛產業生產鏈條上不能整體配套的話,陳克也沒辦法越做越好。那整個毛紡產業還是展不起來。而這些玩意,必須有北洋真心配合才行。

  但是北洋那種人能不能理解現代企業,這才是核心問題。如果這幫家伙能夠理解,陳克愿意他們分一部分利潤。北洋干出力沒有報償,這明顯不合乎道理的。話說頭里不丑,陳克只好與唐紹儀談起根據地的真心想法。

唐紹儀在1974年12歲的時候被滿清政府選中后,去美國留學。1881年19歲回國,形成他主要世界觀的時代,唐紹儀都是在美國渡過的。所以他能理解這些現代企業管理和制度問題。聽到陳克對毛紡工業的整體規劃,唐紹儀立刻就被迷住了。現代企業和產業鏈條本身就是極為科學化的東西,它包括了精細的管理與合理判斷。對陳克來說,不過是  文章里面吆喝的爛大街的東西。對于唐紹儀來說,則是打開了一扇從開啟過的大門。國家怎么合理運用行政與經濟手段來安排生產,創造財富,這是唐紹儀追求了多年而未尋求到的東西。

  當陳克用“說起來容易,但是做起來就難于上青天,只要政府和地方勢力抱了層層盤剝的心思,再好的設計也是白搭。”作為結束語的之后。唐紹儀用一種崇敬的眼神看著比自己小了18歲的陳克,“陳主席不要如此說,北洋絕非不講信用。”

  陳克笑道:“沒錯,北洋是講信用,但是他們的信用是錢和權力構成的。我是不太相信他們會盡義務。想保證這個基本的原材料供應,我們就得在內外蒙建立收購點,而且還得與內外蒙的群眾進行有效的合作。而現在外蒙想鬧獨立,就我們所知,曹錕先生帶兵與外蒙分裂主義勢力作戰,也是互有攻守。外蒙的騎兵經常沖到熱河與北洋軍作戰。唐先生你也是明白人,你拍拍胸脯捫心自問,你敢給我保證北洋軍會一分錢不要的來保護我們么?”

  唐紹儀苦笑了,陳克這種率直的談判態度的確非常可取,不過很多時候的確讓人法招架。北洋的痼疾絕不是一句話就能改變的。

  “如果想保護我們自己,那么我們就得自己組建軍隊。張家口離北京多遠,袁先生能放心我們這么干?羊毛生意又不是一錘子買賣,想大規模的賺錢,這風險就不能太大。我們不能保證各地收購點的安全,不能保證原材料的質量穩定,你說我們怎么賺錢呢?而這些問題其實不牽扯北洋的擔當和信用,而是北洋現在的情況他們也未必能解決的了。”

  聽了這話,唐紹儀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微微點了點頭。不過只點了幾下,他就現了自己的失態。唐紹儀恢復了嚴肅的談判神色,他盡力從容的說道:“這事請容我向袁公稟報。”

  這次不僅僅是電報,唐紹儀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度給袁世凱送回了一封長信,詳細的把毛紡合作的事情講述一番。袁世凱看完這封信,反倒勃然大怒,“陳文青這不是廢話么!若是能做到他說的這些,我還用得著他么?”

  楊度也不管袁世凱的憤怒,他向袁世凱要過信看了一遍。在北洋待了這么久,楊度已經知道了袁世凱為什么這么大的火,陳克真心沒有冤枉北洋,他指出了所有的問題,“沒有足夠執行力!”

  北洋不缺乏能干的人,但是缺乏肯老老實實干事的人。如果有肯這么老老實實在蒙古建設收購點,幫助蒙古地方百姓搞生產的人,袁世凱絕對會對這批人委以重任。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誰會把這樣的一批人才扔到蒙古這種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去呢。

  但是楊度對此卻不太在意,他笑道:“袁公,咱們若是沒有這些人,難道陳克就有么?”

  “嗯?虎禪這是何意?”袁世凱對這個言感到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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