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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章 鐵火(一)

  八月,陽光常現壯麗的顏色,金秋將至了,溫度也稍稍的降了些。李頻柱著一根棍子,在人群里走,他身體不好,面有菜色而又氣喘吁吁。周圍都是難民,人們前行時的茫然、小心、惶恐的神色,與孩子的啼哭聲,餓意與疲憊,都混雜在一起。

  同行兩月的李頻,與這些難民看來,也沒什么兩樣了。

  他們行經的是澤州附近的鄉野,臨近高平縣,這附近尚未經歷大規模的戰火,但想必是經過了許多逃難的流民了,田里光禿禿的,附近沒有吃食。行得一陣,隊伍前方傳來騷動,是官府派了人,在前方施粥。

  人們涌動過去,李頻也擠在人群里,拿著他的小罐子討了些稀粥。他餓得狠了,蹲在路邊沒有形象地吃,道路附近都是人,有人在粥棚旁大聲喊:“九牛山義軍招人!肯賣命就有吃的!有饅頭!參軍立刻就領兩個!領安家銀!眾老鄉,金狗囂張,應天城破了啊,陳將軍死了,馬將軍敗了,你們背井離鄉,能逃到哪里去。我們乃是宗澤宗爺爺手下的兵,立志抗金,只要肯賣命,有吃的,打敗金人,便有錢糧…”

  人們眼饞那饅頭,擠過去的不少。有的人拖家帶口,便被妻子拖了,在路上大哭。這一路過來,義軍募兵的地方不少,都是拿了錢財糧食相誘,雖說進去之后能不能吃飽也很難說,但打仗嘛,也不見得就死,人們走投無路了,把自己賣進去,臨到上戰場了,便找機會跑掉。也不算奇怪的事。

  而多數人還是木然而小心地看著。一般來說,流民會造成嘩變,會造成治安的不穩。但其實并不見得這樣。這些人大多是一輩子的安安分分的農民村戶,自小到大。未有出過村縣附近的一畝三分地,被趕出來后,他們大多是害怕和恐懼的,人們害怕陌生的地方,也害怕陌生的未來——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將來會是什么樣。

  真有稍稍見過世面的老人,也只會說:“到了南邊,朝廷自會安置我等。”

  也有的人是抱著在南面躲幾年,等到兵禍停了。再回去種地的心思的。

  母親抱著孩子,警惕而惶然地看著旁邊的一切,三三兩兩的家庭聚集在一起。李頻身上已經沒有什么東西了,一個多月以前,他救了一名在逃難途中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當天晚上,那孩子偷了他的包袱跑了,寧毅給他的秦嗣源留下的那三本書也在里面。

  書他倒是早已看完,丟了,只是少了個紀念。但丟了也好。他每回看到,都覺得那幾本書像是心中的魔障。最近這段時間隨著這難民奔走,有時候被饑餓困擾和折磨。反倒能夠稍稍減輕他思想上負累。

  在這里,大的道理可以舍去,有的只是眼前兩三里和眼前兩三天的事情,是饑餓、恐懼和死亡,倒在路邊的老人沒有了呼吸,跪在尸體邊的孩子目光絕望,從前方潰敗下來的士兵一片一片的,跟著逃,他們拿著鋼刀、長槍。與逃難的民眾對立。

  有一晚,發生了劫掠和屠殺。李頻在黑暗的角落里躲過一劫,然而在前方潰敗下來的武朝士兵殺了幾百平民。他們劫掠財物,殺死看到的人,強奸難民中的婦女,然后才倉皇逃去…

  由北至南,女真人的軍隊,殺潰了人心。

  喝完了粥,李頻還是覺得餓,然而餓能讓他感到解脫。這天晚上,他餓得狠了,便也跑去那招兵的棚子,想要干脆參軍,賺兩個饅頭,但他的體質太差了,對方沒有要。這棚子前,同樣還有人過來,是白日里想要參軍結果被阻止了的漢子。第二天早上,李頻在人群中聽到了那一家人的哭聲。

  往南的逃難隊伍延綿無際,人時多時少,多數人甚至都沒有明確的目的。又過得十幾天,李頻在前行之中,看到了涌來的逃兵,澤州,九牛山與其余幾支義軍,在與女真人的戰場上敗下陣來。

  混亂的隊伍延延綿綿的,看不到頭尾,走也走不到邊際,與先前幾年的武朝大地比起來,儼然是兩個世界。李頻有時候在隊伍里抬起頭來,想著過去幾年的日子,見到的一切,有時候往這逃難的人們中看去時,又好像覺得,是一樣的世界,是一樣的人。

  寧毅的話又像是魔咒一樣的響起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天地已經開始變得殘酷了,溫暖的世界一片一片的剝離碎裂。人到底能怎么樣,人到底該怎么樣,不那么饑餓時,他的頭又開始痛起來。這一日到得黃河邊上,大量的難民在聚集,武朝軍隊和義軍不斷地招募敢戰之士,更多的訊息也都傳了過來。

  據聞,西北如今也是一片戰亂了,曾被認為武朝最能打的西軍,自種師道死后,已一蹶不振。早前不久,完顏婁室縱橫西北,打出了幾近無敵的戰績,無數武朝部隊丟盔卸甲而逃,如今,折家降金,種冽固守延州,但看起來,也已岌岌可危。

  據聞,攻下應天之后,未曾抓到已經南下的建朔帝,金人的軍隊開始肆虐四方,而自南面過來的幾支武朝大軍,多已敗陣。

  據聞,宗澤老大人病重…

  無數人聚集的黃河岸邊,秋雨綿綿而下,嘩亂難言,這是籠罩整個天下的恐慌…

  汴梁城,秋雨如酥,打落了樹上的黃葉,岳飛冒雨而來,走進了那處院子。

  女真人自攻下應天后,暫緩了往南面的進軍,而是擴大和鞏固占據的地方,分成數股的女真大軍已經開始掃蕩山東和黃河以北未曾歸降的地方,而宗翰的部隊,也開始再度接近汴梁。

  在宗澤老大人鞏固了城防的汴梁城外,岳飛率軍與小股的女真人又有了幾次的交鋒,女真騎隊見岳飛軍勢井然,便又退去——不再是都城的汴梁。對于女真人來說,已經失去強攻的價值。而在恢復防御的工作方面,宗澤是強有力的。他在半年多的時間內,將汴梁附近的防御力量基本恢復了七八成。而由于大量受其節制的義軍聚集,這一片對女真人來說,仍舊算是一塊硬骨頭。

  只有岳飛等人明白,這件事有多么的艱難。宗澤整日的奔走和周旋于義軍的首領之間,用盡一切方法令他們能為抵御女真人做出成績,但事實上,他手中能夠動用的資源已經寥寥無幾,尤其是在皇帝南狩之后。這一切的努力似乎都在等待著失敗的那一天的到來——但這位老大人,還是在這里苦苦地支撐著,岳飛并未見他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在女真人派出使者過來招降時,或許唯有這位宗老大人,直接將幾名使者推出去砍了頭祭旗。對于宗澤而言,他未曾想過談判的必要,汴梁是破釜沉舟的哀兵,只是如今看不到勝利的希望而已。

  撐到如今,老人終于還是倒下了…

  延州城。

  巨大的石塊劃過天空,狠狠地砸在古舊的城墻上。石屑四濺,箭矢如雨點般的飛落,鮮血與喊殺之聲。在城池上下不斷響起。

  攻城的樓車撞上城墻,隨后被射出的火矢、潑出的火油點燃,一名名士兵嚎叫著,從城樓上掉下去了。

  種冽揮舞著長刀,將一群籍著云梯爬上來的攻城士兵殺退,他須發凌亂,汗透重衣,口中吶喊著,率領麾下的種家軍兒郎奮戰。城墻上上下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然而攻城者并非女真,乃是歸降了完顏婁室。此時負責強攻延州的九萬余漢人軍隊。

  在城下領軍的,乃是曾經的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此時原也是武朝一員大將,完顏婁室殺來時,大敗而降金,此時,攻城已七日。

  折家是五日前降金的,折可求不答應攻延州,但親手寫了勸降信過來,力陳形勢比人強,不得不降的為難,也指出了小蒼河不愿參戰的現狀。種冽將那信撕碎了,率軍奮戰至此。

  種家軍乃是西軍最強的一支,當初余下數千精銳,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又陸續收攏舊部,招募新兵,如今聚集延州的可戰之人在一萬八千左右——這樣的核心軍隊,與派去鳳翔的三萬人不同——此時守城猶能支撐,但西北陸沉,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完顏婁室率領的最強的女真部隊,還一直按兵未動,只在后方督戰。種冽知道對方的實力,等到對方看清楚了狀況,發動雷霆一擊,延州城恐怕便要陷落。到時候,不再有西北了。

  然則,種家一百多年鎮守西北,殺得西夏人聞風喪膽,豈有投降外族之理!

  他揮舞長刀,將一名沖上來的敵人當頭劈了下去,口中大喝:“言賊!爾等賣國求榮之輩,可敢與我一戰——”

  那聲如雷霆,凜凜聲威,城墻上戰士的士氣為之一振。

  無數攻防的廝殺對沖間,種冽昂起已有白發的頭。

  最可惜是,已回不去清澗了…

  苗疆,鐵天鷹走在黃葉燦爛的山間,回頭看看,四野都是林葉茂密的山林。

  幾間小屋在路的盡頭出現,多已荒敗,他走過去,敲了其中一間的門,隨后里面傳來問詢的話語聲。

  鐵天鷹說了江湖切口,對方打開門,讓他進去了。

  房間里的是一名年老腿瘸的苗人,挎著腰刀,看來便不似善類,雙方報過姓名之后,對方才恭敬起來,口稱大人。鐵天鷹問詢了一些事情,對方目光閃爍,往往想過之后方才回答。鐵天鷹便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小袋銀錢來。

  “我是官身,但素來知道綠林規矩,你人在此地,生活不易,這些銀錢,當是與你買消息,也好貼補家用。只是,閩瘸子,給你銀錢,是我講規矩,也敬你是一方人物,但鐵某人也不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眼里不摻沙子。這些事情,我只是打聽,于你無害,你覺得可以說,就說。若覺得不行,直言無妨,我便去找別人。這是說在前頭的好話。”

  他這番話說出。對方連連點頭,這次。收下銀錢之后,話語倒是爽快了,只是說了幾句,又有點猶豫。

  鐵天鷹冷哼一句,對方身體一震,抬起頭來。

  “鐵大人,此事,恐怕不遠。我便帶你去看看…”

  話語說完,兩人隨即出門。那苗人雖然瘸了一條腿,但在山嶺之中,仍舊是步伐飛快,不過鐵天鷹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自也沒有跟不上的可能,兩人穿過前方一道山坳,往山頂上去。待到了山頂,鐵天鷹皺起眉頭:“閩瘸子,你這是要消遣鐵某。還是安排了人,要埋伏鐵某?何妨直接一點。”

  “大人誤會了,應該…應該就在前方…”閩瘸子朝著前方指過去。鐵天鷹皺了皺眉,繼續前行。這處山嶺的視野極佳,到得某一刻,他陡然瞇起了眼睛,隨后拔腿便往前奔,閩瘸子看了看,也陡然跟了上去,伸手指向前方:“沒錯,應該就是他們…”

  遠遠的。山嶺中有人群行進驚起的塵埃。

  隨著他們在山嶺上的奔行,那邊的一片景象。逐漸收入眼底。那是一支正在行進的軍隊的尾末,正沿著崎嶇的山嶺。朝前方蜿蜒推進。

  離開西北之后,鐵天鷹在江湖上廝混了一段時間,待到女真人南下,他也來到南面躲避,此時倒記起了數年前的一些事情。當初在杭州,寧毅與霸刀有過一段交情,后來在押解方七佛上京的沖突中,寧毅當著劉西瓜的面斬下方七佛的腦袋,兩人算是接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但到得后來,當他更為清楚寧毅的性格,才察覺出一絲的不對勁,而在李頻的口中,他也無意間聽說,寧毅與霸刀之間,還是有著不清不楚的聯系的。

  他雖然身在南方,但消息還是靈通的,宗翰、宗輔兩路大軍南侵的同時,戰神完顏婁室同樣肆虐西北,這三支軍隊將整個天下打得趴下的時候,鐵天鷹好奇于小蒼河的動靜——但實際上,小蒼河目前,也沒有絲毫的動靜,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女真人開戰——但鐵天鷹總覺得,以那個人的性格,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他一路來到苗疆,打聽了關于霸刀的情況,有關霸刀盤踞藍寰侗之后的動靜——這些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報知官府也沒有用,苗疆地勢險惡,苗人又素來自治,官府已經無力再為當初方臘逆匪的一小股余孽而出兵。鐵天鷹便一路問來…

  八月二十這天,鐵天鷹在山上,看到了遠處令人震驚的景象。

  這么多年來,盤踞和沉默于苗疆一隅的,當初方臘永樂朝起義的最后一支余匪,從藍寰侗出兵了。

  延綿的軍隊,就在鐵天鷹的視野中,正如長龍一般,推過苗疆的山嶺。

  八月二十晚,大雨。

  岳飛與其余一些官員、將領在院子里,聽病床上的宗澤說了許多話。

  這些話語還是關于與金人作戰的,隨后也說了一些官場上的事情,如何求人,如何讓一些事情得以運作,等等等等。老人一生的官場生涯也并不順利,他一輩子性情剛直,雖也能做事,但到了一定程度,就開始左支右拙的碰壁了。早些年他見許多事情不可為,致仕而去,這次朝堂需要,便又站了出來,老人性情剛直,哪怕上面的許多支持都不曾有,他也盡心竭力地恢復著汴梁的城防和秩序,維護著義軍,推動他們抗金。即便在皇帝南逃之后,許多想法已然成泡影,老人還是一句埋怨未說的進行著他渺茫的努力。

  如今,北面的戰事還在持續,在黃河以北的土地上,幾支義軍、朝廷軍隊還在與金人爭奪著地盤,是有老人不可磨滅的貢獻的。哪怕敗陣不斷,此時也都在消耗著女真人南侵的精力——雖然老人是一直希望朝堂的軍隊能在陛下的振奮下,決然北推的。如今則只能守了。

  于是他也只能交代一些接下來防守的想法。

  下午時分,老人昏睡過去了一段時間,這昏睡一直持續到入夜,夜幕降臨后,雨還在刷刷刷的下,使這院子顯得破舊凄涼,戌時左右,有人說老人醒來了,但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沒有反應。岳飛等人進去看他,戌時一刻,床上的老人陡然動了動,旁邊的兒子宗穎靠過去,老人抓住了他,張開嘴,說了一句什么,依稀是:“渡河。”

  “什么?”宗穎未曾聽清。

  “渡河。”老人看著他,然后說了第三聲:“渡河!”

  他瞪著眼睛,停止了呼吸。

  岳飛感到鼻頭酸楚,眼淚落了下來,無數的哭聲響起來。

  老人在離開前的這一刻,混淆了希冀與現實。

  ——早已失去渡河的機會了。從建朔帝離開應天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了。

  秋雨瀟瀟、黃葉飄零。每一個時代,總有能稱之偉大的生命,他們的離去,會改變一個時代的樣貌,而他們的靈魂,會有某一部分,附于其他人的身上,傳遞下去。秦嗣源之后,宗澤也未有改變天下的命運,但自宗澤去后,黃河以北的義軍,不久之后便開始分崩離析,各奔他方。

  汴梁陷落,岳飛奔向南方,迎接新的蛻變,唯有這渡河二字,此生未有忘卻。當然,這是后話了。

  天下極小的一隅,小蒼河。

  平靜的秋天。

  黃葉落下時,山谷里安靜得可怕。

  不同于一年以前出兵西夏前的躁動,這一次,某種明悟已經降臨到許多人的心中。

  傍晚,羅業整理軍服,走向半山腰上的小禮堂,不久,他遇上了侯五,隨后還有其它的軍官,人們陸續地進來、坐下。人群接近坐滿之后,又等了一陣,寧毅進來了。

  所有的人,都正襟危坐,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起拳頭。

  窗外,是怡人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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