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
接著又是一連串的車門打開聲音,十多個穿著黑衣制裝的人沿著車隊列成一排。
然后,仍是中間的那輛車中出來一個曲線清美的女人,雙目微顰,仿佛有著什么心思,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沉甸。
冷風中,她未加任何修飾的長發披肩,一襲黑色的長衣衣袂飄飄,簡單而莊重。
因為這些天接連下雨的緣故,地面上有些泥濘,她的衣服飄角上便粘上一些泥點,看上去像是落入凡塵的黑暗仙子。
起先下來的男人四周望了一下,指了一個方向,黑衣女子點點頭便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只跟著兩個人,其他侍衛們原地不動,不知道是車隊的那邊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護,還是因為車隊中的某種存在而不需要小心翼翼。
黑衣女子走的不快,但非常的穩,每向前走一步,跪在地上的工人便看著她的腳尖迅速向后跪退,大氣也不敢透一聲。
前后一共四個人,從工人們跪退開的道路中一直走到“少年”昏暈的地方。
平日里吹噓自己見過一個圣女的阿萊,此刻靈蘊已經出了竅,連剛才的驚恐都忘記了,腦袋中一團的漿糊。
他趴在地上,額頭已經貼在泥地上,不斷地咽著吐沫來緩解自己極限的緊張。
黑衣女子向前再走一步,他便撅著屁股往后爬退兩步,始終不敢抬頭。
“誰是這里的負責人?”黑衣女子旁邊的那個男人看了一圈,出聲道。
倒霉的里爾總管正在阿萊的另外一側,他帶著求助甚至是哀求的目光低低地看了一眼遠處的上司,但注定是徒勞,他的上司早躲在跪伏人群里,絕不露出身形。
他只要吸了一口氣,強行穩住心神,讓一片空白的大腦稍微恢復一絲運轉。低著頭結結巴巴道:“小,小人,就,就是。老,老,老爺,有什么吩咐?”
那男人便看了他一眼,說道:“這里是怎么回事?”
里爾總管臉色煞白。尾巴都蜷縮在褲襠里,急速地思索著男人的問題,可惜腦袋還是混沌一片,下意識地用已經成為習慣的措辭,顫顫抖抖地回答道:“沒,沒,沒什么事,有,有個工,工人。可、可能,發發發病,暈暈暈倒了。”
男人嗯了一聲,然后朝著臉色發青的“少年”看了一眼,又向周圍其他人仔細地看了一遍,最后向黑發女子道:“小姐?您看?”
那黑發女子也仔細地看了一圈,然后微微俯下身,似乎想要伸手去擦干凈“少年”滿是泥漿的臉。
她的手太白,太干凈,像是瓷器一樣。和“少年”此刻臟兮兮的臉形成極大的反差。
不知道她想干什么,阿萊里爾等人的心臟都緊張到了嗓子眼,不敢動彈一下,但是這時候。“少年”身邊的朷秀突然將“少年”往后拖了一下,然后眼神極其驚恐地將他擋在自己小小身軀的后面。
他的身體都在微微地發抖,顯然恐慌到了極點,但是他卻擋在了他的大蛋哥面前,因為他似乎覺得那雙手可能會挖掉大蛋哥的眼睛。
黑發女子看了朷秀一眼,又看了“少年”一眼。搖了搖頭,收回手,掉頭便走了,始終一言未發。
直到跟在她身后的兩人與那個說話的男人都離開了,里爾總管才虛脫地癱軟在地上,話都說不出來。
黑發女子在進車前,對著里面搖了搖頭,里面便又透出那個蒼老的聲音失望道:
“也是,是我老迷糊了,主怎么會這里呢?唉…多少年了,我做夢都想在死前再聽一次主仁慈的聲音,可惜…回去吧…”
黑發女子在進入黑色車輛后,又向跪滿地面的人群望了一眼,神情淡漠,似乎也在說,主又怎么會跪著?
“少年”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而且不是在壁壘工地,他被送回到了距離工地不遠的橋下窩棚。
他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朷秀,然后就是阿萊,以及一群議論紛紛的工人。
“大蛋哥,你醒了?”朷秀見他有了動靜,欣喜地撲過來,但是馬上觸電般地驚楞一下。
一邊的阿萊也被嚇了一跳,罵道:“這么兇干嘛?我們又不是來偷你錢的,好心把你送回來,擔心你出事就在這里等了一會,你這是什么眼神?真以為我們拿了你的錢?”
另外一名老工人也說道:“埃斯比亞,你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傻,太貪錢,錢不是這樣掙的,看看累暈了不是?跟你說,什么也比不了沒病沒難,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想開點。”
阿萊接著道:“是啊,不就是被里爾開除了么,你一個人干幾個人活,他就給你一半的傭錢,換我早不干了,你這是什么眼神?我說塞斯比亞,你不會是想殺了里爾吧?怎么這種重的殺氣?這是犯法的事情,我看就算了吧,你有的是力氣,不怕找不到事情做。”
他這么一說,朷秀似乎懂了,連忙點頭道:“是啊,是啊,大蛋哥,千萬不能沖動,殺人是犯法的,雖然總管把我們開除了,但是傭錢補了不少呢。”
阿萊鄙視地看了朷秀一眼道:“那也叫不少?他那是怕塞斯比亞醒了找他算賬,干脆把以前扣下的那一半的錢給你們補上,他又沒損失什么,咦,塞斯比亞,你怎么還是這眼神?我說錯什么了?”
老工人道:“你就少說兩句吧,被辭了工,塞斯比亞指不定多難受呢,你還跟著火上澆油。”
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話,一會臭罵里爾,一會又驚心動魄的談起中午的事情,過了好一會,“少年”才震驚道:“我被開除了?”
眾人楞了一下,阿萊笑道:“你這反應還真夠慢的,我們都說一圈了。”
“少年”掙扎著要坐起來,但很奇怪,一直有著使不完力氣的他,竟然渾身無力。像是打了一場極其慘烈的戰斗,此刻十分的虛弱。
他的目光看向朷秀,朷秀只好點點頭。
“少年”不信道:“為什么?我干的好好的,為什么要開除我?”
阿萊沒好氣道:“你還問為什么?你差點害得我們集體去見至高神。居然還有臉問為什么,真是服了你了。”
朷秀怕他們又責怪起“少年”,發生沖突,趕緊向“少年”解釋了一番,將事情大致地說了一遍。
“少年”沉默片刻。知道自己真的差點害了大家,但是依然很不解地問道:“為什么一定要下跪?不是說早已經廢除了嗎?”
“為什么要跪?”阿萊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塞斯比亞啊,都說讓你多讀點書了,結果什么都不懂…好吧,你不識字,我好人做到底,幫你普及一下。”
周圍其他的工人顯然沒什么興趣,倒是朷秀豎起了耳朵,他同樣什么都不懂。
阿萊很滿意朷秀的表現,清了清嗓子道:“平常的時候。你遇到紫徽家族的車隊,都是不需要這樣的,讓開就行了,但是今天不同,之前圣城里都一直在傳說紫徽赫爾家將家眷送出城避禍,現在看來都是瞎扯,堂堂紫徽赫爾會怕一個色魔?”
這時候,有工人插話諷刺道:“那話好像是你自己說的吧?”
阿萊瞪了那人一眼,但毫不在意地繼續道:“大神殿的圣子圣女們祈神都是到冰海的神山,而我們紫徽赫爾祈神卻不是去那兒。”
朷秀急忙問道:“不去神山。那去哪兒?”
阿萊頓了頓,才道:“自然是去奧蕓雪山!傳說中真正的神宮之地,傳說中,赫爾大老爺親眼見過。傳說中,赫爾大老爺也是在那里聆聽到至高神的聲音!”
“少年”不解道:“這和跪與不跪有什么關系?”
阿萊看了他一眼道:“你急什么,聽我慢慢說,為什么要跪紫徽赫爾家的祈神車隊,那是因為沒有紫徽赫爾,就沒有你和我。還有他們等等,所有黑發人的今天!”
“少年”道:“什么意思?”
阿萊郁悶道:“這你都不知道?也是,朷秀說你們是大草原出來的,什么都不知道。當年奴隸大起義,就是赫爾大老爺所統帥的!全天下的黑發如果沒有赫爾大老爺,現在可能還是奴隸,你說該不該跪?”
老工人這時候插話道:“說起來,都是歷史了,如今藍發人這么害怕紫徽赫爾,就是因為當年赫爾大軍殺得藍發人血流成河,而當時的情況又極為復雜,藍發人正在內哄,以至于一開始的時候節節敗退,奴隸大軍甚至打了茨蒽河畔。”
阿萊馬上接過話題,反駁道:“你說的那是表象,當時神殿騎士軍團主力未出,忙著他們的宗教內戰,那時候有什么有罪之人,什么原教派,亂得一塌糊涂,不過總結起來,其實就是藍發人守舊派與新教派的斗爭,當時新教派取得了絕對的優勢,準備一舉滅掉守舊派,然后才調動主力回頭剿滅赫爾大老爺的奴隸大軍。”
“少年”茫然道:“我聽說至高神也是黑發的,現在都不是什么秘密了,為什么黑發人那時候卻是奴隸?”
阿萊點頭道:“你這就問到關鍵了,當然現在藍發人也沒有正式說至高神是黑發還是藍發,現在神殿的教義認為至高神不存在黑發還是藍發,你是黑發,見到的便是黑發至高神,你是藍發見到的便是藍發至高神,這是神性。
新教義大家現在都承認,要不怎么是神呢?神性就應該是這樣。
但在當初卻不是這樣的,我看過一本書,說在奴隸戰爭之前,甚至在新舊教派內哄之前,還是很久很久的年代,至高神在藍發人的共識里都是黑發的,是從天而降人間的,但是最終卻被它周圍的黑發人所出賣,所以,那時候的教義里全都將黑發人定性為叛徒與出賣者,永遠只能作為奴隸而存在。”
老者嘆息一聲道:“我們的祖先作為叛徒的后代,做了無數年的奴隸,而且現在的人完全想不通,那時候的黑發人是心甘情愿的做奴隸,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他們說話的某些藍發有罪之人反而被他們鄙視,甚至迫害。
史書上就記載過,有黑發人奴隸以強奸藍發有罪之人的家眷來羞辱他們,更可笑的是。竟然還有黑發人連強奸他們都不屑于做,認為這都污染了他們即便作為奴隸卻仍具有的所謂的清清白白。”
這時候,其他工人也漸漸被話題所吸引,紛紛加入進來,阿萊便很不滿老工人搶了他的風頭。立即搶著說道:
“這種情況在偉大而仁慈的至高神選中赫爾大老爺之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種比較公認的說法是,至高神終于赦免了黑發人的背叛之罪,重新將他們當做自己的子民,而在原本的原始教義里,據說黑發人才是至高神唯一的選民與仆人,當初的背叛也是因為神國的內亂,既然仁慈偉大的至高神赦免了黑發人的罪孽,那么黑發人就有了教義上的支持。可以憑借這樣的大義擺脫奴隸的身份。”
阿萊喘了口氣,不等老工人插話,繼續說道:“有了教義上的大義,反抗奴隸身份的戰爭就有了最大的理論支撐,說起來,的確像是老易安剛才說的情形,奴隸大軍中除了上層之外,下面的那些士兵哪里曉得什么奴隸不奴隸,都還以為是他們也有資格參加的宗教戰爭,而一旦扯上這個。就極其的瘋狂。
奴隸大軍在茨蒽河畔的大草原遭遇到新教派的主力,僅僅十多天后,便爆發了整個奴隸戰爭、以及后來的奴隸釋放運動中最大規模的主力大決戰。
記載這場戰役的書和影視遍地都是,就是不認字。也能從影視機里看到。”
阿萊說的氣喘,不得不停下,老工人易安便接著說道:“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決戰,戰死的人不計其數,流出血液幾乎染紅了大草原,赫爾大老爺座下第一戰將阿爾斯也是在這場大決戰陣亡。但是他的死幾乎扭轉了整個戰場的戰局,如果不是他死戰不退,許多歷史學家分析過,奴隸大軍當時已經岌岌可危,必然全軍崩潰從而大敗,神殿的軍團實在太強大了,尤其是在大草原上,幾乎可以橫掃奴隸大軍。”
阿萊馬上反駁道:“阿爾斯那是他后來改的名字,原名叫波爾特,這可是赫爾大老爺親自為他改的,為的就是激發他不甘作為奴隸的血性!
另外,當時奴隸大軍岌岌可危的原因也不單單是強大神殿騎士軍團,還有藍軍調集的游浮生物集群,給奴隸大軍帶來了十分慘重的傷亡,據說那時候的黑軍刻骨銘心,以至于在奴隸戰爭的后期幾乎殺絕了這種生物,現在都成了一級保護生物。”
這時候終于有另外一個工人找到機會插嘴道:“阿爾斯的故事我知道,說實話,除了赫爾大老爺,那個時代的人,我就只知道他一個,影視機里整天都在反復編纂著他、赫爾大老爺和一個女人的恩怨糾葛故事,說是他們兩都同時愛上這個少女,后來卻被一個極壞的藍發老爺強行霸占…
不過他的確是帥,不虧是奴隸戰爭時期第一戰神的美稱,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人,聽說那時候就有許多藍發貴族的小姐癡迷他,現在就更加得多,也不知道阿爾斯家族是怎么長的,一個比一個帥,我女兒就是現在的阿爾斯家的一個繼承人的崇拜者,唉…”
阿萊鄙夷道:“要說帥,還輪不到阿爾斯,當時神殿騎士軍團的統帥伯格覺,起初他是守舊派的死忠,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加入了新教派,但終其他一生,從未有過一次敗績,就是那場大決戰,他的騎士軍團依然大勝特勝,只是大局已定,他一個人也無法回天。”
老工人易安嘆息道:“我聽說是大圣女的原因,唉,那是一場悲劇。”
阿萊破天荒地沒有反駁老工人,也嘆息道:“大圣女是我這輩子最尊敬的人,可惜,她的一生的確是一個悲劇。”
“少年”發現一向大言不慚的阿萊說起大圣女,竟然眼眶都濕潤了,而其他工人也好不到那里去,但奇怪的是,他雖然進城不久,但的確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影視機里播放大圣女的故事。
“大圣女又是誰?”他好奇地問道。
老工人易安看了“少年”一眼,說道:“她是那個混亂的時代中真正偉大的人。”
阿萊顯然不愿多說有關大圣女的話題,那讓他也很傷感,于是轉開話題道:“蓋伊斯,熾武!這句當時響徹所有戰場的口號,最終擰合了守舊派與赫爾大老爺,才奠定了今天的局面。”
于是工人取笑道:“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真相誰也不知道,阿萊,你那點東西,誰不知道,都是從地攤上亂七八糟的書中看來的…”
“少年”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講述,想象中,仿佛見到了在無垠的原野上,旌旗飛揚,狼煙滾滾,千軍萬馬漫山遍野,刀槍如林,靜肅無聲。
萬軍叢中,一個模糊的人影身穿潔白羽麾圣甲,策馬奔騰而出,拔劍遙指黑壓壓的敵陣:“蓋伊斯,熾武!”
大軍頃刻如海洋般席卷而下,戰馬嘶鳴,氣勢如虹,戰火飛騰——
“熾武!”
“熾武!”
“熾武!”
整整一夜,“少年”的耳朵里都是“熾武”的吼叫聲,令他心神不寧,煩躁不安。
第二天,他在窩棚意外驚訝地看到了一個人——卓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