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棱線右側自下而上的槍聲猛然激烈起來:江玉生心中又微微一震:程斐太急躁了!分手時他忘記了對自己的朋友說一句話:不能著急。既然今天他們要同蘇軍進行一場殊死的搏斗,著急就是不必要的了。蘇軍的意圖很明顯,那就是想趁他們在高地之下立足未穩之際,動用全部火力重創和殲滅他們,絕對不打算給予對手展開向高地本身攻擊的機會。2排這么著急已給他們帶來了麻煩:從高地東北坡第一道塹壕里,一些蘇軍正越過山棱線,轉移到北坡塹壕里對付2排的進攻!他不能再猶豫了,必須馬上開槍,把主要危險引到自己這邊來!
他回頭朝俯臥在身后坡下草叢中的二班長和三班長猛地揮動了一個“向上前進”的手勢,隨即將沖鋒槍的槍口朝前伸了出去。這里地勢很好,他能夠馬上從準星圈里模糊搖曳的綠色草影中捕捉住蘇軍第一道塹壕沿上微露的目標。而只要做到這一點;那個被他用準星圈套住的目標的命運就被決定了——他是神槍手,對于在300米距離內擊中各種靶子是絕對有信心的!
他已經用準星圈套住了一個目標了。它是第一道塹壕內蘇軍兩挺輕機槍中的一挺,它噴出的火舌在他眼前晃動成璀璨明亮的一團,但他還是迅速透過火光捕捉住了機槍手隱隱約約的嘴臉。
“噠噠噠——”一個清脆的短點射打出去了。那挺輕機槍沒有立即停止射擊,它突然槍口一歪。斜斜地向天空打了一個長點射,才啞了下來。
象是江玉生的一聲槍響點燃了彈藥庫,從他的身后,散布在山坡上的十幾支沖鋒槍和兩挺輕機槍也叫了起來!一串串子彈飛向山上去,同上面飛來的子彈在空中鏗鏘有聲地碰撞著,落向第一道塹壕的蘇軍。剎那間,蘇軍陣地上明顯亂起來!
江玉生剛毅的嘴角微微搐動了一下,心里淡淡地浮起一絲快慰。剛才的成績在他的射擊生涯中當然不算什么,比這困難許多倍的目標都被他很漂亮地擊中過。他對身后響起的一片槍聲也不以為然:射擊應當講精度,不該這么亂哄哄的!亂哄哄地開槍效果肯定不會好!忽然他的看法改變了:身后戰士們的槍聲雖然對蘇軍的實際打擊效果不佳。卻造成了一種有威懾力的聲勢,他眼瞅著第一道塹壕里,一隊剛剛支援到高地北坡去的蘇軍又亂紛紛地跑回來!程斐那邊的壓力可以減輕一點兒了!
他現在已經用準星圈套住另外一挺機槍了。它的位置稍稍偏東,所以他就不得不把槍口略微移動了幾厘米。槍響過后他馬上一個魚躍離開了自己的射擊位置,接下去便有了一組快速的向上低姿運動,在一塊僅能遮住頭部的巖石后面貼緊地表臥倒下去,同時做了個很利索的出槍動作。他幾秒鐘前那個下意識的感覺是準確的:剛剛在新的射擊位置上臥倒,方才所在的地方就被山上飛來的彈雨打起了密密一層土塵,那棵閃耀著明麗的陽光的小松樹也不見了。他定了定神。明白這是第三道塹壕蘇軍的重機槍注意到他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把腦袋和槍緊緊貼在地面上,一次也不抬頭看。任憑蘇軍的重機槍瘋狂地將彈雨潑灑在他的四周。每次子彈劃線似地拉著一道青煙向他身邊靠近,他的全身就會泛過一陣激烈的顫栗。
“不要著急,”他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努力恢復鎮靜,“你不要程斐著急,自己也不要著急。蘇軍是被你的兩次精度很高的點射嚇慌了,他們可能不害怕一群人的精度不高的射擊,卻害怕一個你這樣的特等射手。因此除掉你在他們就成了當務之急。…只要你停在這兒不動,他們就會重新安靜下來。今天你就剩下兩件事情了:擊斃蘇軍和死。而死是不需要著急的。”
他的精神已經超越全連陷入絕境后一度出現過的死亡認知階段的驚恐。也越過了同程斐訣別時遺留在意識深層的痛苦與悲涼,所有那一切都過去了;他仍舊能夠感覺到死亡每一秒鐘都在向自己迫近,但它不再處于意識的中心了,處于中心的是山上的蘇軍,是一種簡單的對于蘇軍的仇恨和忿怒,是隨著兩次干凈利索地擊斃蘇軍之后在生命中升起的單純的亢奮情緒。處于意識中心的還有將更多的蘇軍從程斐那一邊吸引過來的愿望!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塊巖石后面俯伏了多久,直到聽清身邊不再有蘇軍重機槍子彈落地的聲音。才重新向高地上方抬起頭來。不久前他快速向上躍進,二班和三班的戰士們也跟隨他展開了向上躍進和攀登,此刻他們也隨著他的停止前進而停止了進攻,只是在他的左側和右側。二班的一挺輕機槍和三班長手中的沖鋒槍仍在斷續地向上射擊。江玉生的目光再次投向蘇軍的第二道塹壕,心中不由得升起幾分興奮:就在剛才他臥倒不動的時間內,不僅被他打啞的兩挺輕機槍又叫起來,而且緊靠著右側山棱線,還新添了一挺輕機槍,火光閃閃爍爍地向山下射擊著。它分明是從高地北側2排的進攻正面增援過來的!
蘇軍已把他和1排看做主要的威脅了,這很好!他的目的就是這個。側耳聽去,山棱線另一側的槍聲依舊激烈而響亮,讓他再次為程斐擔起心來,“程斐是不懂得不用著急的道理的,從小他就喜歡匆匆行事,不會忍耐和等待最好的機會。”他又二次清楚地想道,“我是有專業證書的射手而他不是,我不能讓他的處境比我更危險!”
事實上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可能比程斐更危險。雖然蘇軍的重機槍不再尋找他,但自他出現在高地東北側山坡上。蘇軍就不可能不用非常高的警惕性監視和對付他。對方從高地北側調一挺輕機槍過來的原因很可能就是這個。
再次向前躍進時他的動作是快捷的和大膽的。由于山上多了一挺輕機槍,江玉生不敢冒險停在第二個射擊點上開槍——你可能連續擊中蘇軍的兩挺機槍,卻會被第三挺機槍打出許多窟窿。
到達一個新的射擊位置后沒等蘇軍有所反應,他的槍就響了。這是一個比前兩次射擊位置都要優越的位置:面前有兩塊半人高的石頭,可以從東南、南和西南三個方向擋住蘇軍三挺輕機槍打下來的子彈。江玉生在新的射擊位置上顯得很從容,他第一槍擊斃了山棱線那邊增援過來的蘇軍輕機槍射手,接著非常鎮靜也非常利索地打掉了另外兩挺輕機槍,然后又一槍一個地干掉了蘇軍的兩名沖鋒槍手,才轉回頭去,朝坡下的二班和三班揮了一下手。
一直臥倒在巖石和草叢中的進攻隊伍明顯被副連長的勝利鼓舞了。江玉生先是看到二班長從一塊石頭后面抬起頭。興奮地對著身后的戰士們嘶啞地喊了一句什么,率先向坡上高姿運動起來;接著,三班的戰士們也從他的左翼展開了攻擊運動。戰前訓練中反復演練過的戰術動作也拿出來了,班與班、組與組、人與人之間互相掩護,交替前進。一會兒已經有不少人越過他所在的山坡高度,進抵到距蘇軍第一道塹壕只有大約50米的地方。三班的一挺輕機槍也跟上來了,機槍手選擇了一個不錯的陣地,不時將第一道塹壕里蘇軍的沖鋒槍手和步槍得趴下去抬不起頭。江玉生振奮起來;又覺得可惜:射手的命中精度不高,射界也不夠開闊。他一連幾個魚躍,運動到機槍手身后。用手中的沖鋒槍換過了后者的輕機槍。
將標尺修訂后他的第一個長點射就把第一道塹壕東半部幾米長一段距離的蘇軍火力點全打啞了。這串子彈明顯地改變了高地東北坡第一道塹壕前敵我雙方的戰斗情勢。此前二班和三班已將攻擊線推進得距離敵人只有50米,上頭蘇軍的槍響剛停,他們便明白了發生的事情。江玉生透過輕機槍的準星圈看到右前方草叢中二班長驚喜地朝他呲了呲白牙,立即將自己的運動姿勢改為高速度的奔跑和跳躍;在他的左前方,三班長也把原先的低姿匍匐改為成了高姿躍進。他們倆前后左右的巖石和草叢間很快“冒”出了更多更大膽地做全身暴露運動的戰士,分別跟隨自己的班長,組成了兩個激奮而活躍的散兵群,高聲叫喊著,向第一道塹壕撲去!
江玉生的心剛剛快樂地揪緊一下又痛苦的抽搐成一團。這時他已透過輕機槍的準星圈看到:蘇軍已由于他那次數不多卻很奏效的攻擊驚慌失措起來。他方才臥倒不動時第二道第三道塹壕的火力都居高臨下地轉移到高地北側。此刻卻又把包括主峰下方平臺棱線上的重機槍在內的全部火力轉移到了高地東北側。他只來得及朝前面的進攻隊伍高喊一聲:“注意隱蔽——!”就見正在奔跑跳躍的二班長突然兩手向上一揚,身子像被誰攔腰斬斷了一樣,頹然倒了下去!
是蘇軍的重機槍擊中了他!
一股怒意沖上江玉生的腦門。戰斗開始時淡漠下去的悲痛猛然從胸膛里升起,堵上他的喉嚨。眼下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那挺重機槍。這個意念隨即在他心中明確了。是它瓦解了1排的一次極有可能成功的攻勢,給了第一道塹壕內的殘敵喘息之機!
他要打掉它!
他把槍口抬高,再次修訂了標尺,瞄準高地主峰下平臺棱線中央那個噴火的槍口。距離200米上下。他看不到火光后面蘇軍重機槍射手的臉,但他下功夫練過模糊射擊,此事難不倒他。“不要著急。”那個聲音又在提醒他了,并讓他的呼吸變得平靜了一些。
“噠噠噠——!”一個脆亮的短點打響了。蘇軍重機槍槍口的火舌登時熄滅了!
堵上喉嚨口的悲痛下去了。他高興了些,沒有緩一口氣。就壓低槍口對著第二道塹壕的一挺輕機槍開了火,也把他打啞了。
他注意到剛才被蘇軍重機槍打趴到地下的戰士們又從草叢中躍起,向上運動了。他迅速將槍口回指向第一道塹壕,沒有修定標尺就將一串子彈平平地沿壕沿橫掃過去。兩個殘敵剛剛從壕底冒出腦袋,便被他壓下去了;從山棱線那一側,七八個蘇軍正要涌過來,也被他的火力嚇了回去。江玉生激動了:除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塹壕里還有一些沖鋒槍手和步槍手在射擊,高地東北側第一道塹壕內已不見蘇軍的一個火力點;自從他把那挺重機槍和第二道塹壕的一挺輕機槍打啞以后,蘇軍在這個方向的火力整體地削弱了,三班長和二班副應帶著戰士們迅速占領蘇軍的第一道塹壕!
山棱線西側距蘇軍塹壕很近的方向驟然響起了激烈的槍聲和吶喊。“沖啊——!”“殺——!”他判斷出這是程斐帶著2排沖進高地北側蘇軍第一道塹壕里去了!江玉生悚然一驚。自責起來:“你是不是太沉著了!…不能讓程斐趕到我前面去!”最后一個念頭一閃,他四肢同時用力,一下從射擊位置上手提輕機槍直立起來,大步朝前奔去,一邊大喊:“弟兄們,快向上沖啊——!”
他忘記主峰下平臺棱線上蘇軍的重機槍了。方才他擊斃的只是一名射手,并沒有打掉其余的蘇軍。等他注意到一串青煙貼著地表的草葉“哧溜溜”地飛來,腹部已像被人用燒紅的鋼筋猛地穿了幾個貫通。江玉生“呀”地叫了一聲,并不響亮。向前一個趔趄,撲倒在草地上。
他沒有馬上死去。因為蘇軍并沒有擊中他的要害部位。死神拖了很久才掮動黑色的翅膀姍姍降臨。仿佛只是為了讓他有時間體會生命火焰熄滅前的痛苦。最初的昏厥過后他心里清楚地浮上來的念頭竟然不是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懊惱。
“我是不讓自己著急的。可最后還是著急了…”但是來自軀體下方的如被燒紅的鋼筋反復炮烙著五臟六腑一樣的劇痛打斷了他的思想,接踵而來的猛烈的惡心又部分地抑制了腹下的劇疼。江玉生一口一口地吐出了許多黑紅的穢物,眼冒金花,喉頭抽搐,通體大汗淋漓。嘔吐止住了,劇疼的感覺又回來了,腹腔內似有一只小手在慢慢地掏,什么東西正沉甸甸地墜下去。“腸子。”他想道,從又一陣眩暈中醒過來,并沒有感到驚訝。“應當把它們放回去,”腦海里閃過一個模糊的意念,可當他要用麻僵的手執行生命中樞的指令時,那種比劇疼還難受的惡心和嘔吐的感覺又再次涌上喉嚨。“…不,不用了。”他聽到心中有一個微弱的聲音說。同時將閉緊的眼睛睜開,朝高地上方望去;無論是剛才有過的興奮和激動,痛苦和悲哀,此刻都被遺忘了。記憶中殘有的僅僅是對于戰斗進程的一點點關心:1排的戰士們沖進蘇軍的塹壕里去了嗎?!
他的目光模糊一會兒便清晰了,隨即臉上現出一個驚駭的表情。槍聲再次震耳欲聾地響起來。這是高地主峰下平臺棱線上那挺擊中了他的重機槍正瘋狂地叫著,把紛飛的子彈無情地潑向第一道塹壕。1排的戰士們已進入了那道塹壕,正同殘敵進行激烈的肉搏,那挺重機槍射下來的子彈卻又讓他們如同一根根攔腰折斷的樹枝一樣倒下去。從倒下去的人中他認出了三班長和一個他熟悉的二班的四川兵。在這挺重機槍的火力掩護下,一隊蘇軍從第二道塹壕順一條連通上下的交通壕朝第一道塹壕增援下來。一旦蘇軍從高地東北側重新占領了第一道塹壕,已經帶2排沖進高地北側第一道塹壕的程斐就會受到來自東方的打擊,那對他是非常危險的!
現在江玉生想什么和做什么都是緩慢的了:他緩慢地在生命中樞肯定了那個“不”字,緩慢地將甩到前面去的輕機槍一點點向后拉回到自己眼前;緩慢地抬起上體,將槍托抵在肩部。死神在最后時刻已開始表現出了仁慈,逐漸用身體各部分的麻木代替了那種炮烙一般的疼感,讓他的精神有了回光返照式的清醒。準星圈在江玉生的眼前模糊了變清晰,清晰了變模糊,到底瞄準了第三道塹壕蘇軍的重機槍。
“噠噠——!”一個點射響起,重機槍啞了。
“好,”他想。
現在他要最后幫助進入第一道塹壕內的戰友們。幫助他們也就是幫助山棱線西側的程斐。他的生命和戰斗將要結束,能為戰士們和自己的朋友做的僅僅是這一點事情了。他把槍口壓低,瞄準了那隊正在第二和第一道塹壕間的交通壕里運動的蘇軍。
ps:當你看到災難時,去找那些伸出援手的人們。你永遠都會找到正在伸出援手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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