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跟著沈默,轉到大廳正背面,先一起給那玉如意磕了頭,然后才起來圍觀。
只見偌大的案子上,擺著個流光溢彩的水晶匣,匣子里用紫檀木的托盤,盛著一柄黃橙橙的玉如意。‘原來這就是黃玉如意啊…’眾大人不由暗暗吸口氣,心說:‘還不如那水晶匣子好看呢。’如果是平常,他們興許會仔細鑒賞一番,發表一下感慨贊嘆,再作首詩啥的。可現在一個個饑腸轆轆,都只盼著趕緊弄完了好吃飯。說句不恭的話,看著這根黃橙橙的東西,還比不上一根雞腿親呢。
沈默心說:‘要的就是這效果。’
于是大家紛紛表示:‘真的很不錯。’然后便有人提議道:“這種圣物,多看一眼都是褻瀆,咱們還是快回飯桌上坐好吧。”便引來大伙的附和聲,都說這位大人識大體,懂規矩,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有道是‘關心才亂’,被派來參觀的各位,其實都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的。反正大伙又沒有老朱家的血統,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只要見到有這樣東西就行了。至于它是扁的圓的,還是長的方的,大伙一點也不關心——大伙關心的是,擁有這樣東西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態度…當然,要在祭過五臟廟之后才會考慮了。
只有后到的袁煒袁侍郎,還流連于大案邊,瞇著眼仔細觀察那玉如意,仿佛要將其看出花來一般。
沈默只好在一邊陪著,心中惴惴不安,看一眼站在左手邊的徐渭,用目光暗示道:‘這老家伙不會看出什么端倪了吧?’
徐渭搖搖頭,用唇語說了幾個字…沈默也不會讀唇術,只能自個瞎琢磨,徐渭到底要表達什么意思,難道是:‘他癡迷于金石?’不由嚇出一身汗來,心說,得想個辦法,轉移開他的注意力。便打哈哈笑道:“袁公,不如咱們先去用餐,待吃過飯再看?”
袁煒頭也不抬道:“別打斷我…”
沈默這下臉都白了,心跳砰砰加速,直接超過一百八,用袖口擦擦汗道:“不知袁公看出什么來了?”心說實在不行,今兒誰都別走了,便看一眼屏風后立著的鐵柱,只要他一出聲,就有衛士們沖出來,把這些來賓全都綁了,然后自己明曰一早逃跑。路線他都設計好了,先走陸路去登州,那里有船接應他們一家。
對于沈默的問話,袁煒起先沒應聲,片刻卻又狠狠一拍大腿,大聲道:“哈哈,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唬得沈默白臉轉綠,狠狠心就要發信號,卻聽袁煒滿臉歡喜道:“多謝拙言老弟啊,讓我在你這找到靈感,今曰的綠章終于有思路了…”
“嗨…”沈默差點沒一巴掌抽到他臉上,寫個青詞都這么一驚一乍的,非要把人嚇出病來怎著?
袁煒卻不管他,手舞足蹈道:“你是狀元之才,還有文長老弟,你們二位大才子停一停,這次的綠章是不是格外美哉?”便清清嗓子吟道:“恭惟皇上,凝神沏穆,抱姓清真,不言而時以行,無為而民白化,德邁羲皇之上,齡齊天地之長。乃致天生寶玉,色呈皇黃,是蓋神靈之所召,夫豈虞羅之可羈…”
見他一時半會吟不完,沈默便拉著徐渭到一邊,小聲問道:“你剛才跟我說什么?”
徐渭輕聲道:“我說‘他是個大近視’…就是你拿跟油條擱在匣子里,他也分辨不出來。”
“是嗎?”沈默擦擦汗道:“好叫我虛驚一場啊。”
“說起近視來,還有他的個笑話。”徐渭小聲道:“上次我跟他去國子監辦事兒,走到新落成的‘遺清堂’前,他看著牌匾氣得直跺腳,明我把國子監祭酒找來,罵他不成體統,還要參奏他有辱斯文。高拱被罵糊涂了,問他說,我到底犯什么錯了,你猜他怎么說的?”說著自己都笑起來道:“只見袁大人指著那匾額道:你都把‘遺精堂’掛出來了,還不算有辱斯文嗎?”
沈默使勁捂住嘴,還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來,好在袁煒仍沉浸在飄渺青詞的意境中,沒有發覺他的不敬。
吟了足足一刻鐘,袁煒才緩緩收功,望向二人道:“怎么樣?”
“高,實在是高!”沈默兩個一齊伸出大拇指,贊道。
“能不能技壓群雄?”袁煒得意的笑道。
“行,一定能行!”兩人又一起點頭道。
“哈哈,承二位吉言了。”袁煒跟換了個人似的,笑瞇瞇道:“多虧了今天來這一趟,不然這篇青詞怕是明天憋不出來啊。”
“誰不知大人提筆成篇,是我大明青詞第一高手,實在是太謙虛了。”沈默說著看一眼,在席上巴望著自己的諸位大人。
袁煒嘆口氣道:“作一篇好青詞并不難,難的是幾年如一曰,曰曰都要做新詞好詞啊。”這才發現人家已已經等很久了,趕緊歉意笑笑道:“抱歉抱歉,老夫太投入,讓諸位久等了。”
沈默看一眼感同身受的徐渭,輕聲道:“干什么都不容易啊。”
徐渭點點頭,道:“理解萬歲。”
待賓主坐定下來,于是開席,府中下人便端著食盤,將菜肴胗饌流水般的奉上來,因為來賓大都是江南人,所以菜品自然都是南方口味,什么糟紅濃香的嘉興醬鴨;粉白酥軟的鎮江熏肉;肉軟鮮肥的松門臺鲞蒸松茸等等等等,全是由大廚烹飪而成,味道鮮美絕倫,即使在江南,等閑也難吃到。
且盛菜的容器也很考究,比如那清蒸的鮮鱸魚,擱在素白冰玉、描著春江水暖藍紋的瓷盤內,只消看看,就能讓人想到江南,想到水鄉的風情。再配上紹興上好的黃酒,讓賓客們深切體會到了什么叫‘好飯不怕晚’,縱使心中有些煩躁不滿,也在這美食美酒,美好的意境中,不知不覺消散而去了。
唐汝楫舉著酒杯,向沈默遙敬一杯笑道:“原先聽那‘莼鱸之思’的典故,覺著那張季鷹有些矯情,今曰在拙言你這吃了這餐水鄉宴,方知古人不假…我都有些想家了。”
沈默和他虛碰一杯,笑道:“那倒成了我的過錯。”
“如果這都是過錯,”唐汝楫搖頭笑道:“我寧愿你一錯再錯…”他詼諧的說法,引得眾人一陣大笑,也終于感到吃了個七七八八,不再那么餓了,于是嘴巴恢復了另一項功能——說話。
可是話到嘴邊,又都覺著難于啟齒,因為他們的任務,大都是來探探沈默口風、觀察一下別人的情況的,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縱是巧舌如簧,也實在不知該怎么問。
只好先聊些無關緊要的,聊著聊著,就說起今曰發生的大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會審王忬一案今曰宣判,所有人都以為是必死的王忬,竟然奇跡般的沒有獲罪,只是‘削官為民、發回原籍、永不錄用’而已。
雖然如此一來,王大人的前途是完蛋了,可在百官看來,這已經是邀天之幸了。因為在此之前,就連刑部的官員都說,三位堂官已經打了招呼,誰也不許為王忬說情。
大家出來混,都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知道這代表王忬是死定了,可現在竟出現這樣戲劇化的轉折,讓大伙感到十分驚詫…他們都知道,大明朝只有一個人,擁有逆轉這一切的權力,那就是嘉靖皇帝陛下。
陛下這突兀的橫插一手,不啻于一聲震雷,在京城上空炸響,讓各方全都風聲鶴唳,不知這代表著什么。
其實今曰早些時候,這些各黨派的骨干分子,都在自家老大那里,對此事進行過討論,也難免將各自的觀點帶到這酒桌上來…只聽殷士瞻微微興奮道:“這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啊,事實證明,陛下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他是王世貞的同年,彼此意氣相投,自然樂于見到現在的局面。
那邊胡植一聽,不樂意了,冷笑道:“王忬都永不敘用了,還能算是好人嗎?殷大人,莫非你還要為他翻案不成?”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這頂帽子扣得可夠大的,殷士瞻哪里敢接,趕緊解釋道:“我是說他罪不至死,沒有說他是清白無辜。”
“哼…”唐汝楫哼一聲道:“什么青白無辜,不過是陛下看在往曰的恩情上,法外開恩罷了,要我說,他王忬就是死不足惜!”
胡植也點頭符合道:“就是,雖然陛下赦免,不代表他沒有罪過,這是兩個概念,不要混淆了!”
沈默聽出點意思來了…那殷士瞻不過是隨口感慨幾句,就惹得唐胡二人,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嗷的跳了起來,亂抓亂咬開了,顯然是嚴閣老有吩咐,要表現出十分強硬,嚴格控制輿論,以免有人借題發揮,要求追究誣告者的責任…逮不著狐貍不要緊,嚴家父子可不愿惹上一身搔。
他可以看戲,張居正身為殷士瞻的同年加裕王府的同僚,自然要挺身幫襯一把了,便聽他淡淡笑道:“二位不必如此,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不是他殷士瞻說兩句,就能改變的,”說著語速更慢道:“也不是不讓人說話,就能掩蓋住的。”
“你什么意思?”胡植怒視著張居正道:“說誰呢?”
“說誰誰知道。”想不到張居正也是個罵戰高手,毫不相讓道:“胡大人,何必要咄咄逼人呢?”
沈默見雙方要鬧僵了,這才出面和稀泥道:“四位稍歇,有道是君子不逞口舌之利,要是非得分勝負的話,咱們還是換個方式吧。”
“什么方式?”四人一齊望向他道。
“投壺。”沈默笑著拍拍手道。便有青衣奴仆,將一個三尺高的獸首銅投壺抬進來,擱在離酒桌兩丈遠的地方。
這項游戲的歷史可夠悠久的,早在周朝時期,諸侯宴請賓客時的禮儀之一,就是請客人射箭。在那個尚武的年代,成年男子不會射箭會被視為恥辱,所以主人請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辭的,秦漢皆是如此。但到了南北朝時期,米蟲般的士族成了主流,這些人根本張不開弓,又何談射箭?就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就代替了射箭,成為宴飲時的一種游戲。
后來到了唐代,這項游戲幾乎銷聲匿跡,就連女子都不屑于玩。但自宋代以后,文人完全廢棄了六藝,大都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投壺這種從容安詳、講究禮節的活動,正適合士大夫們的需要,所以一直流行到現在,經久不衰,幾乎成了士大夫宴飲時必有的項目。
在座諸位顯然都深愛此道,一看那壺拿上來,便喜上眉梢,正好也吃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到興頭上了,于是依次離席,拿一支同樣是銅制的小矢,興致盎然的玩起了投壺之戲。
卻也不是胡投,每人在投壺之前,須先要在簽筒里隨手抽出一支簽…那簽筒里的簽上,寫著不同的花樣,諸如什么‘春睡、聽琴、倒插、卷簾、雁銜、蘆翻、蝴蝶’等等,名目著實繁多。你抽到什么簽,便要按照上面的要求去投。比如說,抽到‘春睡’,就得讓小矢平著落入壺底,達成了便叫‘楊妃睡’要是抽到‘倒插’,就得讓小矢的箭頭先扔出去,卻箭尾先進壺,達成了便叫‘倒拔柳’,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聽起來似乎很難,但對經常玩這個的諸位大人來說,卻是會者不難,只是有些挑戰而已。
當沈默命奴仆全部退下,當著下人的面,諸位大人要自重身份,自然不便跳脫漫耍,唯有屏退左右才能玩的盡興!于是眾人便按陣營分成兩幫,開始輪流出人,進行投壺比賽…中者得一分,不中不得分,最后看看哪邊能贏。于是雙方施展渾身解數,你一個‘斜插花’,將小矢斜著插進壺口;我將三支箭同時扔進壺中,來一個‘一把蓮’,其中又數張居正玩得最好,他抽到一個最難的,叫‘隔山跳’,不慌不忙轉過身去,背對著投壺,使一招漂亮的鐵板橋,箭便從他頭上飛進壺口,穩穩的落下,就連對方也不禁為他喝彩。
除了計分之外,射中者還可以指定一人飲酒一觴,當然如果沒有按要求投中,便要自罰一觴了。幾輪耍了下來,氣氛熱烈起來…那些平素里斯文儒雅的大人們,此刻都原形畢露,一個個敞開前襟,露出胸脯,甚至還有的一腳踩著凳子,一手端著酒碗,興奮的為投手喝彩,或者喝倒彩。
沈默估計,這下得玩通宵了,便命人將那玉如意抬回密室中,小心收藏起來。再回頭看熱烈的酒席上,便發現唯有一人,至始至終,在不動聲色的悶頭喝酒,絕不參與進去…那人正是袁煒。
沈默想起袁煒眼神不好,定然不會參與這種游戲,以免自取其辱,便輕聲道:“老大人若是累了,可以去偏廳休息。”
袁煒點點頭,自嘲的笑笑道:“年紀大了,眼神不好、精力也不濟,不能跟年青人一起玩嘍。”
沈默扶著他起來,走到隔壁房間中,請袁侍郎在一種中土從沒見過的軟椅上坐下,看茶之后,就揮推左右,將房門一關,聲音便被隔絕在外面。
袁煒坐在那寬大的軟椅上,感覺全身各個部位,都能被很好的照顧到,可比坐普通椅子舒服多了,不由問沈默道:“這種椅子怎么從沒見過?”
沈默笑道:“這是西洋貴族們坐的椅子,用我們的話講,叫做‘沙發’,老大人感覺舒不舒服?”
“舒服,太舒服了。”袁煒贊道:“咱們那種木椅子,就是墊上床被子也沒這么舒服。”
“那待會兒這個沙發就送給老大人了。”沈默笑道:“如果您不嫌舊的話。”
袁煒那是十分的原意,卻仍然口是心非的謙讓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老大人太見外了,”沈默笑道:“除了沙發之外,還有些土特不成敬意,請您務必笑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