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聽說楊進周派人捎來這樣的口信,朱氏不禁微微一愣。隨即扭頭看著陳瀾,欣慰地點點頭說:“看來,皇上不但用人神準,就是給人挑選丈夫的眼光也是無人企及。你的性子雖機敏,但總嫌太剛強了些,我一直就怕將來夫妻之間不夠和滿。只如今看你說話行事,比從前更顯溫情,也難怪他那樣的冷面漢子卻這般細心。”
“老太太你又取笑我……”他細心是不錯,但也有粗疏的時候。”陳瀾如今對這種打趣已經有相當的免疫了,臉都沒紅一下就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說,“先讓吳媽媽進來吧。至于廣寧伯和夫人,也不知道他們可敢來拜見老太太。”
朱氏點點頭話叫吳媽媽,聽到下一句又沒好氣地冷笑道:“他們怎么不敢來?你三嬸病倒之后,他們自知心虛,那不值錢的藥材一批批送過來,上好的人參也拿了兩三支,滿心都是疼愛妹妹的哥嫂樣兒,想來是知道了若妹妹去了,他們和咱們侯府就斷了關聯,日后想要再倚靠就難了!如今滿京城的勛貴人人自危,誰都知道咱們陽寧侯府還算圣眷好,別說是他們倆,自你出嫁之后,哪一日沒人來拜見我這個之前不受人待見的老太婆?”
吳媽媽一踏進房門,正值朱氏那話到了最后,一聽到“不受人待見的老太婆”她的臉色倏然一變。待瞥見陳汀正蜷縮著在炕上睡得正香,她只覺得鼻子一酸,上前屈膝行了禮,待要說話時,卻見后頭跟進屋子的綠萼端了小杌子上來,她慌忙謝過之后斜簽著身子坐了。
一想到昨晚上偶爾聽到的那些話,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比之前更快了,神情也很難保持鎮定,好容易平復了一下,她就立時低頭說:“老太太”三姑奶奶,我打小就伺候夫人,后來配人之后,又跟著過來當陪房。如今夫人故世,我和男人也沒什么別的心愿,只求在那墳塋旁邊要間小屋子守靈,平平淡淡過了這余生。”
聞聽此言”陳瀾不禁看了朱氏一眼”見她亦是眉頭大皺,她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三嬸過世,我知道吳媽媽必定是哀傷悲痛。只當初三叔答應過把六弟養在老太太這兒,可老太太如今年紀大了,雖有鄭媽媽幾個幫襯,終究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我剛剛和老太太商議過,還是繼續讓媽媽來伺候六弟。媽媽想為三嬸盡忠沒錯”可丟下六弟,難道就是有義?”
吳媽媽一下子抬起頭來,聲音有些顫,面上似半還有些不可思議:“老太太要,“…,要讓小的一直伺候六少爺?”
“去墳塋前守著有什么用,你只四十出頭”汀哥兒還小,換人伺候他要熟悉起來就難,況且還未必會認。你既是伺候慣了,便長長久久跟著他,日后繼續做管事媽媽,如此豈不是對你主人盡了忠?”朱氏在這家里從前當仁不讓慣了”此時一板面孔,又恢復了那種居高臨下的威勢,“要是你還有什么難處,只盡管說!”
眼見綠萼悄無聲息退出了屋子,吳媽媽只覺得那幾個字在喉頭上下翻滾,良久才終于下定了決心,猛地起身離開那小杌子,直挺挺跪了下去,使勁磕了兩個頭之后方才帶著哭腔說:“老太太,三姑奶奶,不是小的狠心撂下六少爺,實在是……實在是小的擔心若是留下來,恐怕更帶累了他!昨前半夜夫人不好,小的忍不住在那兒多陪了一會兒,可后來內急從后頭凈房,不合抄近路走過了羅姨娘的窗戶后頭,就聽見三老爺的說話。”
她停頓了一下,拳頭一下子攥緊了,也沒留意朱氏和陳瀾都突然死死盯著他,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羅姨娘講,看夫人這樣子熬不到月底,如此一來,五小姐和襄陽伯的婚事一拖就是三年,是不是借著這機會辦喜事,也好沖沖喜,可話音剛落就被三老爺怒喝了回去。三老爺罵了她好些不好聽的話,末了又冷冷地說,襄陽伯正好奉旨要送高麗使團回國,禮部定的是走天津衛的海路,到時候指不定一記大浪就把船給打翻了。就算不是如此,三年里頭也有的是各式各樣的變故,讓她不要再耍什么hua招。”
此時此刻,說話的吳媽媽固然是臉色煞白,朱氏也被驚呆了。陳瀾更是深深吸氣,以壓下心頭的駭然,之前她只以為吳媽媽是心存什么顧慮,可誰知道這一位竟是無意間聽到了這般了不得的。
盡管她已經算到這三年的孝期會耽誤陳汐的婚事,可誰想到陳瑛竟然隱藏了這般狠辣的心思……”難道他在襄陽伯出使的事情上真能做些什么,真敢做些什么?
然而,仿佛是生怕剛剛爆出的那一件事情還不夠嚇人,吳媽媽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神情緊張地說那時候,小的實在是被嚇壞了,想也沒多想就立時閃身要走。可卻沒想到臨走前出了響動,生怕被人現,小的自是趕緊回房。才進了屋子,結果夫人正巧不好,小的趕緊忙活著伺候,一直等到天亮林御醫來了,又是一番診治,臨到末了卻仍是無濟于事。
可小的去接了三姑奶奶一塊回來,隨即才知道,三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寶喜碰柱子殉主!人已經抬到廂房去了,三老爺話賞了她家人玟銀二百兩,那邊連一個卓都沒多問,可小的卻記得,夫人臨去前,已經給寶喜選定了人家,她斷然不會這般莽撞…直到看到人時,小的才現,大約是昨夜忙亂,輪流休息的時候,寶喜不合穿了小的那雙鞋…”
事情的原委如何,朱氏和陳瀾已經完全明白了。端詳著吳媽媽那張驚恐萬端的臉,她們如何不知道這一位如今已經是驚弓之鳥。陳瀾只忖度片刻,強壓下心頭對于又一條人命逝去的悲哀,又徐徐開了。。
“吳媽媽,你因為寶喜的死而擔驚受怕,那是因為你知道三嬸已經給她選好了人家,等三月孝期滿了就能出嫁。可是,你兩口子若是去守靈,撇下了六弟不管,別人就不會覺得這反常?媽媽說的這些只看書就來要爛在肚子里不對第二個人提起,日后你就在老太太這兒盡心盡責伺候六弟,沒什么可擔心的。待會就請老太太放話下去,以三嬸早有言為由,七天守靈之后,就把三嬸身邊那些大丫頭調過來服侍六弟。要知道,碰柱子死了一個是剛烈,再死其他的便是蹊蹺了!”
吳媽媽飛快地琢磨著陳瀾這些話,一直高懸的心漸漸落了下來,末了那一口氣泄了,也就不由自主地癱軟在地。朱氏也就順著陳瀾的言語不咸不淡提點教訓了幾句,隨即又高聲喚了綠萼進來,及至吳媽媽被攙扶出屋,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好一個老三…光是狠辣兩個字,都不足以形容他萬中之一!”
陳瀾沒有接口。盡管燒著炕的屋子里異常溫暖,但她只覺得渾身冰寒徹骨。那一瞬間,她甚至希望楊進周早些過來,也好讓她靠著好好想一想。然而,這終究只是奢望,想見的人還沒來,不想見的人卻是由人通報了進來。
“老太太,廣寧伯和夫人來了。”
朱氏見陳瀾眉頭大皺一副不想打交道的模樣,便示意她抱著熟睡的陳汀進梢間避一避,旋即才吩咐把人請進來。見兩人一進來便客氣得近乎諂媚似的大禮拜見,她不得不伸手虛扶了扶,可等到廣寧伯和夫人雙雙跪了,她卻縮回了手,臉上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你們倆這是做什么?”
“姑媽,看在您和父親是表兄妹的份上,您可一定要幫咱們這一回。
廣寧伯徐崢生得方方正正,可配上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五官,這副模樣自然離相貌堂堂遠得很。再加上他這會兒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越顯得沒有一點勛臣貴戚的架勢。
“剛剛我和夫人去吊唁,可沒說上幾句話就被四妹夫給趕了出來。天可憐見,我們當初真沒對四妹說什么,只讓她拉扯家里幾把而已,此前根本不知道她的身體已經這般糟糕!要是早知道,哪怕從林公公。中得知,皇上對廣寧伯府至為厭惡,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落,至不濟也會奪了勛田產業,我也不至于心急火得…”
聽到林公公三個字,梢間里的陳瀾猛然一驚,雙手緊緊絞在了一起,隨即轉頭看了一眼一旁軟榻上睡得正香的陳汀,眉宇間閃過一絲沉痛,旋即那沉痛又變成了深深的怒色。
廣寧伯還沒說完,廣寧伯夫人就搶過了話頭去:“姑媽,您老人家評評理,四妹嫁人之后,他就一直在外頭,人還沒回來這身邊的姨娘就封了誥命淑人,這天底下有幾家人家有這般道理?就算是圣命不可違,可他對四妹向來不聞不問,如今出了事倒怪上了咱們娘家人,咱們不參他一個寵妾滅妻就已經不錯了!”
牙尖嘴利的她還要順勢再往下說,突然察覺到一旁的廣寧伯使勁拉了拉她的袖子,再一看炕上的朱氏端著茶盞滿臉怒容,這才把到了嘴邊的另半截話給吞了回去。
“好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既然你們這么多道理,還到我這兒聒噪干什么?我累了,沒工夫給你們評這個理…來人,送客!”
隨著這一聲喝,忍無可忍的朱氏猛地把手中的茶盞重重擱在了炕桌上,那蓋子猛地一跳,竟是跌了出來在炕桌上打起了圈,茶水四濺而出,順著炕桌一下子流得滿炕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