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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劉家鋪圍子里面的眾人并不知道保險團已經下達了進攻的命令。好幾撥派出去的探子沒有看到絲毫動靜。周圍十里八鄉根本沒有一個人影。劉八爺和劉文濤在問完了探子之后,也不能無限制的把他們扣在那里反復問。跑出去那么遠,總得吃飯休息。于是關于外面的消息也就逐漸在劉家鋪內部傳開了。

  對于這個消息,劉家鋪上下的看法極為不同。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家丁們,特別是見過那個藍衣槍手的家丁們,根本不想再和那個神槍照面。既然外面沒人,那自然最好。誰沒事吃飽了撐的想去找麻煩。

  而對于極少數人來說,例如劉文秀劉八爺,這個消息讓他覺得背上直冒涼氣。突然出現的藍衣人消失了,這倒不稀奇。但是近千號災民也消失得干干凈凈,這可就實在是令人膽戰心驚。那可不是幾十號人,近千號人想消失絕非那么容易的事情。得到第一波情報之后,劉八爺就覺得事情不對,他專門派了幾個精干的手下,讓他們沿著上次災民撤退時候走過的路,順著腳印好好追查。

  這次追查倒是查到了災民曾經的營地,但是營地里面空無一人。想跟著災民的腳印走,卻發現腳印分成好幾路,往哪個方向的都有。這些人數量本來就不多,讓他們一起追查百姓下落,他們能做到。讓他們分頭行動,這些人深知上次災民攻打圍子的時候,已經和自己結下了死仇。孤零零的幾個認若是落在百姓手中,那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個死法。

  既然不敢分開,那些人只好一路一路的查。找了一條路都走了好遠,腳印依舊蜿蜒延伸。前頭卻根本看不到百姓的蹤跡。眼瞅著日頭偏西,這些人心里頭虛了,連忙跑回劉家鋪回報。劉八爺仔細尋問了細節,這才讓探子出去。

  “大哥…”劉文濤也覺得事情有些不對頭了。這幾天哥倆人沒少討論這些事情,周圍也是災區,就算是災民真的想走,往哪里去?想把這些災民接走,那得多少船?能在淮河上調集這么多船只的人,絕對是一方霸主,那些災民對他們有什么用處?有那閑工夫把災民用船運走,還不如把這些力氣用來打劉家鋪更劃算。

  劉文濤心中痛苦萬分的接受了理性推論的結果。當他最終確定這股來路不明的勢力已經完全盯上了自己家之后,劉文濤第一感覺不是恐懼,而是委屈。自家的圍子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能讓那些人如此處心積慮的對付自己。難道自己得罪過他們么?或者是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

  正胡思亂想間,卻聽到大哥劉文秀劉八爺說道:“老二,從今天開始,墻頭白天晚上的給我巡邏。”

  “是。”劉文濤下意識的答道,然后他看著大哥,試探著問道:“大哥,這會不會是以前的仇家找上門來?”

  “仇家?”劉文秀劉八爺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弟弟的意思,“那不可能!”劉文秀說的斬釘截鐵,“現在是個災年。不管那些人是誰,他們看上的是咱們劉家的財產。報仇什么的,頂多是個借口。若說有舊仇,他們不用翻出老帳,光是前幾天的那些災民,咱們落到他們手中會有什么下場?”

  劉文濤聽了這話之后忍不住點了點頭,雖然聽了大哥的話,劉文濤越來越想不明白自己的對手到底是誰。但是大哥的話的的確確講清楚了問題的根本。敵人絕不是為了報仇而來。

  看著弟弟抿著嘴,臉色凝重,卻沒有方才那種手足無措的模樣,劉文秀劉八爺莫名的覺得有些欣慰,經歷了大事,弟弟總算是有些長大了。劉文秀忍不住嘆了口氣,“二弟,就算是咱們圍子被破了,你也得記清此事。既然他們圖的是咱們的財產,又是要在災年動手。他們萬萬不可能留我們活口。所以就算被抓,咱們也絕對不能苦喊求饒。既然對方絕對不會饒了咱們,求饒又有啥用。就算守不住祖業,總得守住這點子骨氣。”

  “大哥,我記住了。”劉文濤連忙點頭,“不過咱們這圍子可不是那些人說動就能動的。”

  劉文秀點點頭,“二弟,你不要覺得我凈說些喪氣話。現在或許還有別的法子,若是那些人只是索要錢物,這次他們只要開口,便先給他們些錢物。然后這圍子還能守得住。我怕就怕一件事,那些藍衣人就跟上次一樣,上來不吭聲,只是一通猛打。那這圍子可就未必能守得住了。”

  “這又是怎么說?”劉文濤不解的問道。

  沒等劉文秀解釋,外面突然想起了一陣嘈雜。兄弟倆人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往外走。剛到了院里面,就見有家丁一路跑來。“八爺,外面有人打來了。”

  “是前幾天的土匪,還是那些穿藍衣服的?”劉八爺連忙問道。

  “應該是前幾天的土匪。”家丁說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啥叫作“應該是”?劉八爺登上了墻頭,只見家丁們再也不敢把身體露在圍墻外面,而是躲在圍墻后。至于望樓那邊負責敲鐘的,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起身,他到也有辦法,在錘子柄上綁了個長木桿,自己躲在圍墻后,用加長的錘子去敲鐘。不過這長桿不好操作,這鐘雖然能敲響,卻響得輕重長短不齊。不過劉文秀還真的沒生這家伙的氣,反倒覺得這家伙挺有辦法的。

  扶著墻頭往下看,從衣服上看,倒是前幾天的災民。不過很明顯,他們的這幾天吃飽了,人人氣色大不相同,全然沒有了奄奄一息的模樣。下面的人站在圍子火槍射程之外,抬著長梯,拿著各種各樣的家伙,正在向著墻頭叫罵。

  劉文秀劉八爺向下頭喊道:“鄉親們,你們這么喊也沒啥用。我說你們是為了活命,我們也是為了活命,既然大家都是要活命,有些事也沒辦法。我看你們已經有飯吃了,又何必想不開,再來我們這里呢?要不這樣,大家罵幾句,也就算了。”

  這話也不是不合情合理,但是這是劉家鋪圍子里頭人的情理,可不是外頭這些兄弟們的情理。災民一聽,立刻如同火上澆油一般。罵聲更加響亮起來。原先只是大罵劉文秀這些人沒良心,現在就開始大罵劉家鋪的人沒良心,不得好死之類的。罵歸罵,這些災民卻始終不肯靠近圍子。吩咐家丁們小心看著,不要被災民偷襲。劉文秀劉八爺下了墻頭。

  “大哥,就讓他們在這里罵?”劉文濤問道。

  劉文秀苦笑道,“其實現在最好能派人沖出去殺一陣。把這些土匪的氣焰給壓住。不過,咱們這邊的人卻也不怎么頂用。希望那些土匪就這么折騰一下就算了。”

  “我帶人出去殺一陣。”劉文濤自告奮勇。

  雖然覺得很擔心弟弟,不過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沖出去殺一陣。劉文秀思量了一下,點了點頭,“記住,不要追遠。挑些跑得快的,沖上去殺一陣,把那些土匪殺散就回來。如果遇到那些穿藍衣服的,你立刻就回來。千萬不要戀戰。”

  劉文濤聽了大哥的吩咐,興沖沖的應了。然后挑人去了。

  過了一陣,圍子外面的百姓發現,墻頭的人居然敢直起身子了。而大門處竟然有了些聲響,接著幾個月沒有打開過的圍子大門,就這么打開了。

  見大門一開,周興瑞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立刻喊道:“跑!”災民們扔下了梯子,立刻就往回跑。

  等劉文濤帶著人沖出來的時候,只見災民們已經遠遠的逃開了去。思忖了一下,卻見前面是大片的平地。也不可能有什么埋伏。劉文濤一咬牙,喊道:“追!追近了用槍打!”

  和劉文濤一起沖出來的家丁都拿著火銃,災民已經跑出了射程。現在再開槍根本沒用。但是劉文濤堅信,自己這些人肯定比災民跑得快,既然是平地,大家只要追過去從背后來一通火銃,絕對能夠讓這些不知死的“土匪”知道厲害。而且既然前面是平地,如果突然出現藍衣人的話,自己只要抓緊往回跑,也不會有什么大事。想到這里,劉文濤覺得大哥打出去的計策還是非常可靠的。他一馬當先,領著家丁們攆了過去。

  不過想著簡單,真的實施起來卻遠沒有那么容易。攻打過劉家鋪圍子的“土匪”這幾天看來是吃飽了。跑得速度可真不慢,他們本來就跑得早,而且這些人邊跑邊扔東西,先是礙事的梯子,然后是木棍。最后連珍貴的鋤頭,叉子等農具干脆也扔了。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跑。雖然看著就是在前頭,真的要追,還真不好追上。好在“土匪”們這幾天來來往往都是那一條踩出來的路,他們也沒有漫無邊際的跑,兩撥人一前一后的賽起跑來。

  不過劉文濤等人體力的確超過災民,災民們雖然這幾天終于有了吃的。不過畢竟這么多天的折騰,身體還是虛弱的很。跑了一陣,后勁不足,劉文濤終于追近了。災民已經進入了射程,雖然瞄準射擊的效果未必很好。不過劉文濤還是牢記大哥的話,沒有戀戰。他命令家丁們排成一排,對著災民的后背,來了一次齊射。

  齊射效果差強人意,遠遠看去大概有三五個人中彈。不過劉文濤這次本來也不是要殺光這些人,主要是讓他們不敢靠近圍子而已。有人中彈,向來這些“土匪”也會知道厲害。正準備收兵回圍子。突然間不遠處傳來了建立的號聲。這和那種低沉的牛角號不同,這號聲“滴滴嗒嗒”的尖銳刺耳。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從背后已經撲過來了一群人。不知何時,一群人竟然在這附近的沙土中挖了坑,藏身在里頭。聽到號聲,藏在沙下頭的人立刻就躍身而起殺了過來。

  而且這些人實在是能忍得住,直到劉文濤他們的火銃放了一通之后,他們這才猛地攻擊。這些火銃都不是連發的,單發火銃現在根本來不及安裝子彈。那里來得及抵抗。那些藏身沙土里面的人都是身穿深藍色衣服。劉文濤只覺得一陣無比的懊悔。雖然一直在防備這些人,卻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居然就這么藏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懊悔是沒用的。這些藍衣人一個個身手矯健,拎著長槍殺過來,抵抗的家丁頃刻就被戳倒了幾個。剩下的家丁一看抵抗不了,扔下手里沉重的火銃就往前跑,力圖躲開這些瘟神。不過他們很明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藍衣服的保險團雖然戳倒了幾個人,卻沒有往要害下手。而往前逃去的那些家丁迎面遇上的卻是殺回來的災民。這次敢來作誘餌的災民都是身體恢復的比較快,而且對劉家鋪有著深仇大恨的。不是有家人被打死在劉家鋪前頭,就是把家人的死因怨恨在劉家鋪。這些災民和圍子里面的人可以說是不共戴天,此時終于有了報仇的機會,他們哪里肯放過。保險團的軍號一響,災民已經殺了回來。周興瑞的侄子外甥都被打死燒死在圍子前面,他現在是災民的頭目,本來就撤退在后,現在他拎著從保險團那里借來的大刀,沖在頭里。

  見到迎面來了一個家丁,周興瑞當頭一刀就砍了過去。家丁立刻往旁邊一閃,周興瑞身后趕上兩個災民。他們拿的卻是削尖的木矛,見家丁避開,橫著調到了他們面前。兩個災民不約而同地挺起長矛向著家丁刺去。一根長矛深深插進了家丁的小腹,另一根長矛刺斷了家丁的一根肋骨,卻沒有能夠刺的更深。家丁痛得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那種劇痛讓他整個人就呆在原地。而這個家丁注定沒有機會發出最后的慘叫了。后面繼續跟上的災民拿的是鋤頭,他一鋤頭就砍進了家丁的腦殼。接著如同種地一樣用力一剜,伴隨著頭骨碎裂的聲音,紅紅白白的腦漿被婉了出來。家丁兩只眼珠真的徹底翻成了純白色,接著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死了。

  百姓們嚎叫著涌了上來,和上次不同。上次的嚎叫中全部是絕望,而這次的聲音里面則只有一個概念,“報仇!報仇!”

  跟著劉文濤出來的家丁有二十多名。而對面涌來的是三百多人。保險團的戰士打倒了六七個家丁,逃跑的著十五六個家丁迎面就撞上了這三百多人。所有出戰的災民都沖了過來。即便是那幾個受傷的災民們也沒有停下來,他們雖然行動不那么方便。但是怒火更勝。

  一個對二十個,家丁們根本沒有勝算,他們轉眼間就被百姓的洪流給淹沒了。每一個百姓都靠近曾經殘殺過自己親人的敵人,各種武器玩命的向著敵人打去。就連撤退時拋下了手中武器,現在赤手空拳的人們,也拼命的靠過來,努力去踹一腳,打一拳。家丁們怎么死的已經不可考證。因為他們遭到了數不清的打擊,層層疊疊的刺傷,擊傷,捶擊,都足以致命,到底是哪一擊最致命根本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有些人還能在臨死前發出些喊叫,有些根本連最后的聲音都沒發出來就被打死了。

  這些人也曾經在高高的圍墻上耀武揚威,但是一旦脫離了圍墻,落入百姓們的手中,他們也不過是如同螻蟻般的脆弱。

  “打死這幫狗東西!”“打死這幫狗東西!”每個人人都這樣吼著。在雨點般落下的猛擊下,家丁們頃刻就被打死了。而復仇的百姓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吼叫著什么。

  劉文濤從沒見過三百多人向自己沖過來勢什么模樣。當他終于見到之后,他已經被這樣的景象嚇得動彈不得。那仿佛是洪水一樣黑壓壓的人流沖殺過來。那種驚心動魄根本無法形容,每個人都在看著劉文濤,而劉文濤根本無法去一一注意那么多人。而在這期間,那些殺氣騰騰的人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接著產生的就是一種無路可逃的絕望感覺。劉文濤呆在原地。

  但是幸運的是,正因為劉文濤沒有反抗,這反而保住了自己的一條性命。保險團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里面明確指出,不許虐待俘虜。那幾個負隅頑抗,被打倒的家丁在戰場上算不算俘虜,大家沒經驗不好確定。但是嚇得動彈不得的劉文濤被保險團的戰士抓住的時候,根本無力反抗。所以大家就把他算成了俘虜。百姓的打死了逃跑的家丁,就向著倒地的那幾個家丁沖殺過來。保險團的戰士只來得及拽著劉文濤跳開,接著一場血腥以及酣暢淋漓的毆打就發生在他們眼前,倒在地上的幾個家丁頃刻就被打死。

  災民胸中郁悶了許久的怒氣終于得到了抒發,不少人打得精疲力竭,然后突然跪在地上嗚嗚痛哭,有些干脆是站著哭。劉興瑞拎著大刀在“戰場上”到處尋找,卻見每一個家丁都死了。轉眼一看,就見到劉文濤正被幾個保險團的戰士扭了手臂,正被捆起來。見到劉家的人,周興瑞眼睛都紅了,他舉起大刀就沖了上來。

  保險團的戰士連忙攔住了周興瑞,“老鄉,老鄉。我保險團不讓殺俘虜。”

  “你把他交給我,我來殺。”周興瑞喊道。

  “我們把他交給你,跟我們自己殺了他有啥分別?老鄉,我們保險團不讓殺俘虜。那就是不讓殺。”魯正平攔著周興瑞。

  看到一直在拯救災民行動中十分賣力的魯正平攔住了自己,周興瑞知道保險團應該是真的不讓殺俘虜。他長嘆一聲,放下大刀。但是片刻之后,周興瑞突然拽住了魯正平胸口的衣襟,大聲問道:“兄弟,你們怎么這時候才來?我們遭災的時候,你們咋不早點來啊!”著聲音里面有著不甘,痛心,悔恨,怨懟。種種激烈的情緒變成了指責沖著魯正平撲面而來。

  魯正平沒有辯解,他讓周興瑞拽著自己胸前的一幅,埋怨著,數落著,怨恨著。直到周興瑞說不下去,停頓下來。魯正平才大聲說道:“周老兄,我們現在已經來了。你放心,這次不徹底打倒這些壞人,我們堅決不會走。”

  周興瑞方才喊叫的上氣不接下氣,聽到魯正平這斬釘截鐵的話。他再次拽住魯正平的衣服,然后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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