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五節 黑沉沉的夜幕,籠罩著死寂的荒野。只有遠處的隱月城,依稀透出星星點點微弱的光芒。
晚餐一直持續到深夜。把蘭德沃克送出大門后,尼娜和應嘉很自然承擔起收拾杯盤碗碟的工作。擺在林翔和王彪面前的酒杯也被撤去,換上裝有清潔飲水的木碗。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派人暗中調查他的所有舉動。”
對于寡淡的清水,王彪顯然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他端起碗,把里面盛裝的液體全部倒入擺在林翔面前的容器,伸出手,在桌子下面的抽屜里摸索了幾分鐘,同時偏過頭,朝廚房方向神情警惕的觀察片刻,這才謹慎小心地慢慢拿出一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白蘭地。
“你就是這么養傷的?”林翔看著快要漫出碗邊的水,皺著眉,搖了搖頭。
“酒精對身體有好處。”
王彪半敞著棉袍,胸前銅黑色的肌膚,在燈光下閃耀著淡淡的光芒,將結實的肌肉線條很好地勾勒出來。他用力拔下瓶塞,先朝大張的嘴里猛灌幾口,又朝空置的碗里倒進差不多四分之三的部分,這才用軟木塞把瓶口擰緊,重新放回只有自己知道的隱藏角落。
“這家伙一直安分守己,沒有任何出格或者敵意的舉動。所在片區附近的居民對這家伙評價很不錯。他醫術精湛,診治費用也不高,那些沒有穩定收入來源的低等級市民,都喜歡到他的診所看病。不瞞你說,我也很喜歡他。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個壞人。就算你不讓我布置這次晚餐,我也準備請他吃次飯。不管怎么說,他治好了我的胳膊,這是事實。”
林翔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目光一直注視著面前木碗里清澈見底的水,仿佛那里面隱藏著某種已經溶化的秘密。
“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他的聲音很平穩,像往常一樣充滿悅耳的磁性:“這個蘭德沃克,究竟是不是流金城里的蘭德沃克?不過…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他們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他沒有犯罪,也沒有做出任何侵犯到我們利益的舉動。如果你要動他,必須首先考慮民眾對此做出的反應。我得提醒你,他可是有一大批擁護者。”王彪口中噴吐著濃烈的酒氣,神情認真地用手輕敲了敲桌子。
“我沒那么魯莽。”
林翔整理了一下思路,說:“醫術精湛,卻一直呆在平民區,依靠日常配給和微薄的診金生活…這本來就不太正常。”
“這或許是他的嗜好。”
王彪扭了扭如同黑色山脈一樣的巨大身軀,把結實的木椅擠壓得發出“吱吱呀呀”的,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有這樣抑或那樣的特殊怪僻。只要他們的舉動沒有威脅到別人,關上門,呆在自己家里,我們就無權指責,更不可能進行干涉。”
林翔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可。只有狀若黑玉般的眼眸深處,不時閃爍著意義莫名的光。
夜色,如墨似漆般的黑。
隱月城各個區域都開設著酒館,但是喜歡到那里喝上一杯的市民并不多。和舊時代一樣,杯子里的酒仍然按照顧客口袋里錢包的厚癟程度,被人為決定是否醇正的口感和質量。一百索斯比亞元和一個索斯比亞便士(注:輔幣,等量為元的十分之一)都能買到數量一樣多的酒,其中的區別,當然也會以摻水度超過百分之九十九,或者滴水不加兩種標準進行區分。
盡管擁有完備的發電設施,城內街巷卻也沒有奢侈到全部設置公共照明的地步。以市民等級作為劃分線,“c”級以上平民居住區架設有公共路燈,“d、e、f”三類民眾只能呆在家中,依靠從城外撿拾而來的枯樹、干草、或者其它各種不同類型的可燃物體,在黑暗的夜晚得到光明。
一個極淡的影子,從街角對面的小巷里迅速閃出。他的整體色彩與周圍環境實在是非常接近,肉眼觀察下,輪廓非常模糊,難以辨清,而且還在隨著房屋與墻壁之間不同角度和光線,隨時都在細微的變化著。他隨時會融入所在位置的景物里,以普通人的視覺能力根本無法察覺,加上迅猛無比的移動速度,只會感覺到撲面而來隱隱約約的銳利呼嘯,以及從身邊掠過,在面部皮膚上帶起的絲縷涼風。
從伊拉利亞身上繼承過來的“隱匿”異能的確非常有效。在赤身裸體的狀態下,林翔能夠與周圍環境完美融合,甚至讓人產生出已經徹底變成巖石或者墻壁一部分的錯覺。即便身體邊緣線條與背景模擬物銜接略有生硬感,但是就總體視覺而言,即便是擁有二、三星實力的低階寄生士,也很難依靠肉眼搜索察覺到他的存在。
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走動,在舊時代,這叫“裸奔”。
廢土世界物資缺乏,很難弄到衣服。不過,這并不能夠成為充分展示自己身體細節的最佳理由。即便是身體構造已經趨近于半野獸化的暴民,在空曠無人的荒野上,他們仍然保持著穿衣服的習慣。
最低限度,至少也要保證一條。
通過阿芙拉的幫助,林翔從“救贖者”集團順利得到了一件用高韌度材料編織成的連體戰斗服。它的防護能力其實并不見得比普通制式服裝更加優秀,防彈和防撕裂方面也很一般。但它可以通過設置在手腕兩邊的生物電子調節器,對構成衣物的編織纖維進行控制。通過偏轉色調的方式,在透明和淺灰之間交替選擇。
林翔至今記得從阿芙拉手中接過這件戰斗服的情景。那個外表和善,跟普通家庭主婦沒什么區別的女寄生士,竟然說—“這是一件皇帝的新裝”。
蘭德沃克的私宅,在附近數以千計的低矮平民建筑群中,顯得尤為特別。
除了面積略大之外,這間墻壁上用紅色涂料畫有“十”字形圖案的石制建筑,整體外觀與周圍房屋其實沒有什么區別。唯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從窗戶里透出,那團在黑夜中顯得無比醒目的淡黃色朦朧燈光。
只有通過管理委員會評審的高等級市民才有用電資格。對此,周圍平民對蘭德沃克這個經常少收,或者干脆不收診費的醫生,都抱有發自內心的感激和崇拜。在很多人眼里,這間簡陋的小診所,已經變成不亞于教堂般神圣的存在。
蘭德沃克活動著肩膀,踱著步,慢慢走到窗前,放下用掛鉤系起的厚厚簾布,非常仔細的把兩塊布料中間的縫隙交疊折起,又從黑色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只木夾,牢牢固定住。
他的腳步節奏很慢,活動范圍也局限于房間內部。臉上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悠閑,略微帶著些漫不經心的成份。似乎是在散步,又好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就這樣,從外間疹廳一直走到內部臥室,又從廚房轉進旁邊的儲物間,沒有伸手碰觸任何物品,神態舉止一成不變,只有瞳孔隨著目光焦點不斷產生偏移。仿佛一頭剛剛走進陌生土地上的狼,警惕、仔細、狡猾地尋找任何可能存在危險的蛛絲馬跡。
不管在任何時候,只要離開這間屋子,蘭德沃克都會在幾處微不經意的地方,留下某些不為人知,難以察覺的設置。
臥室房門虛掩著,門板頂端和夾縫中,各栓有一根細微的發絲。如果有外人進入,它們會無聲無息被繃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保持完整。
廚房入口處,通常會留有幾點奶酪或者粗糖殘渣。有種外形類似蟑螂的小蟲子,對這些食物有著異乎尋常的喜好。每次外出,蘭德沃克都會根據自己預計離開的時間長短,對撒在地上的這點殘留物數量進行增減,讓蟲子進食的時間一直持續到自己回來。如果有陌生人在這之前闖入,地上肯定會留下幾只被踩死的蟲尸。
醫療箱前的地板上,撒有淡淡的煙灰。
通往地下室的走廊被衣柜擋住一半,想要穿越這道狹窄的限制,就必須側過身,屏住氣,即便如此,身體和衣服仍然不可避免會碰觸到龐大沉重的柜身。在那些最有可能被刮蹭到的部位,蘭德沃克都小心翼翼貼上了幾道肉眼難以辨別的蜘蛛網。
這些看上去毫不起眼,也無法起到阻止作用的障礙物,能夠使蘭德沃克對進入自己住宅的陌生來客進行身份判斷。如果是想要撈上一把的竊賊小偷,他大可不用顧及。如果是某些對自己秘密有特殊興趣愛好的窺探者,蘭德沃克會根據設置記號被破壞的程度和區域,在最短時間里迅速做出離開城市,或者繼續呆下去的決定。
今天的晚餐非常豐盛,蘭德沃克對尼娜的廚藝很滿意。但他并不確定這究竟是王彪一時興起,還是早有預謀。但是不管怎么樣,無論主人還是客人,他們都沒有表現出對自己的敵意。氣氛非常友好,酒很醇,菜的味道也不錯,面包非常新鮮,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這是一場單純是病人用作表達感激,普普通通的家庭晚宴。
“也許…我的神經實在太緊張了。”
屋子里的所有設置均完好無損,蘭德沃克自嘲地笑了笑,搖著頭,慢慢走到地下室門前,握住扶手,向內推開。
房間里到處都堆放著雜七雜八的物件。
從舊混凝土里挖出來的廢鋼筋、發霉變形的鞋子、扭曲得已經看不出本來形狀的自行車鋼架、從車輛殘骸里搜尋到的機械零件…就在靠近墻壁的角落里,還堆放著兩個顏色發黃,表面塑膠已經開始有部分液化的模特人偶。它們沒有手臂,用螺栓固定的大腿,被掰分成朝長仰起的倒“八”字。胸前高高鼓起的圓凸,表明它們是被當作女性的仿制品。從蘭德沃克所在角度望去,仿佛兩個失去半邊面孔,嘴唇卻仍然保持微笑,并且高翹大腿,向男人拼命顯露自己最隱密處的殘廢怪物。
這里所有的物件,都來源于蘭德沃克的病患。他們沒有能力支付診金,就用自己認為最值錢的東西來代替。久而久之,這里已經變成了垃圾廢品堆放場。
“晚上好莫妮卡。還有你,漂亮的妮麗。今天生意怎么樣?有多少男人光顧你們的小窩?他們付錢了嗎?還是像上次一樣,把你們的屁股咬爛,然后溜之大吉?”
蘭德沃克自言自語著走進房間。這番看似莫名其妙的話,其實是對那兩個模特人偶所說。至于所謂的顧客和男人,是指一種喜歡啃嚙硬物的小甲殼蟲。就在上個星期,人偶莫妮卡高翹的臀部,已經被啃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洞。
人活著,總要給自己找點兒讓神經和情緒輕松的活動方式。
太多的秘密,決定了蘭德沃克可能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必須保持孤身一人獨自生活。他也需要同伴,雖然只是兩個破破爛爛的塑料玩偶,但是,它們至少擁有和人類一樣的外觀。
用力推開兩只裝滿舊物的沉重木箱,地面露出一塊米許見方的石板。蘭德沃克從旁邊抓過一根鋼筋,熟練地將其翹開,頓時,一條與地面連接的狹窄梯道,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他在地下室基礎上,悄悄改造出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另外一間暗室。
手指在粗糙的墻壁上慢慢摸索,在熟悉的位置上,蘭德沃克找到一根結實的細麻繩。用力拽下,隨著開關交錯發出的“卡嗒”聲,懸掛在房梁上的白熾燈,也猛然釋放出無比刺眼的強烈白光。
瞟了一眼墻上溫度計正指著“二攝氏”刻度上的紅色指針,蘭德沃克走到衣柜前,脫上的黑大褂,穿上另外一件棕灰色的套頭毛衣。
診所地下,已經變成一個隱蔽的冰室。利用獨特的建筑構造,蘭德沃克只需要消耗數量不多的電能,就可以讓房間內部長時間保持零度以下的低溫。也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儲藏在冰室里的尸體不至于腐爛。
建筑、巖石結構、土壤比例、泥灰粘合程度…
并聯與串聯、電機改造與修理、不同結構之間零件的配比…
自制刀具打磨、食物烹飪、冷藏與解融之間的溫度變化…
對于一個醫生來說,這些知識已經遠遠超出正常接受范圍。其中甚至包括在舊時代分別屬于不同類型專業人員才可能知曉的高深內容。然而,蘭德沃克對所有一切都能達到精通的程度。
舊時代,只要有錢,可以解決任何問題。
現在,除了自己,沒人能幫蘭德沃克。
生活是最好的老師。不想死,不想被人發現,就必須獨立完成需要的一切。
一個渾身赤裸,魁梧強壯的男人站在房間側面角落里,沒有任何光芒釋放出的眼睛,木愣漠然地看著正前方。
“晚上好伯勞頓,今天的晚餐很不錯,我本來應該帶點兒來給你嘗嘗。可惜臨走的時候忘記了。真是抱歉,有機會的話,我會給你補上這一頓。”
蘭德沃克喋喋不休著從男人身旁經過,一直走向斜對面的手術臺。他很清楚,伯勞頓永遠也不可能對自己的話做出反應。可他就是想說,不管對方是否聽不聽得見。
“你是一個好衛兵,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呵呵!知道嗎?我正打算把莫妮卡介紹給你認識,她就在外面,那是一個很不錯的好女孩。如果你們相互彼此談得來,可能會結婚、生子…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至于現在…讓我們開始工作吧!”
戴上橡膠手套,把掛在胸前的口罩線別上耳背。蘭德沃克收起臉上的笑意,拉開蓋在手術臺上的塑料布,從眼眸深處釋放出的目光,也變得無比專注、凝重。
水泥和石塊砌成的平臺上,躺著一具身材瘦弱的尸體。估計體重不會超過四十五公斤,骨架很大,肌肉卻萎縮的厲害。他的雙手很長,指端已經超過膝蓋,與身體完全不成比例。雙腿關節分朝左、右兩邊扭曲著,腳趾長得象是舊時代的猩猩,擁有厚厚的繭皮,趾端向內彎曲,邊緣甚至探伸出足有五厘米長的角質利爪。
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嘴唇像猴子一樣朝前凸伸,背部脊椎彎曲至少超過六十度。兩根明顯有異于人類的鋒利犬齒,從微張的口中伸出,它們的邊緣非常鋒利,有著像刀一樣的傾斜坡面。這種已經無法被口腔容納,只能生長在皮肉外部的東西完全不適合咀嚼。唯一的作用,就是對手或者獵物身體,切割、撕裂。
“這是一個全新的玩具。應該給你起個什么樣的名字呢?”
握著手術刀,蘭德沃克若有所思地喃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