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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章

  河北平原的九月份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與安徽水災后的慘狀不同,河北沒有遭災,莊家已經順利收獲,秋天的原野上到處是一堆堆的麥秸,高粱稈子,還有別的一些農作物秸稈什么的。這都是農民家作燃料的東西,自然得好好的準備。

  今年河北的收成不好不壞,平常的年景。日子馬馬虎虎總是能過下去。按照農村的慣例,到了這個時節,總得有些慶典什么的。而今年,河北邢臺南宮縣的農村好像有更能吸引百姓注意力的事情了。

  雖然絕大部分莊稼都收獲了,但是農活還得持續很久才行。現在已經不用下地,村民大多數都是在村里面干活,何家村和平日里一樣,早早的就有了人煙。但是今天眾人卻沒有認真干活的意思。雖然手里也在做些事情,但是大多數人卻跑到了街上,往村口不停的瞅。村口路邊插了一桿青色的旗子,旗中間一個白色圓底,上書黑色的“龐”字。這面旗就那么孤零零的插在村口路邊,卻沒人去動它。

  日頭慢慢升了起來,村口突然間有人喊道:“龐大王來啦!”這嗓子仿佛是炸響了一個驚雷,眾人放下手里的活計,一窩蜂的往村口跑去。

  遠處,十幾名騎士和三十幾匹馬沿著土路向何家村飛馳而來。為首的一人個舉著一面大旗,青色旗面,中間是白色圓底,書寫了一個大大的“龐”字。除了尺寸之外,與何家村外的那面旗幟一模一樣。

  馬隊來的很快,村民們沒等多久,馬隊就到了村口。小孩子已經歡天喜地的圍了上去,他們抬著小臉看著高高坐在馬上的龐梓,興奮的喊道:“龐大王!龐大王!”

  龐梓哈哈一笑,隨手掏出一把銅錢向旁邊撒了出去。小孩子歡呼著撲上去撿錢,前面的道路無人阻擋。龐梓一催馬,帶著馬隊繼續向前。經過村口那面旗子旁邊的時候,龐梓順手抽起旗子來哈哈大笑。

  村民們看著龐梓這模樣,年輕人里面不少人已經躍躍欲試。就見龐梓笑完。這才高聲喊道:“鄉親父老,我龐梓前幾天來這里的時候說了,若是有覺得我龐梓不該管這個村子的,等我來的時候,就拿著旗來見我。如何比試我讓那人劃個道。若是沒人找我,那我可要找大家比試啦。”

  “龐大王,你要比什么?”已經有年輕的村民忍不住喊道。

  “就是,比什么,趕緊說。”

  龐梓看著年輕的村民一個個已經急不可耐,卻故意不急著說話,他微皺的眉頭四處打量一圈。看周圍沒人真的對自己有敵意。龐梓這才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龐梓是個酒囊飯袋,咱們就比吃肉喝酒。”

  這話一出,村民們已經是歡聲雷動,特別是年輕的村民更是急不可耐的開始往外頭搬桌子,準備碗筷。

  龐梓一揮手,他的手下從馱馬身上卸下了酒肉吃食。雞鴨魚肉都有,卻是以豬肉和雞肉為主,還有已經準備好的南宮熏菜。白面饅頭更是裝了十幾大布袋,都是早上剛蒸好的,雖然不再冒熱氣,卻依舊鮮騰。酒更不會少。村里面早就燒上了水,這些肉菜饅頭重新上籠一熱,立刻就是香氣四溢。

  雖然號稱是比試,但是龐梓卻沒敢少了任何禮數。村里面年高者們被請上了上座。酒肉飲食先在他們面前放好。龐梓先給老爺子們敬了酒,等老爺子們動了筷子,這才回到年輕人聚集的桌子前面。這是十幾張桌子拼成的一個長長的大桌子。何家村不大,也就是五十多戶人口。年輕男子百十人。這么一大桌也就坐下了。大家瞅龐梓過來了,紛紛起身,“龐大王,我們得和你比試比試。”為首的一位笑道。

  “放馬過來!”龐梓笑道。眾人就坐在桌邊開始吃飯。酒先喝著,眾人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拿著筷子,不停地吃。年輕人哪里見過這么多肉,聞著肉味,已經口水長流。見龐梓動了筷子,大家立刻開始吃起來。一碗碗的條子肉就這么上了桌,然后被吃的干干凈凈。整只的燒雞上來,每個人面前甚至都能分到一只。大家伙埋下頭猛吃,但是只吃了半只雞就吃不動了。絕大多數青年從沒有一頓飯吃過這么多葷腥,咽下去這么多油水。此時嘴里面雖然感覺還是很不足,可胃里面已經感覺飽了。雖然強撐著還想吃些東西,卻怎么都塞不下。

  龐梓就沒有這個問題,他邊吃肉邊吃饅頭。兩碗條子肉下肚,把那只雞吃了一半。然后把烙餅拿來,把南宮熏菜、大肉、雞肉放在烙餅里,往里面倒了不少豆瓣醬,撒了蔥絲,把餅卷成拳頭大小的卷兒,拿著就吃。一會兒就吃完。大碗里面撐了紅豆小米稀飯,一開始就在旁邊晾著。此時龐梓拿來,呼嚕嚕的就把粥喝光。再看同桌的眾人,面前剩了好多沒吃完的飯菜,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看著龐梓這么放開大吃。

  龐梓得意的笑道:“不過是這么點東西,俺還沒有放開吃。一頓三五斤肉,吃下去不受累呢。不然你們覺得俺著幾百斤的力氣從哪里來的?”

  胖子有沒有幾百斤力氣,何家村的青年們是不知道的。但是龐梓這飯量卻是實實在在能看到的。所以大家比較傾向于相信龐梓的話。

  “諸位,你們還有沒有什么不服氣的?”看眾人眼神中有著佩服,龐梓趁熱打鐵的說道。

  “這…”青年們沒什么不服氣的,但是眾人都是晚輩,他們自己說了什么也不算。

  胖子對這些心知肚明,他哈哈笑道:“其實這也不是什么你們能不能做主的事情,我不向大家收糧,也不讓大家給我交什么利錢。我只是想給大伙說,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難事,直接去找我就可以了。若是你們不服氣,覺得你們誰比我強,那就站出來,咱們比比。這誰強誰弱不就清楚了。咱們都是男人,說個痛快話!”

  龐梓沒能成功的說服年輕人,不過他也不在意。這些天來這種事情遇到的多了,從一開始的著急不滿,到現在能夠坦然對待。龐梓覺得自己也是進步很多。吃喝完畢,龐梓場面話總得撂下的,這次勸說的對象就是那些長者,“鄉親父老,我龐梓不過是個酒囊飯袋,但是總想給大伙出把子力氣。現在我開了家鏢局,就走咱們南宮縣,走的就是咱們邢臺的買賣。若是大家不嫌棄,想找點事情干的,就去找我。”

  這話說完,龐梓也不多留。和手下的人翻身上馬,龐梓朝眾人拱了拱手,“老少爺們若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絕對不會推辭。”說完,龐梓掉轉馬頭,帶著手下呼嘯而去。

  眾人雖然心理面有各自的想法,但是現在當務之急卻不是考慮龐梓的話,而是趕緊把這滿桌的酒肉盡量往家搬。家里面女人不能上桌,她們在家等的早就著急了。

  馬匹飛馳,龐梓覺得十分開心。不僅僅是大吃一頓之后的爽快,那些村民羨慕,渴望的眼神讓龐梓覺得自己的人生意義已經實現了很大一部分。人生來就該讓眾人羨慕妒忌。這是龐梓的觀點之一。所以他其實是知道,自己這輩子都趕不上景廷賓大叔的。

  這不是能用很清晰的話直接闡述的玩意,非得強行說的話,龐梓知道,景大叔是個“正經人”。而自己遠沒有景大叔這種“規矩”。當年無論是喜歡景大叔的人,還是不喜歡景大叔的人。無論是地主,士紳,還是百姓,都認為景大叔的所作所為是“道理”。當面虛以委蛇也好,背后插刀子也好。但是哪怕是反對景大叔的那些人,實際上都不敢說景大叔做的事情虧了道理。

  與景廷賓大叔相比,龐梓就完全沒有這樣的口碑。在南宮縣里面,龐梓是屬于一個喜歡結交那種不三不四的家伙出名的。這種口碑直接結果就是龐梓的形象遭到了極大的影響。而龐梓本人也沒有模仿景廷賓景大叔的意思。對于被稱為喜歡結交“下三濫”這件事,龐梓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景廷賓和趙三多兩位大叔領導的造反,幾乎把從邢臺到山東有血性的男子們都給鼓動起來了。起義失敗之后,袁世凱領著北洋新軍殘酷的鎮壓。那些敢戰的,要么戰死,要么背井離鄉到了別處。能剩下來的都被嚇破了膽子。讓他們干點事情,這些人思前想后,哪里有以前前輩們生死之交一碗酒的豪氣。

  以前的前輩們并不是為了那碗酒,那頓飯而許下生死的諾言。讓大家能夠真心相交的是景大叔擁有的“道義”。俗話說,鐵肩擔道義。景大叔就是那種人,他幾乎是嫉惡如仇,遇到不合道義,不合禮法的事情,景大叔總是能站出來。他不是匡扶正義,而是在維護道義。

  龐梓并非這種能擔當道義的人,景大叔在世的時候,他可沒有少挨罵。按理說,景大叔過世了,龐梓應該能夠自由的發展,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龐梓了。但是令龐梓自己都奇怪的是,現在他最想做的反倒是景大叔這種人。不是模仿景廷賓景大叔,而是從根子上擁有那種“有道義”的人生。

  這些年,龐梓發現一件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世道開始變化了。在以前,洋教士,洋貨到了哪里,那里肯定就會亂起來。景大叔他們平生致力于消滅洋教,抵制洋貨。就是為了能夠恢復傳統的道義。但是現在,中國教士,中國人自己生產的洋貨開始不斷出現。原先看到那些曲率拐彎的文字,就知道那是洋貨。現在都是中國文字,你怎么知道那是假洋鬼子造出來的?

  龐梓的理論和實踐知識都很不足,他不知道這天下到底怎么了。他僅僅知道這個天下在緩慢但是不可阻擋的發生著緩慢變化。整個國家變得浮躁起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再也不是僅僅依靠“道義”作為標準。好多東西都在不斷變化。龐梓在景廷賓大叔看來,已經是個離經叛道的孩子。但是面對這樣的整體變化,龐梓第一想法居然是希望這個社會,這天下能夠回到龐梓熟悉的那條道路上去。

  想讓這世道回到胖子想要的道路上去,那就得有人,有槍。不然沒等龐梓達成自己的理想,他就被人給做掉了。對于這點,龐梓是很清楚的。景大叔死后,邢臺曾經被壓制的勢力紛紛浮出水面。原本根本沒人搭理的那些家伙,現在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龐梓認為現在的對手就是他們,如果不能壓制住這幫人,自己絕對成不了南宮縣的頭面人物。

  哪怕是采用再不尋常的方式,只要能夠短期內奪回南宮縣的主導地位,龐梓并不在乎到底與誰合作,也不在乎采用什么手段。這就是龐梓遇到陳克之前的想法。

  遇到了陳克之后,更具體的說,是得到了陳天華的幫助之后,龐梓發現突然間,自己就有了很多可以利用的新籌碼。陳天華致力于建設飼養場。那時候武星辰還在南宮縣,有他坐鎮,龐梓也不敢直接反對。飼養場就這么干了起來。

  中間經歷了不少波折,不過總算是搞成了。先是雞蛋,鴨蛋。然后是雞肉,鴨肉,半年多后飼養場養的小豬居然也長到了百十斤的模樣。若是按照普通的養豬,這樣的豬已經可以殺了吃肉。而龐梓也是這么做的。自稱為“酒囊飯袋”并不是龐梓的愛好。現在龐梓可沒有更多可以收買周圍村民的手段。反正飼養場也沒有什么投資,這些肉類和蛋類若是花錢買,倒也需要不少錢。可是拿出去做人情,就很便宜了。龐梓希望這種整天有酒有肉的生活能夠吸引那些青年加入自己的隊伍。

  何家村離龐梓所在的高家寨不是太遠,去的時候帶了一堆酒肉,花的時間長了些。回來的時候輕裝上陣。加上趁了酒勁,花了兩個多小時騎馬回到高家寨的龐梓絲毫沒有以往的疲憊感,此時他到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翻身下馬之后,龐梓把韁繩扔給在自家大院門口候著的部下。然后大踏步走進了院子。

  這院子和陳克與陳天華一起來的時候沒太大變化,除了龐梓實際上已經把這院子給陳天華居住之外,別的就沒什么不同。現在龐梓主要是在縣城活動,這是他到現在為止,這輩子自認為干的最漂亮的一件事。

  四個月前,也就是武星辰離開邢臺之后的一個月,陳天華和武星辰一起鬧起的飼養場已經能夠穩定提供雞蛋和鴨蛋。那時候正好是四月,馬上就是青黃不接的日子。龐梓立刻召集了南宮縣縣城以及周圍的各地的無地窮漢。這幫兄弟大概有二百多號。龐梓把他們給弄到高家寨的時候,還真的覺得自己找對了人。

  這些人一看就是那種不再圖什么前途的兄弟,今天有酒今天醉的典型。招呼大家吃飯的時候,眾人吃的不快也不慢。喝酒吃肉與吃饅頭并沒有任何區別。雖然能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出那種頹廢。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幫人身上還有著龐梓非常在意的一種氣質。往好聽的說那是一種氣度。讓這些人絕望的并不是生活的無助,不僅僅是無法活下去。

  一定要說的話,那是一種被主流拋棄后產生出的那種絕望。如果在別的很多人看來,這些人遭到的挫折不過是暫時的。但是這些人卻有一種再也不能被“正途”接納的想法。與其說他們被逼到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還不如說這幫人是選擇了自我流放,想讓自己在這條閑漢的道路上面對人生的終點。

  為什么這些人會有這樣的態度,龐梓實在是無法理解。但是龐梓知道自己找到了需要的人。面對大家,龐梓問的話,“怕不怕掉腦袋?”

  下面的這些人既沒說怕,也沒有說不怕。大家反問道:“給吃飽么?”

  龐梓笑道:“只要大家在縣城,我想嚇唬嚇唬官府。也不知道大家怕不怕。”

  “怕什么?砍頭?挨板子?”大伙笑道。

  龐梓聽了也笑,這些閑漢們并沒有害怕的意思,“砍頭未必,挨板子,被枷這只怕是少不了的。但是該給大家吃的,用的,我龐梓絕對不會少了。而且大家以后想在我這里干活,就干。我這里不缺。如果不想干活,這口飯可也不會少了大家的。”

  “只要管飯,我們害怕啥?干事干不成,起個哄還能做不成么?”閑漢們給出了自己能做的底線。而龐梓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底線。

  商量一番之后,龐梓帶著二百多號閑漢先占據了南宮縣縣衙前的街。閑漢們列好了隊從街這頭走到街那頭,來回走了幾趟。隊伍就開始圍著縣衙門繞起了圈子。如果只是在街上來回走,那只是引起了衙役的好奇。這圍著衙門繞圈子,衙役們立刻就恐慌起來。

  縣太爺得到稟報,派人前來詢問。閑漢們見有衙役前來問話,立刻聒噪起來,“你問我們想做啥?現在日子活不下去了,我們想造反了!”

  聽了這話,衙役臉色頃刻變的有些發白。“老兄,別開玩笑了。”衙役試圖緩和一下大家的情緒。

  龐梓和閑漢們早就商量好了事情,挺衙役這么說,閑漢們頃刻就喊起來,“日子過不下去啦!造反了算逑!”

  邊說,邊拿出各種家伙向縣衙圍了過去。衙役一看事情不對,嚇得飛奔回衙門稟報去了。而閑漢們把縣衙緊緊圍住,開始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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