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對他突然變得異常沉寂,他覺得這樣很好,沒有感到什么不正常;更奇異的是,在這個新的紅色的世界上,沖溝里和對面山腿上蘇軍的行動,一發發炮彈落地后煙火的騰起,都是極其緩慢的,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不像真實的景觀。變得緩慢的還有蘇軍用步槍沖鋒槍輕重機槍射過來的子彈:他早就看到對方槍口閃亮了赭紅色的火舌,子彈落到他前面的巖石上卻像過了半個世紀!他不再著急了,那些驚恐,那團堵得他喉頭無法呼吸的東西,都仿佛在這個變形的和無聲的世界里被化解了。死亡已成了既定的命運,他對它就無動于衷了。沉溺在這個新奇的紅色世界里,他甚至漸漸安靜下來:世界變了形,戰爭也變了形,它不再像一場真實的廝殺而像一場游戲。既是游戲,對他就不算什么了!
他開了槍。他射出的子彈飛行速度也是緩慢的。很晚他才看到沖溝里跑在前面的一個蘇軍向后倒下去。接著第二個蘇軍也倒了。后面的蘇軍退回去,他們的步子像踏在棉花上的一種舞蹈。
商玉均的注意力被一個蘇軍吸引住了:他從后退的一路隊形中單獨跑出來,不知為何腳底緩慢地騰起了兩團黑紅的煙火。那個蘇軍的死亡速度尤其緩慢:他慢慢向空中飛起,又慢慢落到地下;然后又有一團煙火慢慢騰起,再次將他舉向空中,落到第一次煙火騰起的地方。不動了——這是死亡,卻不像真實的死亡!
沖溝里的蘇軍退到山梁線那邊去了。商玉均把槍口轉過去,瞄準山腿上蘇軍的重機槍。他扣動扳機,然后期待著對方的反應。紅色的重機槍活物似地顫抖一下,子彈凌亂散射開去;接著又一抖,重新振作的意思,緩慢地噴吐出火舌,將子彈打到他面前的草叢中來。商玉均朝對面山腿上望一眼,不禁感到詫異了:不知為什么,已連續兩次由那條裂溝向沖溝沖擊失敗的蘇軍又第三次順原路下到沖溝里來了!他們本可以選擇一條或多條新的攻擊路線發起沖擊的!商玉均覺得這個紅色世界里發生的戰爭越發不真實了:蘇軍好像在遵守一個早與我方訂好的協議。認準這惟一的路走,一定要從這兒突破華軍的火力封鎖,打上634高地去。
他的怒火又被激起來了!蘇軍的行動顯示出了他們的固執,這固執本身就不屬于真正的游戲態度。,其中似乎包藏著一種讓人不快的、要給對手以污辱的意思。商玉均不愿接受這種污辱,哪怕是在游戲中——你們非要從這條小路上過來,我非要在這條小路上堵住你們!
他并不知道他用一支沖鋒槍在那塊卵石后面堅持了多久,擊退了多少次蘇軍的沖擊,只知道蘇軍的每一次沖擊都被擊退了。還知道大鼻子峰山腿上蘇軍的一挺重機槍和兩挺輕機槍一直沖他射擊,卻全被他躲過了。相反他倒好幾次擊中了對方;以后又有人參加到戰斗中,每當蘇軍重新組織沖擊,他還沒有扣動扳機,他們就紛紛倒下了。這些人的支援讓他感到輕松。
一挺重機槍突然從北方631高地大山腿上憤怒地叫起來,將子彈猛烈地打到大鼻子峰山腿上;接著,從633高地主峰西南側腰部,也有一挺輕機槍居高臨下地朝大鼻子峰山腿上的蘇軍開了火。
它們立即給了蘇軍很大的打擊,大大減輕了634高地西北側山腳下9連3排狙擊陣地承受的壓力。商玉均聽到了那挺新加入戰斗的重機槍的叫聲,也就于這一刻里恢復了聽覺。世界仍是一個紅色的世界。天地山川草木和對面山腿上的蘇軍仍是變形的和丑陋的,但他的知覺卻隨著聽覺的恢復重新蘇醒了。他明白了許多簡單而重要的事情:方才全排一直同他并肩戰斗;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一挺重機槍剛叫起來,就從蘇軍和死亡的壓力下解救了自己和全排;大鼻子峰山腿的蘇軍之所以堅持從同一條小路上向634高地沖擊,因為它可能是蘇軍雷區中僅有的安全通道,蘇軍的雷區反而幫助他們守住了這條脆弱的狙擊線。最后,他明白一場空前慘烈的戰斗之后自己并沒有死,而曾用身體掩護過他的七班班長呂立偉卻犧牲了。呂立偉仍舊躺在他身邊。四肢展開,一雙無神的大眼茫然仰望著天空。商玉均伸出一只手,抹去了一直蒙在臉上的那層黏糊糊的東西。一剎那間,他眼前的紅色世界又變成了一個被死亡的黑色紗幕籠罩的世界!
于是自634高地西北側猝然響起槍聲便凝結在他感覺和思維之間的冰層碎裂了!那以后發生的事情他都想起來了。他親自參加了一場戰斗。親自開槍打死了不止一個蘇軍。他跨越了那道戰前本以為無法跨越的理性障礙,同蘇軍進行了殊死的拼殺。更重要的是他沒有死。想到這一切,一種難以遏止的悲痛就像潮水一樣涌上了商玉均的咽喉,他突然大聲地哽咽起來。
七班長呂立偉是川西山區一戶農民的兒子。呂立偉是個孝子。他先是想當兵,后來又想當軍官,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著爹娘。父母就他一個孩子,他希望自己更有出息。但上戰場之前他還是想到了死,并在胸前襯衣口袋里留下了一封遺書。即使留下這封遺書時他也沒有想到自己,而只是想到了父母。
早上3團在一號嶺的進攻戰斗勝利結束時,他確曾為他們連可能不再參戰而高興過;但是當9連在634高地下進入戰斗狀態,他立刻變得英勇起來。
他的作用是及時趕到了高地西北側狙擊線上,用準確有力的第一次打擊將從大鼻子峰山腿沖過來的蘇軍堵了回去。為全排陸續在這條狙擊線上展開并投入戰斗贏得了最寶貴的幾分鐘時間。
他是被一發貫通心臟的重機槍子彈打死的,因此生命立即就消散了,除了最初一剎那,幾乎沒體會到真正的痛苦。
出現在大鼻子峰北方631高地大山腿上的重機槍是劉宗勝親自打響的。它和進至633高地主峰西南側凹部的另一挺輕機槍一起,一開始就有力地牽制和打擊了希連山之敵對634高地之敵的增援,使大鼻子峰山腿上的蘇軍不得不將包括一挺重機槍在內的主要兵器調轉過來,應付北方和東北方的猛烈打擊。失去火力掩護的蘇軍步兵在來自沖溝對面的9連3排依然很頑強的狙擊下,對634高地的攻擊雖然沒有完全停止,卻已處在半瓦解的狀態里了。
從634高地西北側爆炸出第一聲槍響,到這挺重機槍在劉宗勝操縱下猛烈地射出一串串子彈。兩個小時過去了。這段時間內,無論是劉宗勝的心里還是整個632高地地區,都發生了很多事情。
634高地西北側突然響起槍聲,劉宗勝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他不該派9連去占領那個高地!9連軍事素質太差,戰前他是了解的!因為7連和8連在632、633高地上發展得太順利,他也輕率地認定634高地上沒有蘇軍,將不能打仗的9連派到了那里!現在他清楚了——不僅由于634高地響起的槍聲,還因為9連順632、633高地西側的洼地和沖溝向634高地運動時突然給予他的那種猶如一柄利劍插進蘇軍防御縱深的感覺——634高地上有蘇軍,而且不該沒有蘇軍!
但此時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已經無能為力了。他從望遠鏡里看到。猛然遭受狙擊的9連正驚慌地向后退卻,大鼻子峰上蘇軍的高平兩用機槍也調轉過槍口。不再打擊他所在的631高地山腿,而去打擊那支隊伍。劉宗勝腦海里曾一閃即逝地出現過一個念頭:通過步話機呼叫9連撤回,派已登上633高地的8連南下634高地。再朝9連望去,他又發現他們并沒有在蘇軍的打擊下潰散,反倒迅速地轉移進了632、633高地間的嶺谷,大有繞到633高地東側向634高地發起攻擊的意圖,這件事讓他一轉念間覺得他們的思路是對的,成玉昆和梁騰輝或者不像他以前想的那么糟。隨即他就不能再考慮讓8連代替9連去攻占634高地了——8連自633高地主峰南下634高地,從他下達命令到這命令變成作戰行動。其速度不會比9連到達634高地更早。他已經從大鼻子峰東側的大山隙間看到蘇軍的援兵正向634高地奔來,除了讓9連快速攻占634高地,他沒有別的選擇!
他以為自己仍是鎮靜的,其實心里已經亂了,對戰斗的發展隱約生出的危機感又在他的生命意識中添加了焦急和深度的不安。他就在這種心態下對成玉昆發出了迅速由633高地東側攻擊634高地的命令,沒有發覺632、633高地上沒有蘇軍的情況仍對他做出剛才的決定悄悄起了作用,而634高地上目前并不很綿密的槍聲、順大鼻子峰山腿增援過來的蘇軍。也都無形中幫他做出了這個決定。高地上的槍聲讓他判斷出那兒的蘇軍目前或許只有兩個班或一個排;希連山方向的蘇軍之所以要急著來增援,并且來了一大隊人馬,大約就同上面的情況有關系——9連是應該能趕在增援蘇軍之前把高地控制住的!
很快他便明白這是自己今天犯下的第二個錯誤!十幾分鐘過后,他就從634高地以及禿鷲嶺方向聽到了狂風乍起般的激烈槍聲。還從634高地的槍聲中分辨出一挺重機槍的嘯叫!634高地之敵居然擁有一挺重機槍,那就是說他們不是兩個班或一個排,而是整整一個連!
隨即,633高地主峰上的8連連長黎明理也通過步話機向他報告:9連已在634高地東北側陷入來自高地和東二、東三高地之敵多重火力的包圍夾擊之中!
劉宗勝覺得拂曉前就系緊在自己心臟上的那根細線又被誰用力扯了一下,左胸部馬上襲過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原先隱約出現于心底的危機意識已變成現實的危機:希連山方向下來的援兵順大鼻子峰山腿到了634高地西北側沖溝對面。開始在火力掩護下向高地沖擊。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們的沖擊受到了阻礙,沒有馬上越過沖溝登上高地!
一種全營今天要在632高地地區遭受重大失敗的直覺浮上他的心頭:短短的20分鐘內他已連續犯了兩次錯誤;以9連這樣一個戰前倉促組建的、既缺少戰斗經驗內部也不甚鞏固的連隊去攻擊一座由一個連的蘇軍據守的、預先設防的高地,況且處在東、南、西三個方向的火力打擊之下;現在又加上希連山方向一隊蘇軍的攻擊——在劉宗勝的想象中,后者此刻對于9連的威脅甚至超過高地上的蘇軍,一旦他們沖過沖溝登上高地,就會從側翼立即對高地東北側的9連形成殲滅性打擊——今天9連在634高地下的命運是可以想象的,全連覆沒也不是不可能!
這次他要求8連做到的事情卻遲遲沒有做到。不是8連連長沒有執行他的命令,命令是被黎明理執行了,但在執行這個命令之前還執行他的另一個命令。前一個命令是要他們南下增援9連。由于633高地主峰向南長長延伸的山體頂端是一壁斷崖,黎明理決定先從主峰東下,沿高地東南側那條山腿接近634高地。他們以很快的速度下到高地東大坡的腰部,卻又接到了副團長要他們去主峰西南方增援9連的命令。黎明理以為副團長的前一個命令已經取消,不敢怠慢,重新帶兵從633高地東坡翻越山脊線趕往西南坡。這樣一折騰的后果是:8連的隊伍為了副團長的兩個命令白白地在633高地上來回往返運動了半個小時。他們還沒有最后把副團長的第二個命令變成作戰行動,從禿鷲嶺方向的東一、東二、東三高地間的溪谷里,就分別冒出了蘇軍的大隊步兵。這些新出現的蘇軍在上述三個高地重機槍火力的掩護下,開始跨越基比夫山地區和禿鷲嶺地區之間的大山峽。分別由東向西對一號嶺最東端的630高地和632、633高地氣勢洶洶地撲過來。
幾乎在蘇軍從禿鷲嶺方向冒出來的同時,劉宗勝就從632高地的7連那兒接到了副營長楚茂林的報告。隨后。剛剛由633高地東坡返回到嶺脊線上的8連連長黎明理也向他報告了自己新發現的敵情。黎明理還報告說:東三高地北側腰部還又出現了蘇軍的一挺重機槍,用兇猛的火力封鎖了632、633高地間的嶺谷,目的顯然是要把華軍已占領的兩個高地分割開來,實施逐個攻擊。黎明理請示劉副團長:他們是否還去增援634高地西北側山腳下的9連狙擊線?
劉宗勝沒有馬上回答黎明理的話,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蕭強和崔世安注意到副團長臉上正慢慢地卻是沖動地泛起一層鮮紅的血色。劉宗勝的目光從634高地轉向632、633高地。隔著這兩座高地,他聽到了來自禿鷲嶺方向的密集的槍聲,并立即意識到,隨著東方新出現的敵情,整個632高地地區的戰場局勢已發生了重大變化。幾分鐘前他關心的還僅僅是一個連的命運。現在卻不能不為全營的命運擔憂了。從蘇軍的動作看,他們今天不只要吃掉634高地下的9連,還要通過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奪回整個632高地地區,甚至有可能對包括一號嶺在內的整個基比夫山地區實施總反撲。如果是前一種情況,他們這個營馬上就將于632高地地區遭遇一場極為艱苦的戰斗;若后一種判斷屬實,他們就更會因為在一號嶺前方所處的首當其沖的位置受到蘇軍的攻擊——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這個營今天在這里的處境都變得異常兇險了!
從一號嶺北方的山野里。華軍炮群也開始了射擊,目標是希連山和禿鷲嶺地區的蘇軍炮群。顯然彭燾了解一號嶺東段和整個632高地地區的情況,在他之前就呼喚了炮火。但這件事絲毫也沒減輕戰局的變化在他心中形成的壓力。劉宗勝沿著腳下的裂溝向山腿東側走了幾步,重新舉起望遠鏡。去眺望634高地。就在方才下定那個新決心的同時他已經想到了:8連有了新任務,讓他們去增援9連是不可能了,此后9連在634高地上下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了!
PS:走過一處網吧的時候,正好趕上警察突擊檢查未成年人上網問題,幾個小子被叫了出來排成一隊。當警察問到一個平頭小伙兒的時候,我恰巧走過,于是出現了下面對話。“職業?”“法師。”我懷著無比崇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的為他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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