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蔡元培真心認為別人都該拿出善良的一面來服從他自己么?
段祺瑞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了這么一個猜測。雖然段祺瑞完全不確定蔡元培這種思維這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不過段祺瑞已經把蔡元培放到了“只能利用”的分類里頭。
認為人性本善,這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北洋里頭可不存在這種思維。就算是北洋里頭公認的好人“王士珍”,私德水平相當的高。可是王士珍親自下令處死的人,少說也有幾百。袁世凱被稱為民屠,死在袁世凱手下的百姓,四成都有王士珍的功勞。
在這個世間,一個人被稱為好人的人,僅僅是因為這種人并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利益而去搶奪別人得到的東西。當然,必須的前提條件是,這個人擁有能夠毋庸置疑奪取別人所有物品的能力。這已經是可以稱為絕對的“好人”。至于能在別人困苦的時候,完全不追求回報的給與別人支持的“真好人”,段祺瑞還真的沒見過。如果有,那也是袁世凱一個人而已。
在政治集團之間的搏殺中,根本沒有“好人”存在的絲毫空間。對敵人的絲毫寬容,都是對本集團的犯罪。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人民黨已經是“極品的好政治集團”,雖然在戰斗中對抵抗的敵人毫不手軟,可是當敵人放下武器,或者失去了繼續抵抗下去的能力之后,人民黨還是“優待俘虜”的。
第三鎮里頭相當一部分老軍人不愿意再與人民黨硬抗,就是因為他們在被俘后得到了人民黨的救治和善待。這些老軍人并不懂政治,對人民黨的政治綱領也沒有什么理解,自然就沒有什么反對。那么在抵抗必死和投降就能活命之間,他們覺得活下去很有必要。戰前就有了這種心思,他們不可能真心想與人民黨敵對。
段祺瑞知道他手下的心思,若不是從心眼里頭反對人民黨的“勞動人民當家作主人”的政治綱領,單單上一次失敗,段祺瑞就應該徹底放棄對抗到底的打算。
這些都是段祺瑞能夠理解,并且接受的世界現狀。可是蔡元培這種人,居然會認為世界是圍繞自己轉的,至少他以為自己認識到了世界運轉的模式。然后不自量力的向別人推行他自以為是的“秩序”。投身北洋的那些讀過書的家伙們,哪怕也是想推行自己的建議,但是好歹人家明白話事的是北洋,而是不是他們自己,所以這些人不會擺錯自己的位置。
可是蔡元培連這個最基本的位置都擺不正。還試圖以錯誤的指導者位置來指揮段祺瑞。這不能不讓段祺瑞生出大的懷疑來。這蔡元培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政治講的是利益,段祺瑞容忍浙南的光復會存在,只是因為光復會沒有找麻煩。段祺瑞近期也沒有時間解決光復會的存在。當然,也是因為段祺瑞現在最大的麻煩是如何整頓浙江的局面。這幾個因素決定了光復會能夠繼續存在。
在段祺瑞的想象中,蔡元培此時應該幫助段祺瑞整合浙江士紳,不管用孫文的《三民zhu義》也好,或者是江蘇的三權分立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決段祺瑞的麻煩。然后段祺瑞會在保障北洋和自己利益的局面下,給讓光復會分杯羹。
蔡元培的表現讓段祺瑞大失所望。
聽完了蔡元培介紹完孫文設計的政治綱領,段祺瑞看蔡元培根本沒有解決實際問題的意思,他擺擺手,“蔡先生的理論我知道了,不過現在當務之急卻是讓浙江地方上團結起來。卻不知道蔡先生有何建議。”
蔡元培并不傻,聽到了這么明確的提問,他答道:“段公,若是段公能夠同意以《三民zhu義》為構架來安排浙江未來的政治局面,在下愿意為段公效力,召集浙江議會。”
如果段祺瑞原本還有與蔡元培商談的打算,現在段祺瑞突然覺得,如果自己召集軍隊先干掉光復會,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好歹能夠殺雞駭猴。現在段祺瑞需要的是其他政治力量的屈服與合作,而不是讓其他政治力量騎到自己頭上來。
強按住心情,段祺瑞和顏悅色的說道:“蔡先生,要么這樣,本官會召開一次士紳會議,既然蔡先生有意合作,那不妨到時候派代表參加如何。”
“關于《三民zhu義》的事情呢?”蔡元培以為段祺瑞態度有了松動,他欣喜的問道。
“現在浙江地方上生計可是很不好,士紳也好,百姓也好,都遇到了賣不出蠶繭的問題。你不覺得解決這些事情加重要么?”段祺瑞依舊和顏悅色。
“這…”蔡元培很是失望。
段祺瑞鐵了心打蔡元培走,他態度反倒是加溫和了,“蔡先生,政治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現在民生上的事情迫在眉睫,你覺得大家日子過不去,遍地都是賣兒賣女的破產百姓。再講什么《三民zhu義》有用么?百姓現在就要口吃的。你若是能拿出來這些吃的,我就和你談這些東西。”
蔡元培原本也不認為短期內能夠解決問題,既然段祺瑞態度已經軟化,而且準備召開士紳會議,蔡元培也只能暫時同意了段祺瑞的說法,回去等待消息。
打走了蔡元培,段祺瑞不得不認真的考慮一下地方上的事情。他覺得自己真心不是當地方官的材料,“是不是給王士珍老哥寫封信,讓他幫忙把自己調回去北京?”段祺瑞甚至生出了這樣的想法。反正第三鎮已經恢復了力量,回6軍部當差,遠比留在浙江當巡撫輕松的多。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親兵進來,“段大人,緊急軍情。”
“怎么了?”段祺瑞登時緊張起來,難道是蔡元培此行是來迷惑段祺瑞的,其實光復會已經開始北上了?
“段大人,福建軍第十鎮造反。閩浙總督松壽大人命大人出兵平叛。”親兵繼續稟報。
段祺瑞原本還有些緊張,聽完了這話,他冷笑一聲,卻又恢復了平日里的沉穩。對自己名義上的頂頭上司閩浙總督松壽,段祺瑞根本沒有絲毫敬意,他問道:“松壽還說了什么?”
“松壽大人報說十萬火急,讓大人立刻出兵。”親兵可不敢向段祺瑞這樣,他依舊保持了敬語。
“知道了,你下去吧。”段祺瑞答道。
看著親兵下去,段祺瑞并沒有立刻準備軍事斗爭的打算。他提筆草擬起給袁世凱的電報,詢問袁世凱的指示。
在段祺瑞看來,松壽這純粹是自找的。自打袁世凱召開全國議會臨時會議,告知全國北洋已經掌握了中央政權之后,各地漢人督撫還好。各地滿人督撫日子可是很不好過的。漢人督撫們只用對付地方士紳就行了。這不過是很平常的爭執。可滿人督撫們卻覺得天都塌了。朝廷已經不是皇上主政,那么意味著滿人們的末日來了。
滿人在政治上從沒有融入到中國里頭來,他們認為自己天生就高人一等,打擊漢人反抗的時候他們可是不遺余力的。眼瞅著要失去政權,滿人官員們恐懼是自骨髓的。沒有了朝廷支持,滿人再也沒有作威作福的可能。那么他們曾經欺負過的漢人會怎么對待他們呢?革命黨們把《揚州十日》宣傳的鋪天蓋地,屠滅滿人的口號喊得震天響。這些人不認為自己可以幸免。
而福建有成建制的滿清旗人部隊,福州將軍樸壽干脆直接組織了“殺漢團”,叫囂著“殺光福州漢人”。段祺瑞早就知道福建要出事,也向袁世凱匯報過此事。袁世凱的回復是“靜觀其變”。如果袁世凱直接奪取福建的所有權,這未免太露行跡。如果福建內亂,再用收拾局面的理由進入福建,那就是順利成章。
段祺瑞原本認為袁世凱對光復會如此寬容,實在有些婦人之仁。可從大局出,浙江有光復會正式存在,敵人會跑到光復會旗下,反倒不會有遍地烽火的意思。即便以段祺瑞的能干,一面要壓制上海地方官府,還要在浙江與光復會這個地頭蛇狂斗,再要防備福建出事。段祺瑞有三頭六臂也頂不住。
對袁世凱的全局觀,段祺瑞現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寫完了電報文,段祺瑞認認真真的寫下了時間,191o年9月17日。
閩浙總督松壽并沒有真心指望段祺瑞會出兵想救,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指望自己的電報真的能夠到段祺瑞手中。命人完了電報,松壽聽著外頭雖然距離還遠,卻足夠激烈的槍炮聲,他卻命人送酒菜上來。旗丁對松壽大人如此悠然的舉動大惑不解。看到松壽大人臉色慘白,旗丁才知道松壽大人這是準備吃絕命飯了。
旗丁跟隨松壽已經很久,雖然已經開始低聲啜泣,但是旗丁依舊跑向廚房,命廚子趕緊給松壽大人做一桌酒席。
松壽從一個隱秘的小格子里頭拿出一小瓶酒,那是他早就準備好的毒酒。又從客廳一個角落里頭搬出一大壇酒,這是七年前松壽出任兵部尚書的時候別人送給他的十二壇上好山西汾酒中剩下的一壇。他顫抖著手給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用下酒菜,他顫抖著手舉杯一飲而盡。清冽的汾酒很烈,若是平日直接喝下這么一杯,松壽還真的頂不住。可現在這么一杯下去,強烈的刺激感讓松壽突然覺得渾身輕松起來。或許是這幾天根本就沒有怎么吃飯睡覺,一杯酒下肚,松壽覺得身體已經有醺醺然的感覺。
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松壽卻沒有繼續喝,他閉上眼睛,兩年來的事情紛紛涌上心頭。
“太后!皇上!”松壽領著福建的官員召開了規模浩大的哭靈儀式。上萬人面朝北京方向放聲大哭的確是很宏偉。19o8年9月7日的事情。跪在松壽背后的是福建將軍樸壽,在這文武大員背后是一干文物官員。再往后則是上萬旗人。
一干人哭完之后,松壽要求百姓戴孝三日。一個月內福建禁止婚喪嫁娶。這本來也是常規。天下局勢變化極,當晚福建將軍樸壽前來拜訪松壽,“大人,旗人現在人口眾多。再下準備完試著開辦一些營生,不然大家只怕日子都過不下去。”
八旗制度雖然有鐵桿莊稼,不過這也不是統一分配。只有被選中當兵的旗丁才能有比較高的收入。其他人只是按時分配餓不死的口糧錢財。福建是個窮地方,根本比不了北京那幫八旗,比遠遠比不了湖北的荊襄八旗,與江蘇南京的旗人。
但是旗人兩百多年都沒干過什么普通百姓的營生,即便是生計很為難,卻餓不死。若是開了普通營生,那也是能上不能下的局面。松壽不是不想讓旗人多些收入,可是怎么才能讓收入增加,卻不引祖制的沖突。這可是個大問題。要知道,若是旗人從事了普通營生,定然要影響不少漢人的生意,漢人士紳鬧起來,“壞了祖制”這個罪名,松壽可承擔不起。
“這個只怕還得從長計議。”松壽說道。
“大人,現在桑蠶生意很好,生絲根本不愁賣。我們也不干別的,就是先教八旗的女人種桑養蠶,一來不會引沖突,二來也能讓大家補貼家用。當不會出事。”樸壽有自己的主張。
“如此…,尚可。”松壽答道。旗人制度的另一個要點就是“滿漢不混同”。滿人與漢人分別居住,不通婚,不交往。只要旗人還在自己的居住區域,那就沒有把柄可抓。
說完了這件大事,樸壽卻不肯走。松壽因為朝廷局勢大變,心里頭也有些煩躁。他不高興的問道:“還有何事?”
“大人,您怎么看袁世凱。”樸壽是滿人將軍,對北洋有著自內心的不信任。
“這是朝廷的事,我們管好福建就行了。”松壽冷冷的回答道。
“大人,袁世凱包藏禍心已久。現在太后與皇上都不在了,他又手握重兵在外,現在朝廷里頭誰能壓制的住袁世凱?”樸壽憂心忡忡。
“現在人民黨是大敵,先撲滅人民黨再說。”松壽不想把心里頭的打算告訴樸壽,說完這些,松壽端起茶碗。“端茶送客”是滿清官場的規矩,樸壽也不敢再多打擾,他只能起身告退。
松壽只覺得心頭愈煩躁。現在的局面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太后與皇上同日去世,本來就很蹊蹺。而幼君剛立,卻面臨著大叛匪與大權臣同時存在的局面。松壽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雖然端茶送客是一個基本規矩,松壽長長嘆了口氣,把已經涼的茶一飲而盡。
睜開眼睛,松壽的回想到此結束。他把桌上的那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辛辣甘冽的汾酒此時入口卻變得清爽了不少。松壽已經沒有后悔。即便是那時候他已經察覺局面的危機,但是他又能做什么?朝廷里頭一片混亂,松壽靠軍第十鎮根本不可能改變局面。
現在軍第十鎮正在猛攻福州,以現在的局面,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沖進閩浙總督府。那時候就是松壽的死期。松壽瞟了一眼桌上裝著毒酒的小瓶。那時候就得靠這東西來維持松壽自己的體面了。
“如果那時候自己能下定決心去勤王就好了!”松壽想。
19o8年11月,樸壽與福建一干文武官員在閩浙總督府,醇親王載灃向天下了勤王令。馬匪肆虐直隸河北與山東。那時候北洋的旗人第一鎮,還有北京旗人組織起來的“疑似軍隊”已經被干凈利落的全殲。而北京居然只能靠警察來守城。
當然電報里頭不會說的這么詳細。只是要求各地旗人軍隊前去勤王。
“醇親王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軍第十鎮統制孫道仁問道。
福建將軍樸壽冷冷的答道:“這能有什么意思。醇親王覺得軍靠不住。”
孫道仁雖然是軍的頭面人物,但是滿人素來地位“尊貴”。雖然手握的軍隊和裝備都好,他的地位還是不能和樸壽相比。被樸壽這么搶白一番,孫道仁盡管大怒,卻也不能說什么。
“樸壽將軍,你準備帶兵進京勤王么?”這是孫道仁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擊了。
“這得松壽大人決斷,就不勞煩孫統制操心。”樸壽冷笑道。
看軍和旗軍兩個最高將領這么針鋒相對,松壽也覺得太不應該了。他斥道,“朝廷已經如此危機,你們還爭執什么?”
隨著這么說,松壽卻知道,自己根本派不出勤王的部隊。這次醇親王載灃要求勤王,且不說福建距離北京太遠。走水路需要大船。可安排船只需要時間。重要的是,旗人的確沒有能夠作戰的軍隊。以軍第一鎮這般精銳尚且逃脫不了全軍覆滅的局面。臨時拼湊的旗人軍隊去了又能如何。而且不少情報已經開始指出,軍第十鎮里頭,傾向革命黨的人越來越多。
現在若是把旗人的軍隊派走,那誰來負責壓制軍呢?
如果能把軍第十鎮派去北京的話,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松壽知道,若是他提出這個建議,卻會遭到極大的反對。
但是松壽卻想試試看,“孫統制,軍第十鎮能夠出兵么?”
“這…,大人,軍第十鎮出動,軍械,裝備,給養,最少得準備兩個月才行。”不出所料,孫道仁立刻拒絕了。
“軍去了只怕也沒用。”樸壽也毫疑問的持反對意見。哪怕是自己的旗軍沒有什么戰斗力,福建將軍樸壽也不想讓軍出絲毫風頭。
槍聲近了些,哭喊聲,特別是女人們的哭喊聲把松壽的思路拉回到現實。如果那時候能夠毫不猶豫的把軍第十鎮送去勤王就好了。松壽想。哪怕是借刀殺人也比現在強。
十天前,就是軍第十鎮統制孫道仁要求松壽交出福建省的一切權力。松壽拒絕了,然后戰斗就展開了。松壽不后悔自己當時沒有當機立斷。在19o8年底,松壽根本就像想不到局面會以那般迅猛的度生著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