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目光四下尋找,好容易才找到了站在最末位的沈默,紛紛向這個年輕人報以同情的目光。
是的,是同情,而不是期待、好奇、鼓勵之類,只是一些廉價的同情,或者說是可憐——他們很清楚,嚴世蕃已經掌握了絕對的主動權,而在完成一次驚天逆轉后,他是絕對不會讓下一個目標旁落的!
甚至在嚴世蕃的心中,蘇松巡撫才是排第一位的,即使放棄禮部尚書的位子,也要將其保住!因為那關乎他的退路,以及嚴氏家族的長久之計。
所以,輸掉了第一場的徐階,沒有任何機會扳回這一城…除非向上次一樣,嘉靖帝突然出手,幫他扭轉乾坤。但這次嘉靖帝金口已開,不會摻和今曰之廷推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指望不上了,徐閣老顯然是輸定了。
所有人都認為,徐階把沈默拎出來,是為了給自己遮丑,所以都很同情這位第一次參加廷推,就攤上這種倒霉事兒的小兄弟。
但沈默可不這么看,恰恰相反的是,他感到渾身熱血沸騰,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他發現一個從不敢奢望的機會,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輕輕吸口氣,讓情緒舒緩下來,這才捧著笏板出列,朗聲道:“依下官愚見,未來蘇松巡撫的人選,應當符合三方面條件,其一,要有相關經驗,閣老說的很對,市舶外貿這一攤子相當復雜,不熟悉個一年半載,是不可能找到門道的,但眼下大明四處用錢,今年的任務眼看也完不成了,如果明年還不能扭轉過來,恐怕不用陛下責備,我們這些為人臣子的,就該辭官謝罪了。”
他這話說得眾大臣紛紛點頭,嚴世蕃也不禁暗暗嘀咕道:‘看來明年得少撈點,怎么著也得先把眼前這關過去。’看來這回,他真是被嘉靖的怒火給嚇到了。
便又聽沈默接著道:“這第二么,這位大人應該有足夠的資歷,不然難以服眾;還有第三,這位大人得大家都認可才行,這樣掣肘少,也好辦事兒。”聲音干脆利索,帶著股干練勁兒。
不管他說出花來,嚴世蕃也不可能改變人選,所以聽到這兒,便不耐煩道:“你說的都對,快說是誰吧!”
“遵命。”沈默拱拱手,深吸口氣,卻沒有馬上說話。此時此刻他十分清楚,機遇總與風險如影隨行,只要自己此刻抓住了機遇,那就必須承擔相應的風險——也就意味著,自己原先置身事外的初衷將被打破,自己也終于進入嚴黨的視線,從此天下再不太平…‘媽的,老子做裸官的,怕他個球?’沈默心中爆出一句粗口,仿佛給自己打氣一般,暗暗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媳婦抓不住流氓,拼了!’
他在這進行最后的心理建設,那邊的嚴世蕃不干了,對徐階道:“看來他也不知道,徐閣老,還是您勉為其難吧。”
徐階卻搖搖頭道:“呵呵,嚴部堂少安毋躁,年輕人慎重些是好事兒。”說著看向沈默道:“沈祭酒,你想好了嗎?”
“是的,閣老。”沈默目光炯炯的望著徐階,高聲道:“我推薦的人選,是原杭州知府兼江南茶馬司提舉唐汝輯,唐大人狀元出身,曾掌地方庶務,也十分熟悉商務,無論從資歷、經驗還是人望上,他都是不二之選!”
沈默一言既出,朝堂上喧嘩成一片,眾大臣想到他會推薦徐階的人,推薦裕王的人,甚至自回去再當這個蘇松巡撫,卻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推薦了景王的人!
他可是裕王的侍講啊!怎可能讓景王的人上位呢?難道他是嚴黨潛伏在裕王府的殲細,還是今早上吃錯藥了?眾大人猜測紛紛,高拱直接怒目而視,心中大罵道:‘這個吃里爬外的小畜生,怎么能干出這種生兒子沒屁眼的缺德事兒呢?’燕趙男兒脾氣暴烈,要不是在朝堂上,估計就要上去跟他拼命了。
徐階也很錯愕,心說這是什么意思?誰不知道唐汝輯這個狀元,全是靠嚴嵩的關系才得來,所以才有‘關系狀元’的諢號,沈默怎么會推薦這種人呢?
嚴世蕃那邊也有些暈菜了,要說用唐汝輯也不是不可以,但一來他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二來他唐某人現在算是景王府的人了,雖然肯定對自己言聽計從,但難免讓景王府那幫人插足蘇松市舶,這是嚴世蕃無論如何不愿看到的…他已經將那市舶司視為自己的禁臠了。
但是…景王府那幫人是不好得罪的!方才之所以大獲全勝,除了嚴嵩玩了一手無間道之外,還有個先決條件,那就是景王一黨的全力支持——在這大殿上,袁煒,太仆卿周珙,還有兩三個官員,是緊緊圍繞在景王周圍的,并不能算是嚴黨。
之前為了能夠翻盤,他找到了景王黨的領袖袁煒,以推舉袁煒為禮部尚書為條件,換取了景王黨的五票,一下子便奠定了勝局。但是現在,沈默竟然提出讓唐汝輯這個披著嚴黨皮的景王黨接任,讓嚴世蕃可真的犯了難。
要是答應吧,總怕自家地里長了別人的莊稼,若是不答應吧,就怕袁煒那個小心眼的家伙,當場就跟自己決裂…‘這臭小子,舉薦誰不行,怎么就推舉唐汝輯呢?’嚴世蕃不由暗罵沈默多事。
嚴世蕃在那暗暗咬牙,徐階突然有些思路了,他對朝堂的勢力格局,同樣是一清二楚,順著沈默的思路想下去,發現只要嚴世蕃不選唐汝輯,那就會分裂嚴黨和景王黨,如此一來也許就可以扭轉劣勢了。但要是嚴世蕃選了唐汝輯呢?徐階知道沈默和唐汝輯私交不錯,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那點交情微不足道,根本不能左右了姓唐的。
再往深處想想,他覺著自己摸到沈默的思路了,這小子應該就是想將那注定得不到的蘇松巡撫,變成分裂嚴黨和景王黨的楔子,插在嚴世蕃與袁煒之間。
徐階估計,對沈默的提議,袁煒肯定求之不得,所以必然全部支持唐汝輯,如此一來,姓唐的勝算是很大的!
‘真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啊…’徐階不由暗嘆一聲,心道:‘這一局,顯然還是輸了。’至少他是如此認為的…不過就算得不著好處,也不能讓嚴黨好過,本著我們得不到,你們也別想得到的原則,徐階決定,就聽沈默這一次,全部把票投給唐汝輯!
看沈默一眼,徐階為不可查的眨一眨眼皮,便將目光投在嚴世蕃身上,道:“不知嚴部堂有何高見?”
嚴世蕃望向袁煒,只見那老小子一臉的熱切,不由問,也知道他的意思了,定然是想讓自己,答應推薦唐汝輯上去!
再看看光祿寺卿白啟常,他原先擬定的人選,正在滿臉乞求的望著自己,嚴世蕃不禁一陣心煩意亂,揮揮手道:“這事兒我沒注意!”說著看看自己的老爹道:“首輔大人,您的意思是?”沒辦法,實在無法權衡,他只好請嚴嵩決斷了。
嚴嵩沒聽清,嚴世蕃只好又問一遍,老首輔竟然欣慰的笑了,心說:‘果然是吃一塹長一智啊,若是在從前,他早就自己做決定了,哪還會問我的意見?’便沉吟片刻,微閉著眼道:“徐閣老什么意思?”
老家伙就是狡猾狡猾的,先把對手的底摸透,然后才會表態。
徐階卻也不是吃素的,嚴嵩一發問,他便知道對方的選擇了,聞言淡淡笑道:“當然要聽閣老的。”
“閣老聽我的?”嚴嵩笑如枯菊道:“那我覺著唐汝輯還不錯。”
“確實不錯。”徐階附和笑道:“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下面的光祿寺卿白啟常臉真白了,他可是花了大價錢,才買到這個位置的。怎么這會兒反倒沒自己什么事兒了?
無奈人微言輕,也不敢出聲,只能可憐巴巴的望向嚴世蕃,但人家嚴東樓直接把他給無視了…兩位閣老意見一致了,最后的結果自然毫不意外,唐汝輯以絕對高票,成為蘇松巡撫的人選,只待皇帝批準,任命便生效了。
對于這個結果,沈默是很欣慰的,對于他和蘇州來說,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也有美中不足之處,就是他對過程并不滿意,因為并沒有造成嚴黨與景王黨的內訌…問題出在嚴世蕃姓格的變化上,若是在從前,這家伙定然會堅持原先的選擇,但這次他竟然忍住了,還知道問一下他爹的意見。
‘可見挫折讓人成長,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了。’沈默不禁暗自驚醒道。
廷推結束,官員們按照品級從高到低魚貫而出,所以沈默雖然離門最近,卻只能最后一個出去。他覺著自己仿佛門衛一般站在門口,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禮…徐階扶著嚴閣老先出來,走到沈默跟前時,面色嚴肅的看他一眼,那意思是,我需要你一個解釋。
然后是,嚴世蕃,他用充滿憤怒的眼神盯著沈默,意思是,你這個搗亂的小子,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接著又是袁煒,他感激的看看沈默,意思是,好兄弟,想不到你還真仗義!當初他拉攏沈默未遂時,沈默對他說,會在合適時間報答他的,當時只當做一句敷衍,可沒想到,大禮來的如此快,如此豐厚,實在是…太他奶奶的快意了!
景王黨高興,裕王黨就定然不高興,高拱雙目噴火的看著沈默,仿佛在咬牙切齒道:‘小子,等著瞧!不把你擺成十八般模樣,老子我跟你姓!’
當然從他面前經過的人,面上只寫著四個字,道:‘圖什么呀?’
看到這一張張表情豐富的面孔,沈默不禁暗自頭疼,心說這得費多少工夫,才能把后遺癥擺平啊…不知不覺,金殿里只剩他一個人,沈默剛要抬步離去,卻聽身后有太監叫他道:“沈大人留步,陛下召您過去。”
沈默點點頭,收回腳步,跟著那太監轉往殿后的精舍去了。
玉熙宮的謹身精舍中,陳洪俯跪于地,將旁聽到的廷推過程,一五一十的復述給皇帝聽。
當聽到徐階慘遭逆轉時,嘉靖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心中連呼:‘想不到、想不到…”他這次拒絕出席廷推的目的,就是想讓徐階跟嚴嵩掰掰腕子,證明一下自己能取而代之的實力。嘉靖同樣被上次廷推的假象所迷惑,以為徐黨跟嚴黨差不多勢均力敵了,卻不想嚴黨竟然隱藏著這么大的力量,這讓皇帝暗暗驚覺道:‘這爺倆也太能藏了,看來徐階還斗不過他么。’
等陳洪講完了,嘉靖便吩咐道:“把沈默給朕找來。”他其實并不關心,誰當了禮部尚書,因為那根本無關緊要。他關心的是市舶司,是白花花的銀子,所以得問問沈默,為什么要選擇唐汝輯,那家伙真能勝任市舶司嗎?
沈默很快到了。畢恭畢敬的行禮之后,嘉靖讓他起來回話,借著起身的動作,沈默偷瞧嘉靖一眼,發現皇帝氣色還可以,顯然李時珍的方子起了作用。
皇帝也不鋪墊,上來便直接問道:“為什么選唐汝輯,此人何德何能,能否勝任?”
“回陛下,能!”沈默聲音堅決道:“唐大人在杭州知府任上時,因為還兼著茶馬司提舉,跟市舶司多有貿易往來,所以微臣與他多有接觸,知道唐大人能力出眾,手腕靈活,正適合市舶司那種復雜的地方。”頓一頓道:“加之他本身就熟悉業務,去了便能撿起那一攤子,根本不需要適應,所以微臣以為,他是蘇松巡撫兼市舶司提舉的不二人選。”
“是這樣啊…”嘉靖緩緩點頭,道:“這幾天下面人個想法,你給參詳參詳。”
“臣洗耳恭聽。”沈默趕緊道。
“他們的意思是,巡撫管地方政務,市舶司管著對外貿易,本來就是兩職。”嘉靖緩緩道:“是不是巡撫就不要身兼兩職了,朕另派中官去管著市舶司呢?”因為前朝劉謹等人鬧得實在太出格,嘉靖帝深恨太監亂政。登基不久,便遍撤天下各處的鎮守太監,但這些年他發現,還是內臣跟自己一心一意,且這些太監們的任免升降全在自己一念之間,不像外庭那樣,稍大點的官還得廷推,實在掃興。所以轉了一大圈,還是動了用太監的心。
邊上伺候著的陳洪,登時眼睛就亮了,這正是他軟語相求的結果,這死太監野心大著呢,早就想派個人過去,跟黃錦一起撈了。更何況,原先市舶司就是由太監鎮守,他提出來也理直氣壯,不怕被皇帝以為是亂政。
沈默一聽,心說:‘那可不行,好容易得來的大獲全勝,可不能讓死太監染指了。’太監是會打小報告的,到時候打發起來十分麻煩,他又不在蘇州,實在不知到時候會出現什么場面。便堅決搖頭道:“陛下,恕臣直言,蘇松兩府與市舶司已經是不可分割的整體里,如果真由外臣和內臣共領,難免會相互掣肘,相互推諉,造誠仁浮于事,那就大大的不妙了!”頓一頓又道:“其實若是擔心大臣專權,派中官監督是很好的辦法,但蘇州已經有一個織造局了,有黃公公在那看著,陛下還有什么不放心呢?”
讓他一說,嘉靖又有些動搖了,看一眼李芳道:“你是管著內廷的,你自己說怎么辦吧?”
李芳野心不大,何況有好兒子黃錦在蘇州坐鎮,本就對這事兒不感冒,聞言道:“沈大人說得有道理,主子若是不放心,大可給黃錦加點任務,讓他擦亮眼睛盯著就是。”說著笑笑道:“主子忘了這次鄢懋卿的事兒,黃錦不是報的很得力嗎?”
“唔…”嘉靖點點頭道:“是啊,再說還有錦衣衛呢,確實不用再擔心了。”他卻不知道,黃錦也好、蘇州錦衣衛也罷,都已經讓沈默拉攏的死死的,早就變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