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蒼河。
夜色早已降臨,半山腰上,半窯洞半屋子組成的院落里,晚飯還在準備,各個房間里的氣氛,倒已經熱鬧了起來。
從山外回來的主人家,此時正在廚房里給家人添堵——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在這個講究君子遠庖廚的年代,一個已經名震天下的大反賊(反正是做大事的人),偶爾跑到廚房里對飯菜的做法提建議,甚至還要親自動手煎個雞蛋什么的,委實是個讓家人和廚子都感到鬧心的事。
寧毅正在炒雞蛋,外面的院子里,則是嘰嘰喳喳的各種聲音,從山外一路回來,免不了一堆人上門。例如陳凡、杜殺、方書常這些人,都是過來蹭吃蹭喝的。殺周喆之前,竹記主業便是開酒樓的,寧毅對于食物頗為講究——他倒不像蔡京那些大戶,一道菜殺一百只雞,只把舌頭炒一盤,只是對于這個時代普遍低于水準以下的飲食習慣不喜歡而已。
于是寧毅在京城的時候,就搜刮了不少廚子,陳凡等人先前在江南打拼,未與寧毅匯合,沒能享受到這些待遇,一路輾轉之后才發現竟有此等福利。此時雖然進了山,廚子跟過來的不多,多數還得去負責大鍋飯,但寧毅家中總是留下了一位。眼下寧家的這位廚子叫唐樞烈,本職其實是個綠林人,武藝高強,與陳駝子這些人是一道的,只是對于廚藝也頗為精湛,久而久之,就被寧毅嘮叨著當了管家和廚子。
這唐樞烈對于廚藝只是喜歡,覺得是小道。他當初與陳駝子等人一般為寧毅當護院,后來也曾經歷過夏村之戰,習武的閑暇時與竹記大廚討教幾個方子,只做休閑之用,如今真的淪為大廚,平日里便頗有明珠投暗之感。陳駝子等人勸他,這等事情大伙兒接過去。也好方面保護寧先生,私下里的想法就難說得緊了。而此時寧毅竟還跑到他的領地炒雞蛋,作為大廚的他臉色便頗為不爽。
陳凡、杜殺等人便在門口看著,口中挑事:“多放幾個蛋多放幾個蛋。這么多人,就這么一點,怎么夠吃,寧老大,天這么晚了。你就知道添亂。”
“添什么亂,大鍋菜味道就變了,你們這幫家伙不請自來還有意見,不要吃我煮的東西!”
“當然不吃!老唐,幫我炒個一樣的…你看老唐的臉色…”
“唐大哥,唐大哥,我跟你說,你知道的,我陳凡不是挑事的人啊,我不知道你脾氣怎么樣。要是我我絕對忍不了!”
“東家…你還是出去…”
“開什么玩笑!老唐,誰是你老大,誰給你吃的,你不要欺軟怕硬知不知道,那個陳凡,你找他出去單挑,我賭你贏!”寧毅揮舞鍋鏟笑著打趣一番,房內房外的人也都笑起來,唐樞烈一臉無奈,陳凡在門口撇嘴冷笑:“我才不跟老唐打。”
正在門外看熱鬧的方書常過來摟住他的肩膀:“什么單挑?什么單挑?我們陳凡什么時候怕過單挑。小凡。我不是挑事的人,我不知道你脾氣怎么樣,要是我我肯定忍不了…”
“忍什么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跟老唐單挑我還有飯吃嗎…”
幾個月來大伙兒都在一起相處,此時廚房附近人聲熱鬧,院落里、周圍房間里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有霸刀營的幾名頭目,有蘇文定等幾名蘇家的親族,有祝彪、陳駝子。有過來見寧毅的何志成、劉承宗,也有先前在杭州時的一些弟子,如卓小封這樣的,過來湊熱鬧。蘇檀兒帶著小嬋、娟兒等家中人負責張羅桌椅碗筷,四歲多的寧曦在人群里瞎跑,去廚房里端了一碗水準備拿回來給弟弟喝。
他的弟弟——小嬋的孩子——一歲零四個月大的寧忌正在另一邊的屋檐下慢慢走,口中說著“爹爹!爹爹!”搖搖晃晃的像只企鵝,要摔倒時,在一邊板著臉看著的西瓜才會伸手抓住他,寧忌搖晃著腦袋,看清楚了人,才張開嘴露出口中的乳牙:“嘿嘿,瓜——姨!”
“我叫劉大彪。”西瓜抱起他,一本正經地糾正,“來,叫聲大彪阿姨。”
“西——瓜!”
“我不跟你玩了。”她便將小孩子放回原處,自己坐回屋檐下繼續板著臉,寧忌搖搖晃晃地朝她走過來,繼續張開嘴沒心沒肺地笑。小嬋從不遠處過去,見到西瓜的無奈,也是捂著嘴笑,并不參打算多管。
云竹已經懷孕了,才剛剛開始顯肚子,但穿了厚一點的衣裳,便看不出來。錦兒陪著她在房間里擺放碗筷,她們的圈子,跟陳凡這幫反賊暫時還不怎么搭,但也有自己的事情做。自北上之后,云竹主要是負責整理和管理從京城運出來的一些書籍,她在音樂上的造詣最高,但要說琴棋書畫,幾乎都有涉獵和深入,要說對于一些古書、典籍的正統理解,或許比寧毅還要擅長。
也是因此,來到青木寨,而后來到小蒼河,她所做的事情,除了慢慢為書籍歸檔,每天下午,她也會有半個到一個時辰的時間,教習正統的四書五經。
為了穩定軍心,此時的整個小蒼河隊伍中,會是開得不少的。下層主要是講解武朝的問題,講解此后的局勢,增加緊迫感,上層往往由寧毅主導,給參與行政的人講效率的重要性,講管理的技巧,各種事情安排的技巧,給軍隊的人講解,則多是穩定軍心,分析各種道理,中間也參與了一些類似于傳銷、傳教的煽動人、關懷人的手法,但這些,基本都是基于“用”的中短期教程,類似于現代教管理的短期班、成功人士論壇講座等等。
真正涉及到知識學習,有這方面進階需求的人,就不多了。寧毅在杭州時,跟卓小封等“永樂青年團”“正氣會”的孩子講過一些正規的儒家知識,做了一些啟蒙,也曾用各種比喻,現代的教學方法,令他們能迅速地讀懂一些道理,后來這些人到了苗疆,知識的獲取多從自學。這次北上,有一些孩子表現出了對正統學識,“道理”的興趣,寧毅便將他們發配給云竹。講解一些正規書卷上的話。
云竹在這方面雖然沒有太過開闊性的觀點和視野,但知識的講解極正。在卓小封等人看來,這樣一位柔柔弱弱的師娘,竟能有如此淵博的學識,簡直與大儒無異。心下也就愈發尊重她。在這期間,陸續也有些竹記核心人物的孩子加入其中,隊伍雖算不得大,云竹這邊的生活倒是充實起來。
一幫人說說笑笑,寧毅稍微炒了個菜,也就將灶臺讓開,不去阻了唐樞烈的工作。他與杜殺陳凡等人在一邊的院子說事情,話題自然也離不開這次的汴梁破城,又或是他們出門遇上不少情況,不多時。戴著眼罩,身著戎裝的秦紹謙也來了,男人們到一個房間落座,坐了兩大桌,女人和孩子則過去另一邊房間。西瓜雖然算得上是領頭人之一,但她也陪著蘇檀兒,去另一邊的房間落座了,偶爾逗逗才說話不久的小寧忌,不一會把寧忌逗得哭起來,她又冷著臉抱著不好意思地哄。
落座、寒暄、上菜。當秦紹謙問起這次出山的情況時,寧毅才微微的搖了搖頭。
小蒼河面臨的問題不小。
當然,如論是誰,殺了一個皇帝舉兵造反。遇上的問題,都不會小的…
自半年前,寧毅等人弒君之后,遇上的首要問題,其實不在于外部的追殺——雖然在金鑾殿上,蔡京等人藉由高呼“陛下遇刺駕崩”。破了寧毅的拖延手腕,但其后,呂梁的騎兵一度沖入宮城,與宮中禁軍進行了一輪沖殺,其后又按照先前的計劃,在城內對救援及平亂的士兵進行了幾輪炮擊,在汴梁城內那種環境里,榆木炮的炮擊一度打得守軍破膽。
之后,被秦紹謙策反而來的數千武瑞營士兵開進城里,在大的混亂后,甚至與城中的禁軍對峙了兩天兩夜。
此時皇帝駕崩,一眾大臣群龍無首,寧毅等人則搶先洗劫了城內幾個重要的地方,例如翰林院、皇宮藏書閣,兵部軍械庫、火器司、戶部倉庫、工部倉庫…搶走了大量書籍、火藥、種子、藥材。其時統兵的童貫已被寧毅斬殺,蔡京固然老謀深算,也是經歷過大量的風波,能下決斷,但他為求活命,在皇宮中指使禁軍放箭的行為給了寧毅把柄。
寧毅在城中不光大肆的宣發贖買燕云六州的丑聞,各家各戶的黑幕,還安排了人在城里一天八十遍的大喊弒君真相。蔡京門生滿天下,也知道當時是最重要的時刻,若只是童貫身死,他也可以事急從權,統和權力對抗寧毅,但寧毅的這種行為攪亂了他使喚軍隊的正當性,以至于各方都免不了有些猶豫和觀望。寧毅等人,則施施然的將這些東西打包,用馬車拖著上路。
離京之后,隊伍走得不算快,途中又有軍隊追趕上來。寧毅手頭上此時有武瑞營軍人六千五,呂梁山馬隊一千八,霸刀營戰士兩千余,加起來剛剛過萬。后面追過來的,往往是四萬五萬的陣容,有的將領意識到重騎的作用,也已經給麾下不多的騎兵裝上鎧甲,然而這些都沒有意義。
寧毅等人連續兩度打散了后面追來的大軍,對于士兵倒是并不趕盡殺絕,沖散了事,唯有對這兩支部隊的將領,呂梁騎兵銜尾追殺。武輝軍指揮使何平連同他身邊的親衛被韓敬追殺至黃河岸邊擒住梟首,此后,后面追趕的軍隊,就都只是出工不出力了。
陸續以來打敗了怨軍,可與女真人對峙,又在汴梁城中大鬧、殺了皇帝的軍隊,戰力正值巔峰。但這時候的巔峰,有著歇斯底里的氣息。真正巨大的問題,在于這支軍隊的思想和未來上,沒有多少人真敢考慮這個事情,一旦考慮,必然落入迷惘,若是維持這種情況,不用半年,軍隊也就垮了。
寧毅應對的核心,也就是一句話:“一年之內京城與黃河以北淪陷,三年之內長江以北全部淪陷。這是女真人的大勢,武朝朝廷無力回天。到時候乾坤倒覆,我們便要將可能救下的華夏子民,盡量的保下來…”
為了將這句話滲透進軍隊的每一處,寧毅當時也做了大量的事情。除了一路上讓人往高門大戶各州各地宣傳武朝世家的黑材料,動搖人心也讓他們自相殘殺,真正的洗腦,還是在軍中展開的。由上而下的會議,將這些東西一條條一件件的掰開揉碎了往人的思想里灌輸。當這些東西滲透進去。接下來的論斷和預言,才真正有了立足之基。
關于武朝命運的預言,厘定了短期和中期的目標,厘定了行動的綱領和正確性,同時也暗示了,一旦朝廷陷落,我們將要面臨的,就只有敵人而已。如此一來,武瑞營的軍心才在這樣的論斷里暫時穩定下來,若是這一斷言在一年后并未發生。估計士兵的心理,也只能撐到那個時候。然而,金兵終究還是再度南下了。
一支軍隊的士氣,依靠于最大敵人的勝利,這一點未免有點諷刺,但無論如何,事實如此。金人的南下,令得這支隊伍的“造反”,初步的站住了腳跟,也是因此。當汴梁城破的消息傳來,山谷之中,才會有如此之大的士氣提升,因為己方的正確性。又再度提高了,眾人對寧毅的信服,無疑也將大大增加。
然而即便初期的根基如此諷刺的扎了下去,對于寧毅等高層而言,一個個的難題,才剛剛開始解。這中間。面臨的第一個巨大問題,就是青木寨即將失去它的地理優勢。
在決定殺周喆之前,寧毅對青木寨,有過兩年時間的規劃和經營。作為本職上的商業巨頭,他對于供需的了解和協調,實在是太過駕輕就熟。青木寨雖然做的是走私,然而在寧毅的操作下,對于來往商旅的照應,對于他們的優勢劣勢,對于他們能獲取的東西、需要的東西,每一筆在山里都會有主動的分析和建議。在這個年月里,不光是跟人做生意,還教人怎么做,主動協調武、金兩地的供需,對于商人來說,方便是巨大的,利潤當然也是巨大的。
兩年的時間不算長,第一年只能說是起步,然而密偵司掌握大量的資料,透過賑災,竹記也聯合了許多的商人。這些商人,正規的跟竹記合伙,哪里有不正規的,寧毅便會派呂梁山的人去找對方,到得第二年,金人南下,踏破雁門關,邊貿停歇之時,青木寨已經劇烈的膨脹起來。
如果說寧毅沒有造反,且金人沒有再度南下。景翰十四年的冬天,恐怕青木寨就要從雁門關的邊貿收入里摳走一大塊肉,而后逼得軍隊正式翻臉。
眼下倒是沒有這個憂慮了,然而金人南下,奪取黃河以北,攻破汴梁,一旦它開始正式的消化這塊地方,南北的生意,就再也談不上走私,青木寨,也將被雁門關通道完全的架空。
一年多的時間,青木寨搜刮和集中了大量的資源,但即便再驚人,也有個限度,從呂梁山出來的兩千騎兵,近兩百的鐵甲重騎,就是這資源的核心。而在其次,青木寨中,也囤積了大量的糧食——這倒算不得早有預謀,但呂梁山的環境畢竟不好,大家以前又都是餓過肚子的人,一旦寬裕,首選就是屯糧。
青木寨自發達以后,收留附近的山民、流民、南北逃兵,在眼下已有兩萬余人的規模,再多來個一萬人,撐個一年左右,倒還不算什么。然而,余暉也已經開始出現。
普通士兵當然是不知道的。但也是因為這些考慮,寧毅選擇將新的基地西移,依托于青木寨先站穩腳跟,滲入西軍的地盤——這一片民風剽悍,但對朝廷的歸屬感并不十分強,而且先前種師道與秦嗣源惺惺相惜,寧毅等人認為,對方或許會賣秦紹謙一個小小的面子,不至于趕盡殺絕——至少在西軍無法趕盡殺絕之前,可能不會輕易這樣做。
這兩三個月的時間,寧毅動用了竹記之下跟隨而來的所有說書人,去到西軍地盤的幾個州縣,裝作幸存者的樣子講述朝廷弒君的過程,燕云六州的真相等等,間中也宣傳種師中的壯烈犧牲。在這段時間里,西軍對此并未進行激烈的阻攔,倒是因為民風彪悍,有時候人家覺得這說書人說朝廷壞話,會將人打一頓趕走。但也有不少人,因為對種師中的崇拜,而對朝廷的軟弱義憤填膺。
另一方面,寧毅已經開始在附近著手構建初步的商業網絡,他手頭上還有許多商人的資料,原本與竹記有關系的、沒關系的,如今當然不再敢跟寧毅有牽扯——但那也沒關系,只要有有需求,他總能在中間玩出一些花樣來。
只要西軍的這片地盤能給他一年左右的時間,以他的經商能力,就可能在吐蕃、西夏、金國這幾支勢力交匯的西北,串聯起一個溝通各方的利益網絡。甚至將觸手順著吐蕃,伸進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