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球升起在天空中,風聲呼嘯,吹過視野間起伏的山巒。
初冬的山嶺入目青灰,起起伏伏間猶如一片奇異的海洋,山嶺間的道路像是破開海洋的巨龍,隨著軍隊的行進朝前方蔓延。遠處的樹林起伏跌宕,林間藏著噬人的深淵。
蜀地地勢雄奇,李白曾言: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但事實上,被形容為難于上青天的這片道路,已經屬于進入蜀地相對易行的關口了。
劍閣往西,金牛道往北,后世被稱為龍門山斷裂帶的一片地方,屬于真正的天塹。往南的大小劍山,雖然也是道路崎嶇,斷崖密布,但金牛道穿山過嶺,不少驛站、村落附于道旁,送行來往客商,山中亦能有獵戶出入。
過去能在這般崎嶇的山嶺間穿行的,畢竟也只是附近家貧無著的老獵戶了。密集的山林,崎嶇的地形,普通人入林不久,便可能在山間迷路,再也無法回轉。十月中旬,第一波成規模的戰斗便爆發在這樣的地形里。
籍著升空的熱氣球又或是建在高處的瞭望塔,偶爾能看見爆炸的動靜出現在遠處的密林間或是山澗里。
華夏軍斥候隨身帶有名為手榴彈的爆炸物,女真的斥候部隊也隨身攜帶能以明火引燃的火雷。除這二者引起的劇烈聲響外,林間的多數廝殺外界并不容易看到,只是會有慘叫聲遠遠傳來,偶爾能見到林間升起的煙霧,又或是不知從哪里遙遙傳來的“砰”然聲響,大路上的部隊便知道那廝殺在進行。
最初的幾日,林間發生的還是雖然激烈卻顯得分散的戰斗,開始交手的兩支部隊謹慎地試探著對手的力量,遠遠近近零星的爆炸,一天大概數十起,偶爾有傷者從林間撤出來,為首的女真斥候便向上頭的將官報告了華夏軍的斥候戰力。
這些斥候都是女真軍中最為精銳的老兵,他們或是北方山中最嚴苛環境里鍛煉出來的獵戶,或是尸山血海里幸存下來的戰士,感覺敏銳,放入山林里無論是生存找路、還是博殺熊虎,都不在話下。且許多人在軍中頗有名望,放在哪支部隊里都是受將領信任的心腹。余余一開始便動用這些心腹之人,其一是信任他們,其二是為了得到最準確的反饋。
初次交手的反饋隨著傷者與后撤的斥候隊迅速傳回來,在西南發展了數年的華夏軍斥候對于川蜀的山地沒有絲毫的陌生,第一批進入山林且與華夏軍交手的精銳斥候取得了些許戰果,傷亡卻也不小。
在最初的幾天的摩擦里,其實無法判斷準確的傷亡比——但這樣的情況倒也沒有出乎女真上層的意外——在百人以下的小規模沖突中,即便是武朝軍隊也常常能打出兩眼的戰績來,漢人不缺勇毅之士,更何況是斬殺過婁室與辭不失的黑旗軍。
二十,事先安排的后續斥候陸續進山,對于這些非女真系的斥候們,軍隊高層開出了極高的賞格:殺黑旗軍士兵一名賞錢百貫,軍官則在此基礎上遞增,連級往上有田畝、官銜甚至于爵位封賜,活捉以三倍計。
武朝社會貧富差距巨大,貧苦人家一年散碎開銷不過數貫錢,從八品縣令的月俸十五貫左右,已經相對富裕。這里普普通通一顆人頭便值銅錢百貫,斥候又大都是軍中精銳,殺上幾個肩上帶著花的,那便一輩子富裕無憂。
用于獎勵的金銀裝在箱子里擺在道路上幾個驛站軍營旁,晃得人眼花,這是各軍斥候直接便能領的。至于軍隊在戰場上的殺敵,賞賜首先歸于各軍軍功,仗打完后統一封賞,但基本上也會與斥候領的人頭價相差無幾,即便戰死沙場,只要軍隊軍功到位,賞賜將來仍舊會發至各人家中。
以這樣的賞格而論,“買”完整個華夏軍的人頭,完顏宗翰需要花出去的銀錢至少是數千萬貫往上走,但他并不介意。
遼國仍在時,武朝每年給付遼國的歲幣只是銀錢便過了百萬貫,而依靠貿易武朝一轉手又以倍計地賺了回去。童貫當年贖買燕云十六州,與北地大小家族、朝中各路官僚湊了價值數千萬貫的財物,到頭來他伐遼有功,收復燕云,名聲大振,這數千萬貫財物眾人豈不還是會從百姓手上撈回去。
及至金國踏平中原、覆滅武朝,一路上破家滅族,抄出來的金銀以及能夠抓回北地生產金銀的奴隸又何止此數。若正能以數千萬貫的金銀“買”了華夏軍,此時的宗翰、希尹等人還真不會有半點吝嗇。
這是底定天下的最后一戰了。
這樣巨大的利益與榮耀當中,不僅僅是斥候,甚至于中層下層的各個士兵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動。
二十二,那蒼莽山林中斥候的沖突陡然開始變得激烈,女真人投入的兵力、華夏軍投入的兵力在同一時間、同一節點上選擇了加碼。
自二十二的下午起,崎嶇的山嶺間能看到的最為明顯的沖突特征,并不是偶爾便傳來的爆炸聲,而是從林間升騰而起的黑色煙柱與山火:這是在林地的混亂環境中交手后,不少人選擇的混淆局面的策略,一些山火旋起旋滅,也有一些山火在初冬已相對干燥的環境中熊熊蔓延,籍著呼嘯的北風,掀起了莫大的聲勢。
濃煙滾滾在山間飛舞,燒蕩的痕跡十數里外都清晰可見,居住在林地里的動物四散奔逃,間或爆發的廝殺便在這樣的混亂狀況中展開。
林間的大火多數由女真一方的渤海人、遼東人、漢軍斥候引起。
雖然女真人開出的巨額懸賞令得這幫藝高人膽大的軍中精銳們迫不及待地入山殺敵,但進入到那蒼莽的林間,真與華夏軍軍人展開對抗時,巨大的壓力才會落到每個人的身上。
川蜀的山林看來廣袤遼闊,擅長山間奔走的也確實能夠找到許多的道路,但崎嶇的地形導致這些道路都顯得狹窄而危險。未曾遇敵一切好說,一旦遇敵,會展開的便是最為激烈與詭譎的廝殺。
以十人為一組,原本就是為了林間廝殺而訓練準備的華夏軍斥候穿著的多是帶著與山林景色類似顏色的服裝,每人身上皆攜帶大威力的手弩。乍然遭遇時,十名成員從不同方向封鎖道路,只是從不同角度射來的第一波的弩箭就足以讓人膽寒。
除弩箭外,投擲的手榴彈每人皆攜帶了兩三顆,狹窄道路上若遭遇這樣的爆炸,委實讓人進退兩難。
手弩、火雷等物以外,十名成員各有不同的側重與配合,部分小隊成員帶著便于攀爬的精鋼鉤爪、能夠讓人如猿猴般上下山嶺的滑輪組,亦有少量精銳小組帶有狙擊槍往前行動的,他們占領高處,利用望遠鏡觀察,朝附近小隊發出信號。
女真斥候中固然也有海東青、有不少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有擅長攀爬山嶺險峰的身負絕技之人,但在這些華夏軍小隊成系統的配合與前壓下,這一天首先遇敵的斥候隊伍們便遭遇到了巨大的傷亡。
成百上千的斥候部隊在入山口的大路上還顯得擁擠與熱鬧,進入山林,選擇不同的道路分散開來,不時還會遭遇過去幾天入山的女真斥候精銳后撤的身影。他們作為生力軍替補上去,華夏軍的數百支特種作戰小隊也已經陸續殺來,到得下午,林間廝殺混亂,部分幸存的斥候放起大火,一些火焰熊熊燃燒。
部分歸順了女真一方的斥候部隊哭爹罵娘,他們在這林間固然“人多勢眾”,但各個隊伍的戰力有高有低、風格各有不同,互相之間的調配與前行進度亦有不同。一些部隊正在前方廝殺,眼見著后方火焰竟蔓延了過來…
而另一方面,華夏軍各個特種作戰小隊早先便有個大概的作戰計劃,這還是開戰初期,小隊之間的聯系緊密,以不同區域占領各個制高點上的核心團隊為調配,進退有序,基本上還沒有出現太過冒進的隊伍。
這些時日來,雖然也曾遇上過對方隊伍中異常厲害的老兵、獵手等人物,有的突然出現,一箭封喉,有的隱匿于枯葉堆中,暴起殺人,產生了不少傷亡,但以交換比來說,華夏軍始終占著巨大的便宜。
按照后來的統計,二十二,在林間廝殺中死去的女真附屬斥候部隊約在六百以上,華夏軍傷亡過百。二十三、二十四,雙方傷亡皆有減少,華夏軍的斥候戰線總體前推,但也有數支女真斥候部隊愈發的熟悉山林,占領了林間前方幾個重要的觀察點。這還是開戰之前的小小損失。
余余適應著這一狀況,對于山間作戰做出了數項調整,但總的來說,對于部分附庸部隊作戰時的生硬應對,他也不會過于在意。
二十五,拔離速率領的數萬軍隊在黃明縣城外做好了準備,數千漢人俘虜被驅趕著往縣城城墻方向前進。
黃明縣由原本坐落在這里的驛站小鎮發展起來,并非堅城。它的城墻不過三丈高,面對山口一邊的總長度四百六十丈,也就是后世一千五百米的樣子。城墻從開闊地一直蜿蜒到南邊的山坡上,山坡地勢較陡,令得這一段的防御與下方形成一個“l”形的夾角,幾架防御距離較遠的投石車連同大炮在這里擺開,負責觀察的熱氣球也高高地飄著這邊的城頭上方。
城墻北端毗鄰一道六七仗的山澗,但在靠近城墻的地方亦有過城小路。隨著俘虜被驅趕而來,城頭上的士兵高聲喊話,讓這些俘虜朝著城北方向繞行求生。后方的女真人自然不會允許,他們先是以箭矢將俘虜們朝南面趕,隨后架起大炮、投石車朝著北端的人群里開始發射。
人群哭喊著、擁擠著往城墻下方過去,箭矢、石塊、炮彈落在后方的人堆里,爆炸、哭喊、慘叫混雜在一起,血腥味四散蔓延。
擠到城墻下方的俘虜們才算是脫離了炮彈、投車等物的射程,他們有的在城下呼喊著希望華夏軍開城門,有的希望上方擲下繩索,但城墻上的華夏軍士兵不為所動,一部分人朝著城北蔓延而去,亦有人跑向城南的崎嶇山坡。
事實上,此時唯有城北山澗與城墻間的小路是逃生的唯一通道。女真軍陣之中,拔離速靜靜地看著俘虜們一直被驅趕到城墻下方,中間并無地雷爆開,人群開始往北面擁擠時,他命令人將第二批大約一千左右的俘虜驅趕出去。
這批俘虜當中混雜的是一支百人左右的弓箭隊,他們籍著漢俘們的掩護拉近了與城墻之間的距離,開始朝著城墻下往北奔逃的俘虜們射箭,一些箭矢零零星星地落在城頭上。
龐六安下令開炮。
三發炮彈自黃明縣城城墻上呼嘯而出,落入混雜了弓箭手的人群當中。此時女真人亦有稀稀拉拉地往奔跑的俘虜后方開炮,這三發炮彈飛來,夾雜在一片呼喊與硝煙當中并不起眼,拔離速在站馬上拍了拍大腿,眼中有嗜血味道。
他揮手命令部下放出第三批俘虜。
這一批俘虜亦有千人,與先前不同的是,女真人給這些俘虜發放了幾十架做工粗糙的云梯。
“…想要往城北逃,你們過不去!前方縣城城墻不高,黑旗軍以華夏自居,你們只要上去了,他們便不會殺人!扛著梯子逃命去吧!跑得慢的,當心女真人的大炮!”
被押在俘虜前方呼喊的是一名原本的武朝官吏,他身上帶血,鼻青臉腫地朝俘虜們傳達女真人的意思。俘虜之中大量拖家帶口者,扛了梯子哭喊著往前方奔跑過去。有的人抱了孩子,口中是聽不出意義的求饒聲。
這一刻,城墻上的華夏軍人正將盾牌、刀槍、門板等物朝城下的人群中放下去,以讓他們防御流矢。眼見戰場那端有人扛起云梯過來,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也只沉默了片刻。
“…讓人喊話,叫他們不要帶云梯,人群中有奸細,不要中了女真人的計策。”
郭琛如此下令,隨后又朝炮兵那邊傳令:“標定距離。”
大嗓門的士兵在城頭拿著簡易的喇叭拼命朝著前方呼喊。
前方的“戰場”之上,沒有士兵,只有擁擠奔逃的人群、呼喊的人群、哭泣的人群,鮮血的腥味升騰起來,夾雜在硝煙與內臟里。
這是整個戰場上最“溫柔”的開始,拔離速的眼中帶著嗜血的狂熱,看著這一切。
對于女真人來說,這只是一場簡單的甚至還沒有放開手干的屠殺,但他享受于敵人的進退兩難,對面將領所表露出來的東西——無論是果決還是憤怒都會讓他感到滿足。
對于華夏軍來說,這也是說來殘酷實際上卻無比尋常的心理考驗,早在小蒼河時期許多人便已經經歷過了,到得如今,大量的士兵也得再經歷一次。
女真人橫掃天下,如果需要俘虜,成百上千萬對于他們來說根本不在話下,拔離速驅趕著他們向前,追趕他們、屠殺他們。若城墻上的士兵因此表現出絲毫的手軟或是破綻,這成千上萬人之后,拔離速、宗翰等人不會介意再趕十萬、百萬人過來,斬殺于戰陣前方。
擁著云梯的俘虜被驅趕了過來,拉近距離,開始匯入前一批的俘虜。城墻上呼喊的士兵聲嘶力竭。龐六安吸了一口氣。
“開炮。”
城墻上,士兵落下火把,鐵炮的炮口發出轟然聲響,炮彈從火光中沖出,從那如海的人潮上方飛了過去。
一發炮彈之后、又是一發,接著是第三發,氣浪噴薄間,一些人被炸飛出去,有人斷了手腳,哭喊凄厲。
“哈哈哈哈…”拔離速在戰馬上笑起來,后續命令有條不紊地發出去。
戰場各個方位上的投石車開始趁著這樣的混亂緩緩地朝前推進,炮陣推進,第四批俘虜被驅趕出去…女真人的大營里,猛安(千夫長)兀里坦與一眾部下整備完畢,也正等待著出發。
這是女真人中身經百戰的先鋒戰將,早在阿骨打仍在時,兀里坦便是拔離速麾下的心腹勇將。此次進攻華夏軍,對于宗翰、希尹來說意義重大,許多人也將之作為征服天下的最后一個阻礙來看待,但用兵的謹慎、準備的充分并不代表軍隊中的人們失去了當初的銳氣。
面對著黃明縣這一阻礙,拔離速擺開陣勢之后,兀里坦便向主將請命,希望能夠在這一戰中率陣先登,奪取為婁室、辭不失等元帥復仇之戰的開門首功。拔離速答應下來。
隨著俘虜們一批又一批的被驅趕而出,女真軍隊的陣型也在緩緩推進。午時左右,射程最遠的投石車陸續將黃明縣城墻納入攻擊范圍,以逸待勞的華夏軍一方首先以投石車朝女真投車營地展開攻擊,女真人則迅速固定器械展開反擊。這個時候,能夠從黃明縣以北小道逃離戰場的民眾還不足十一,戰場上已化為平民的絞肉機。
未時一刻,午后最令人煩悶和疲倦的時間點上,血腥的戰場上爆發了第一波高潮,兀里坦率領的千人隊稍稍改換了裝扮,裹挾著又一批的平民朝城墻方向開始了推進。他預定了攻擊地點,將千人隊分為十批,自不同路徑朝前方殺來。
拔離速騎在戰馬上,目光平靜地看著戰場,某一刻,他的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戰場上依舊哭喊喧囂,雙方的投石車相互進攻,女真人架起的投石車已經被砸碎了五架,而在黃明縣城城墻下,不知多少人被飛來的巨石滾成了肉醬。石塊的飛舞帶來巨大的破壞,一刻也沒有停下。但在黃明縣城城頭,某個時間點上,氣氛卻像是陡然間安靜了下來。
拔離速感受到了這片刻的安靜。
城墻之上,龐六安陡然前沖,他拿起望遠鏡,迅速地掃視著戰場。守在城頭的華夏軍士兵當中的一些老兵也像是感覺到了什么,他們在盾牌的掩護下朝外張望,軍隊中部分還沒有太多經驗的新手看著這些經歷了小蒼河時期的老兵的動靜。
“嘿嘿…他娘的,終、于、敢、過、來、了…”
長刀被拔出刀鞘,喉間發出的聲響,壓抑到骨髓里,蔓延在城頭的是如同屠宰場一般的猙獰氣息。
“…過來了,要開炮嗎?”
黃明縣的城墻不過三丈,若是敵人靠近,迅速地便能登城作戰,龐六安的目光掃過這被四溢的血腥、凄厲的哭嚎充斥的戰場,牙齒磨了磨。
“…先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