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陳霜降還是頭一次聽到陳世友楊氏的消息。一下子就愣住了,總覺得自己還能很清楚記得他們的相貌,仿佛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突然卻說死了,只像是做夢一樣,怎么都不敢相信。
“壬申那年連王打到浦江,亂的很,連尸首都沒能帶回來…”陳采春也是哽咽了下,頓時兩姐妹只能抱頭痛哭。
無論怎么樣,能重新見到陳采春陳霜降也是異常高興,只不過陳世友夫妻的死訊又給了她很大的打擊,生怕陳采春也突然就消失了,一個晚上要起來好幾次去看看陳采春還在不在,一直持續了好幾天才慢慢地放下心來。
一說起話來,總覺得怎么都說不完,陳采春性子爆,時常會跟楊氏頂嘴,又是怕總是在路口等著陳世友一起才敢回家,陳霜降看著老實,其實最是滑頭,也會悄悄地挖了楊氏藏起來的桂圓荔枝。分陳采春一個兩個…
小時候的事情,這兩姐妹說的歡,倒是讓何金寶聽得津津有味,日子雖然苦,卻也是歡歡喜喜地過著的,總覺得比何家要好上許多。
那次小產,陳采春一心想著逃出楊家,根本沒調理過,落下了許多的毛病,身體虛弱的很,撐著一口氣見了陳霜降平安,似乎是了了心愿,精神懨懨,兩眼灰暗,看著竟隱約有了些死志。
陳霜降大吃一驚,找了大夫悄悄地問,才知道陳采春心病難醫,若不是趕緊點起她的求生的意識,神仙也難救。
陳霜降沒有任何的辦法,又不敢顯在面上,只能是裝著若無其事地樣子,整日陪著陳采春,倒是發現陳采春似乎是特別孩子,就時常把何如玉跟何珗帶過來,讓他們放開了玩鬧。
日日看著這兩個孩子,聽著他們的童言童語,漸漸地陳采春也是有了幾分笑容。眼神越是溫柔,有一次看到陳霜降在給他們縫的帽子,忍不住就拿過接了幾針,撫著那針腳,忽然眼淚就下來了,喃喃地說:“我也縫過,只是我那孩兒從來都沒能穿過。”
陳霜降也是覺得想哭,勉強笑著說:“三姐別再想了,這兩個孩子還要你幫著我帶的。”
何珗已經在學說話了,陳霜降特地教了他叫姨,看陳采春拿著那一頂帽子紅彤彤顏色很顯眼,就想要,抓著陳采春的指頭不停地叫:“姨姨姨…”
何如玉跟何珗最好,看他學說話了,趕緊指著自己不停地說:“姑姑,姑姑,何珗乖,叫姑姑!”
何珗不屈不撓地想著要那一頂帽子,一點都沒理會何如玉這個小姑姑,害的這小丫頭頗為氣餒地捏捏何珗的手心,一邊特老成地說:“真是白疼你了!”
這一回連陳采春都掌不住笑了起來。對著陳霜降說:“簡直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怕陳采春了無牽掛,陳霜降特地鄭重地把兩個孩子托付給了陳采春照顧,總算是看著她慢慢地有了些光彩,漸漸恢復了過來。
到這個時候,修路的事情也有了結果,郭無噯同意何金寶拉了新兵出去做勞力,丁縣丞說服了幾個商人捐了些銀錢,雖然不夠修完整條路,不過也勉強是能開了工,能修多少是多少了,何金寶立刻就忙了起來。
陳霜降也沒有多少空,棉種雖然是帶了回來,畢竟也是好多年前的東西,保存也不是很好,爛了不少,也不知道能用不能用,只能細細地挑選了出來。
地的事情,問了丁縣丞才知道,杜橋縣有些特別。
這一個島原先并沒有這么大,大多的田地都是慢慢填海出來的,土地貧瘠鹽分又足,出產很少,養不活人。大半的人都是靠著打漁為生,戰亂的時候又逃了死了許多,除了幾處良田,其他的田地基本都已經荒廢了。
為獎勵人民耕種,杜橋縣就出了一個規矩,誰家開荒的田地,就歸誰家。不用另外交錢買,只是五年不耕種的話,又會歸回官府名下,跟別的地方大不相同。
田地的話,陳霜降還真看中了一塊,小山邊上,離縣衙不遠,地勢高,陽光又足,蓋個小莊子的正好。
跟何金寶商量了下,陳霜降覺得還是買下來,現在家里人多了,官署的房子又騰不出來,陳采春還跟著何如玉一起擠,買個莊子種些瓜果自吃也好,就當是個落腳地也好。只是不知道何金寶又會在杜橋縣任職多久,時候就會搬走。
陳霜降想了又想,還是架不住這邊的田地便宜,一狠心就打算買了。
跟人說的時候,何金寶倒也不大在意,就說隨她歡喜,陳采春聽了卻是有些疑問,特地避了人悄悄地來問陳霜降。“你說這莊子你出錢買…妹夫看著雖然好。但這么計較的話,怕個有個萬一,會讓你們夫妻生了嫌隙。”
“這邊莊子便宜,用不著公中的錢,我買的,自然是按著我的名頭拿地契,有不對么?”陳霜降不解,有些奇怪地反問了一句。
現年頭,還都是以夫為綱,除開帶進來的嫁妝,一般都沒有妻子私下置產的道理。也就何金寶不大在意,但以后的事情說不清楚,要是計較起來的話,陳霜降這么做是很容易被人詬病了。
這種可能陳霜降也不是沒想過,陳采春說的也對,以后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這些時間以來,何金寶看著還好,只是誰都不能保證他能一直好到以后,陳霜降雖然是想著跟他好好過日子,但是要是真過不下了,那也要給自己留上一條后路的。
因為楊氏偏心挑剔,陳霜降又是最常在家的跟她相處,打小就養成了這種小心謹慎的性格,好是好,只不過那么思慮重重的樣子,光是看著就覺得有幾分心疼。陳采春也不知道怎么勸,只能是跟小時候一樣,拉著陳霜降的手,慢慢地說:“以后會好的,以后都會好的!”
雖然有著誰開荒就歸誰的規矩,陳霜降卻是想著蓋莊子的,為求一個穩妥,還是花錢買了那一塊地,上衙門把這些地契文書全辦了妥當,自然跟順心坊一樣,簽的都是陳霜降的名字。
不過錢畢竟不大夠用,陳霜降只是先把地圈了起來,翻了幾塊地,其他的只能是等手頭寬裕了慢慢地造。
這一個年對于陳霜降來說,過的很是和樂,何珗何如玉越長越開,陳采春的身體也漸漸好轉,跟何金寶處的也是和睦偶然有幾分貼心。
因為外放,這年自然沒京城過得熱鬧,不過也少了很多的應酬,一家人反而是能悠閑地聚在一起。陳霜降跟陳采春更是做了無數的海鮮,引得何珗跟何如玉垂涎三分,不自覺地就吃多了。
結果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同鬧起了肚子,讓這一家人忙活了好一陣,又是覺得好氣又是好笑,這是惡鬼投胎么,怎么就跟從來沒吃過好的一樣。
白粥青菜地好好地讓那兩個貪吃鬼清淡了一陣,何如玉終于也忍不住,拉著陳霜降央著,就算是給點小菜也好,何珗也是睜著兩只烏黑的眼睛,可憐兮兮地一同求。
陳霜降被纏的沒了辦法,只能應了,那兩小的,還就得寸進尺地要求,一定是要上次春紅買的那種。
那一小壇子的,早就吃光了,陳霜降也想著買些菜種等開春了種,就把小的交給陳采春,自個帶著春紅上了街。
杜橋縣偏僻,市集也才一個月一次,東西也少,來往的人把這一條小小的街道擠了個半滿,不過已經是這縣里難得的熱鬧了。
逛了一圈也才找到一些青菜籽,種類更是少的很,陳霜降覺得有些不滿,不過也是沒有辦法,只能買了,付錢的時候,陳霜降卻是一愣,明顯地停了下,有些疑惑地說:“剛才一晃眼的,我好似看到了秋蘭。”
“太太這是眼花了吧,秋蘭可是在京城,怎么會在這里逛街的?”春紅抿嘴笑了一下,想了想,忽然又說,“說起秋蘭,我倒是想起來了,我上次買小菜的那一鋪里的老板娘還真跟她有幾分相似,難怪我當時就覺得她有幾分面善。”
秋蘭在是在順心坊里做活的丫頭,春紅是賣在何家的,雖然有見過幾次,春紅一向也沒怎么留心,所以等著陳霜降提了她才想起來說了這話。陳霜降卻是搖頭,當初她留下秋蘭就是因為她長得跟春燕相似,無親無故的這世上出兩個相似的已經是很難得了,怎么可能還會有第三人這么巧合的事情?陳霜降自是不大相信。
只是…二十來歲的老板娘,會做一手家鄉的小菜,長得跟秋蘭有幾分相似,陳霜降的心里頭只冒出了一個名字,春燕,若是她自然會做周嫂子擅長的小菜,若是她的話自然跟秋蘭很有幾分相似,若是她的話…
趕緊讓春紅帶著去了那一家小菜鋪子,卻是看到大門緊閉,似乎今天還沒有開張。
向著邊上一個婆子打聽了下,那婆子還頗為疑惑地回頭:“剛還開著的,不會是有事,出門了吧。”
找不到人,陳霜降也沒有辦法,只能是往回走,卻是忽然聽到后面的小巷子里有些動靜,往那邊看了一眼,一個年輕女人正躲在里面,小心地探頭往外看。
果然是春燕!
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會是在這樣情況下面再見,無論是陳霜降還是春燕一下子都愣住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春紅還惦記著秋蘭的事情,仔細打量了春燕一會,撫掌贊嘆了一句:“真是太像了,上次我怎么就沒想起來呢?”
經過春紅這么一打岔,大家才回過了神,春燕勉強笑了笑,說:“奶奶來我家坐會吧。”
春燕家就在這小巷子里頭,不過沒幾步的路,四合院的樣式,同住了幾戶,另外開了個門從邊上進去,也還算是方便。房子也是前后兩間,家具都還算新,墻上也是最近粉的白,好有幾處都還貼著紅喜字。再看春燕也是做的婦人打扮,一方青布巾把頭發都包了上去,簡單地戴著一兩只小珍珠釵。
陳霜降也不知道怎么開口,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問了一句:“你…過得還好吧?無錯不少字”
當年春燕是何家家生子,她跟了陳霜降,她爹娘也沒有跟著何家搬家,仍是留著看莊子,后來局勢越來越亂,春燕爹娘也是動了心思,想著收拾東西趕緊逃命,他們也沒忘記了春燕,特地跑過來帶她一起走。
一開始春燕想得還簡單,叫上陳霜降一起走,卻是被爹娘狠狠地訓斥了一頓,他們要是就這么走的話,那就是逃奴,那罪名重的很,要是被人發現了,可是要被人當場打死的,絕對不能讓陳霜降知道。
一邊是陳霜降,一邊是親生爹娘,春燕當年也只不過十五六歲,這個選擇真的是讓她覺得兩難極了,猶豫了很久,才說跟著爹娘走。
原以為就這么走了,誰想到春燕爹娘卻是起了貪心,在屋里面收羅了許久,能用的能吃的,只要是能帶上的,一樣不落,看得春燕一陣的難過,只覺得自己似乎從來不認識這兩個人。
逃離了文成縣,春燕一家人走的方向不大對,剛好碰上連王部下,春燕父母又是偷偷從何家里面收羅了許多財物,滿當當的一車,又只有三人跟著到哪里都是格外的扎眼,半路就被人盯上,遭了劫匪。
幸好遭了人相救,春燕爹因為傷重不治,春燕娘不久也撐不住倒了下去。剩下春燕一個,就跟著她救命恩人輾轉到了杜橋縣,上一年才剛成的親,只是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上陳霜降。
看著陳霜降,青夾襖,掐絲裙,渾身素凈的很,或許是因為長久沒在陽光下暴曬,比以前白凈了許多,只是瘦得厲害,臉上看不到多少肉,越發顯得下巴尖銳起來。只有那一雙眼睛倒是跟從前沒兩樣,神色雖然冷淡,仔細看卻又是神奇般的帶點暖色,總覺得有一種格外的堅忍,像是從來沒東西能改變一樣。
對于陳霜降,春燕總是懷著一份愧疚之情,心想著不知道要被她恨成樣子,只從來沒想到陳霜降居然還想著問她好不好,春燕忽然只想著要哭。
關于春燕的事情,陳霜降從來沒敢多想,她總是怕知道真相,既怕知道是春燕背叛了她知道了傷心,更怕知道春燕是不得已遭了意外,那陳霜降就是見死不救,光顧著自己逃命去了。
所以看到春燕平安,陳霜降只覺得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一樣,由衷地覺得高興,其他的其實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奶奶我…”春燕想著把當年的事情說個清楚,只不過這卻是關系著她爹娘,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
好久沒聽到春燕叫奶奶,只覺得像是回到以前,陳霜降不由笑了笑,真心地說:“別叫我奶奶了。既然都成了親,那賣身契本來該還你,只不過那些年兵荒馬亂的,也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那人對你可好?”
春燕頓時有些羞澀了,慢慢地才說,她丈夫以前是個游方小販,原來陳霜降也是見過的,還曾向著他買過小雞,后來逃亡的時候又是到陳霜降家討過水喝的,恰好跟春燕一家走的是同一條路,也虧了他才救了春燕一命。
“這世事還真的巧了。”
跟著春燕聊了很久,只看得春紅很有幾分奇怪,這人該是陳霜降的舊識,但是這兩人說是親近吧,卻是就隔了幾層樣,兩人說話都有些顧忌小心翼翼,說是不親近吧,陳霜降又是笑的很真切,似乎是真心歡喜。
等到回家的時候,陳霜降就對著春紅說:“回去也不用跟人說,就當沒遇上好了。”
只是這么一來,陳霜降已經完全忘掉要帶小菜回來,何如玉委屈地鼓起了嘴,何珗就已經眼淚汪汪地對著陳霜降了,看得陳霜降一陣的心虛,趕緊許了晚上跟他們一道睡,才把兩個小的給哄好了。
等何金寶回來的時候,家里卻是多了一張請貼,溫王司馬子恒兒子周歲,宴請四方。
對于司馬子恒,無論是陳霜降還是何金寶都說不上好感,本來不想去,但是那送請貼的那人卻說,溫王聽何金寶在杜橋縣修路,有意出手相助。
因為缺錢,修路的事情進行的很不順利,就算是何金寶帶兵,他也不能誤了操練,整日讓士兵去修路,況且當初郭無噯也只是同意協助而已,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很有限。
要是司馬子恒真能幫忙,那也是天大的一件好事。
陳霜降有心擔心司馬子恒又會趁機使壞,何金寶卻說為了避嫌總不該會在他自己的地方下手,現在何金寶又不過只是個小小的參軍事,又不得刺史的歡心,想來也沒值得司馬子恒圖謀的。
大概是想著修路畢竟是個利民的大事,要是真能成的話,插上一手也好博取點民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