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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忠臣

  “…倒不知是已有全詩,還是偶得殘句?”

  秦淮河邊,秦老開口向寧毅詢問著,一旁,康賢倒也嘆了口氣: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便只是殘句,卻也已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氣度了…”

  寧毅看著那詩詞,隨后笑起來:“呵,殘句。”他攤攤手,“不懂詩詞…”

  “這小子不實誠,否則今日可得幾首好詩…”

  話是這樣說,但如今寫詩寫詞,作者偶得殘句是尋常事,兩人倒也不再多說,隨后談論起那書法來,這是相當專業的領域,詩詞寫出來也可以說是別人的,字卻不能說是別人早已寫上的,況且上面好幾種字體自成一氣,已然形成系統,兩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門道來。

  對于他們這種書法大家來說,一筆筆的漢字自有其魂魄筋骨,這些炭條寫出來的字跡或許還到不了成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經顯露出足夠的功力了。一如聶云竹的觀感,這年月誰也不可能認為會有人在家專門練習這種筆法,能以炭條寫出這等字跡的人,書法功力自然還是往上推測的,特別是那幾種之前未有見過的字體,對于他們來說,更是有著難以言喻的價值。

  最后那看來如方塊的斜黑體或許僅僅是有新意,卻并沒有多少參考價值,只如高深一點的頑童游戲。然而書寫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的宋體與瘦金體,卻實在是讓兩人覺得賞心悅目,大有門道。

  這兩種字體本來就是宋朝時方才出現的,武朝軌跡與宋朝類似,文人眾多,儒學高度發達,求新求變的過程中各種創新都有出現,而這兩種字體無疑是既具有創新而又最符合當代人審美的成果。

  超前時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兩步,往往就變成了瘋子,這兩種字體恰恰是站在了時代的基礎上,而看來又像是由量變達成了質變,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寧毅寫的時候或許沒有主動想太多,頂多不過是為說明問題而給人一點驚艷而已,只是以他的思維方式來說,就算沒有主動去考慮,各種復雜的權衡也是在潛意識中就已經做完,過濾出一個最簡單的結果而已,這些文化方面的東西無所謂一味藏拙,而他最后那“不靠譜”的斜黑體,也恰到好處地能證明他平日里就愛瞎搗鼓這些看起來有趣的東西,既能保持宋體與瘦金體的那種沖擊力,又能將這種驚艷與沖擊變得自然,不至于只是一味的尖銳。

  至于隨后兩人探討書法之時,寧毅則大多時間保持沉默,只偶爾說幾句自己知道的關鍵點,這兩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扎實得多,自是少說多聽藏拙為上。他這些日子無聊,也在提高書法能力,偶爾聽得一兩句,也覺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學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兩人這樣子的教導,當然,兩人若以教學的態度,大抵都是以針對性的講解說給弟子聽,普通學子聽得太多,反倒無益,只是寧毅本身的歸納、辨別、整理能力超強,對兩人這方面的淵博也只是佩服,不至于崇拜或盲從,聽聽倒是無所謂了。

  對于書法的這番議論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幾人偶爾拿炭條在白板之上寫寫畫畫,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隨后到河邊洗了手。秦老與康老這時候倒不說炭筆與毛筆筆法的事情,以寧毅展現出來的水準,只是在小小書院中做些革新,已經無需他們來提點。當然,若是想要推廣出去,那必然還是有問題的。寧毅拍了拍手,隨后甩著手上的水滴,隨口說道:

  “其實木炭寫起來確實差了,過些日子倒是打算去弄些石膏,看看做幾支粉筆出來用,到時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跡是白色的,比這炭筆字要清晰,擦洗起來也簡單。”

  “石膏?”康老疑惑道,“那粉筆又是何物?”

  “將石膏以火煅燒之后,加水攪拌,然后在模具中凝結成條狀,當可以用來書寫,比起炭筆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于臟成這樣。”

  武朝這時,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康老想了想,隨后點頭:“倒是沒錯,那石膏煅燒后,確可用于書寫…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制造一批與你便是,倒不知具體大小形狀有何要求,另外,可還有什么要注意的。”

  康賢家大業大,寧毅是知道的,既然開了口,自然也不推辭,當下比劃一番粉筆的樣子。制作粉筆的工序本就簡單,即便沒有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窯中結出的硬塊也可勉強用來寫字,要說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試幾次,或者摻點粘土之類的雜質,能盡量找個最適合書寫的配比出來就最好了。”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貴。”康老每日出門,兩男兩女的四名跟班總是在附近的,此時叫來旁邊一人,“寧公子的說話你也聽到了,回去之后,便將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稱“是”。

  “呵呵,方才一直論字,茶倒是涼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著炭條,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這時候時間稍晚,也沒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幾人在那茶攤坐一會兒,康賢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來。那白色木板還放在旁邊,話題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轉,不一會兒,秦老點評起如今一些書法大家的風格,他本身書法也是既是擅長,一路點評,信手拈來,順便將康賢的字也調侃一番,康賢便也笑罵出來:“隸書、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論正楷,你不如老夫遠甚。”

  秦老笑道:“這便是術業有專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訓人,楷書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單為訓人方便便將楷書練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轉開話鋒,“…不過,見立恒這字跡,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為我秦氏本家,頗有才華,早年在東京之時,曾以行卷投于老夫,才氣談吐都極為出眾,并且寫得一手好字,其風格章法,倒也與立恒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風格類似,得顏筋柳骨之妙…只是他當年字跡尚未脫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寧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邊,康賢倒笑了起來:“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檜秦會之?”

  秦老點了點頭:“便是此人,早幾年遼人南下,曾將他一家擒去,不過此人也是有勇有謀,深陷虎狼之地,仍能與遼人虛與委蛇,前年,遼人攻山陽之時趁機攜家人南歸。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么?”

  “月前邸報之中已傳來此事。因有南歸之事跡,他如今頗受重用,特別是在危難之際仍不忘發妻。據說當時在遼國,遼人本欲將其妻扣留,兩人煞費苦心演出一場好戲,方得以同行南歸,逃亡途中被遼人發現,也是幾名忠仆拼死殿后方得逃脫,可見御下有方…唉,也是前線戰事不利,他此等事跡,更是顯得珍貴。不過,如今朝堂之上,倒也并非一味的贊賞,對于他南歸之事,懷疑也是頗多的,認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蹺…”

  秦老想想,搖了搖頭:“此事也難說,不過毫無根據隨意揣測倒也并非君子所為,據老夫當日所見,此人品性端方,為人中正大氣,憂國憂民,絕非是裝出來的,今后如何,且觀其行便是。呵…說起來,會之老家也正在江寧,他今后若來,立恒倒可與之一見,說不定倒可有共同語言…”

  寧毅眨了眨眼睛,隨后有些復雜地摸了摸鼻子,過得片刻,終是笑了出來,敷衍式的點了點頭。

  秦老與康老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康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寧毅:“不過,立恒如此才華,莫非真無半點功名之念么?”

  純以時間說來,寧毅與兩人的來往并不算長,如同康賢所說,不過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過這類文人嘛,大抵都有憂國憂民的念頭,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或是習得文武藝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無需去討論的事情。如今看來秦老每日不過悠閑下棋,康賢也是個富貴閑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復雜的緣由。

  從這些時日的接觸,到中秋的水調歌頭再到這時的文字粉筆之類,種種種種,對他們來說,寧毅有才學的事情已經無需討論了,接下來的疑問也就明確起來。如同往日秦老偶爾嘆息他為一贅婿未免可惜,其實更多的只是嘆息而并非疑問,但這時候的這次提問,意義卻并不相同。

  這一下午的對話,字里行間,寧毅想要否認掉才子之名的意圖很明顯,看來并非是開玩笑或是隨口敷衍。世間哪有人真的沒有半點功名之念的,總該有點什么隱情才是。而這兩人的身份都不簡單,康賢既然以這樣的態度問出這句話,實際上已是真正動了惜才之念。這已經是…打算動手幫忙的態度了。

  秋風蕭蕭瑟瑟地自河畔吹過,撫動了柳枝,秦老舉起茶杯,緩緩地吹動著杯中的茶葉,目光抬起來,顯然也在好奇著寧毅的回答。感受到話中的涵義,寧毅淡淡地搖了搖頭。

  “我知道這樣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不過…有些事情倒的確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聲也好,功名也罷,不愿去碰。這個…是真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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