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完李時珍的問題,嘉靖才看到桌上的幾本奏折,問道:“誰來過嗎?”
“下午的時候,徐閣老和嚴部堂聯袂而至,”李芳輕聲道:“我說主子已經入定了,便把他們攆回去了。”
“哎,你怎么遮掩都沒用的。”嘉靖自嘲的笑笑道:“朕這禁宮,看似戒備森嚴,實則四面透風,”說著指一指侍立在門口、柱后的宮人道:“你看著一個個泥塑似的立在那,一動也不動,其實心眼都活著呢,不知道就跟哪路神仙勾搭上,將朕今天的丑態給傳出去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變成了盡人皆知的秘密…”
皇帝看似隨口感嘆,李芳和剛進來的陳洪,卻嚇得魂都飛了,全都跪在了嘉靖腳下。
嘉靖奇怪笑道:“說他們呢,你倆跪著干什么?”
還是陳洪機靈,趕緊回道:“奴婢和總管大人,受命為陛下管理禁內,若是真有人宮人吃里爬外,那就是奴婢們莫大的罪責了!”
“朕不怪你們,怪只怪人心似水吧!就算是多少年的老伙計,你以為知根知底了,其實根本不知他現在變成什么樣子。”嘉靖嘆息一聲道:“把那折子拿來給朕看看。”
“主子,今兒還是歇著吧,等養足了精神,明天再看也不遲。”李芳勸慰道。
“拿過來吧,朕沒那么嬌氣。”嘉靖搖搖頭道:“最多你給我念就是。”
“聽徐閣老的意思,不是什么好消息…”李芳小聲道。
“朕也沒指望是好消息!”嘉靖苦笑一聲道:“虱子多了不咬,快念吧。”
“是。”李芳看一眼陳洪,陳洪便拿起那奏折,將徐階念給嚴世蕃的,重又念給皇帝聽。
當聽到‘村里無炊煙,野多暴骨,蕭條慘楚,母棄生兒,父食死子,父老相傳…”時,嘉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再想想這些年發生的災害,仿佛比他御極的前三十年,加起來都多…‘看來真的是哪里出了問題!’嘉靖胡思亂想道。
過一會兒,陳洪終于念完了,習慣姓的道:“請問主子,如何回復?”司禮監就是皇帝秘書,這都成職業病了。
嘉靖回過神來,嘆口氣道:“普方有難,罪在朕躬,與生民何干?”
這是皇帝在‘罪己’啊!大殿里的太監們聞言呼啦一聲跪了下來,一起高喊道:“奴婢有罪!”雖然大家不知罪在哪,但就得這么喊,因為這是規矩。
嘉靖又嘆口氣道:“詔戶部即刻發銀六十萬兩,遣御史一員速去購糧,設法輸運,以濟百姓之急。年終再發牛具銀五萬兩,以備來春播種。”頓一頓有道:“同時借太倉米五萬石救濟饑民。”
“陛下仁慈,萬民之福啊…”陳洪贊一句,又有些擔心道:“不過一下拿出這么大的數目,戶部那里可能會有異議的。”
“貪污朕多少銀子都不嫌多!”嘉靖冷哼一聲道:“往外拿就心疼了?這是哪門子道理?”說著一甩衣袖道:“方鈍要是有異議,讓他去找…他們的小閣老去!”又面色不善的問道:“小閣老是幾品?”
“回陛下,小閣老沒有品。”陳洪也看出嘉靖對嚴世蕃不滿了,趕緊小意道:“小閣老是大家對嚴部堂的敬稱。”
“他何德何能,你們還都敬著他?”嘉靖冷笑道:“難道就因為有個閣老爹?”
“也不能算是敬著,”陳洪知道皇帝對嚴世蕃不滿,朝自己撒氣來了,只好小意道:“就是個綽號罷了,說明他是閣老的兒子,”說著陪笑道:“當然,主子要是不喜歡,奴婢這就讓他們改了去。”
“速速去辦!”嘉靖一揮手,把陳洪攆出去道,也不知是讓他去傳旨賑災,還是讓嚴世蕃改名。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嘉靖對李芳道:“看明白嚴世蕃的招數了嗎?”
李芳輕聲道:“鄢懋卿那番話云里霧里的,恕奴婢愚鈍,也聽得云里霧里的。”
“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嘉靖淡淡一笑,李芳剛要請罪,被他擺手制止道:“朕告訴你,這個嚴世蕃用的招數,其實并不出奇…”
夜殘更漏,鄢府花廳中亮如白晝,妖嬈的美婢鶯歌燕語,半酣的賓主放浪形骸,那是大難不死的鄢懋卿,在設宴感謝嚴世蕃。
雖然原先覺著嚴世蕃挺不仗義的,但能用他教的法子脫了罪,鄢懋卿還是很震撼,也挺激動的。讓家人在宮門口等著,待嚴世蕃一下朝,就將他請到家里‘小酌’。
嚴世蕃辛苦籌劃一番,自然要收取感激和利息了,便欣然而往。一到鄢府,鄢懋卿便恭恭敬敬請他上座,帶著闔府老小給他磕頭。
嚴世蕃自然大喇喇的受了,咧嘴笑道:“自家兄弟,客氣什么?”便在鄢懋卿陪同下,一起踏入花廳小酌。
名為小酌,卻比尋常的盛筵還豐盛。湊趣的是,天色陰沉,飄下瀟瀟秋雨,格外助添了酒興。
嚴世蕃左擁右抱、半倚半靠,飲酒進食,都由侍女布到他口中,就像在家進食一般,毫不見外。鄢懋卿卻還保持著三分矜持,但小心陪著說話敬酒,嚴世蕃也就由他去了。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只聽嚴世蕃得意洋洋道:“景卿啊,你說我這輩子還有什么追求?”
鄢懋卿笑笑道:“長生唄,長命百歲,多玩玩這個這花花世界。”
“狗屁長生!”嚴世蕃哂笑一聲道:“皇帝老兒勤修幾十年,把都給修沒了,十幾年不近女色、不食葷腥,白瞎了前世的造化…要是修出點什么也好,”說著嘿嘿笑道:“一場竹籃打水不說,還把個身體給修垮了…”便壓低聲音道:“知道嗎,你從玉熙宮出來,皇上就昏過了。”
“啊…”鄢懋卿驚得面色煞白道:“不是…不是我惹的吧…”
“瞧你那點出息。”嚴世蕃輕蔑笑道:“跟你沒關系,皇上這幾個月一直有病,暈厥、乏力,身上還起皰疹,修來修去修出這么個結果,”說著便幸災樂禍道:“所以啊,修仙都是非常人干的事兒,咱們這些常人啊,還是抓緊時間,及時行樂吧。”
“小閣老說的對!”鄢懋卿敬一杯酒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今兒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把皇帝給說轉了姓呢?”說著一臉后怕道:“您不知道,開始那架勢,我滿以為今晚要在詔獄里過夜了。”
“我也沒用什么法子。”嚴世蕃冷笑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罷了。”
“怎么講?”鄢懋卿不好意思笑道:“在下愚鈍,不過實在好奇的緊。”
“也罷,教你個乖。”嚴世蕃也需要有人聽他賣弄,便得意道:“皇上對我爹,那是有感情的…自嘉靖二十一年我爹入閣以來,已經伺候了皇帝整整二十個年頭,皇帝已經習慣了我爹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滿天下再沒有比我爹,更了解皇帝,更順他心意的大臣了,所以那陣氣一過,就會想起我爹的好處,舍不得拋棄他了。”
“所以您讓我一進去就哭,原來是為了讓皇帝消氣啊。”鄢懋卿恍然道:“好一個動之以理啊!”
“不錯!”嚴世蕃點頭道:“不過光有感情還不夠,還得有我爹繼續干下去的理由!”說著冷笑一聲道:“所以得讓皇帝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徐階也不是什么好鳥…皇上不信就去查,保準大開眼界!”
鄢懋卿贊道:“善啊!既然換上徐階一個樣,那就沒必要多此一舉了!”
“我還用了最后一招,讓皇帝就范!”嚴世蕃陰陰一笑道:“我嚴家父子縱橫朝野幾十年,無論在朝中,還是地方,門生故吏滿天下!說是‘朱家天下嚴家當’,那是一點都不為過,要是敢貿然讓首輔易主,必然引發大規模的朝爭!現在全國災荒戰亂不斷,到時候朝局一片混亂,一旦疏于賑災救災,那就會立即激起民變!他朱家的江山,也要危險了!”說著露出森白的牙齒,桀桀笑道:“你說他敢不敢動我們父子?!”
鄢懋卿聽得渾身冒汗,沒想到自己那一番話里,竟然有這么多的暗示明示,更沒想到這嚴世蕃心機之深,膽子之大,竟然脅迫到皇帝頭上了!
嚴世蕃很享受鄢懋卿現在的表情,歪頭嘬了口酒,得意道:“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您總是英明正確,跟著您老放心踏實!”鄢懋卿趕緊表態道:“在下一定全心全意,堅決服從!”
“知道就好!”嚴世蕃夜梟似的鬼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看鄢懋卿一眼,淡淡道:“可不要說一套做一套哦…”
“那哪能呢?”鄢懋卿干笑道。
“怎么不會?”嚴世蕃冷笑道:“當初咱們是怎么約定的?你在江南撈得銀子,好像該三七分吧?”
鄢懋卿趕緊跪下道:“都是下面人胡搞的,他們以為這是巴結我,殊不知要把我害死了。”領教了嚴世蕃的厲害,他連狡辯都不敢,趕緊承認錯誤道:“我已經傳話給老家,讓他們將那些影子,全都運到分宜去。”
對于他認錯的態度,嚴世蕃還是很滿意的,便大度的一揮手道“一半一半吧,也不能讓你白忙活了。”
鄢懋卿大喜道:“多謝小閣老恩賜!”心中卻只想抽自己大嘴巴,暗道:‘原先就是三七分,這下我才分了四分之一,還得感恩戴德,算得什么帳啊!’
“起來吧!”嚴世蕃得意笑道:“老子不會讓自己人吃虧的,”說著突然想起什么事兒,把酒杯狠狠擲在地上道:“也會讓那些膽敢在背后陰我的人,死無葬身之地的!”
鄢懋卿凜然道:“您是說徐階徐華亭?”
“不錯!”嚴世蕃恨恨點頭,卻又有些氣短道:“不過他圣眷正隆,又是一品柱國,還得從長計議…”
“您可以先剪其黨羽啊!”鄢懋卿出謀劃策道:“比如說那個沈默,跟彈劾我的林潤是同年,又在蘇州很有些潛勢力,這次我倒霉,八成拜他所賜!”
“我焉能不知?”嚴世蕃憤憤的嘆口氣道:“別忘了我倒霉的開始,那次順天鄉試,就是他的主考…我可聽說了,他的搜查力度,比原先大了不止十倍,這才讓弊案暴露出來,說他沒事兒,鬼都不信!”
“這個沈默既然跟咱們處處作對!”被人家當傻子似的耍了半年,鄢懋卿可是十分想報仇的,便煽動道:“那為什么不把他除掉呢?”說話間,還平伸手掌,比劃個砍頭的動作。
嚴世蕃的表情卻更郁悶了,搖搖頭說:“他脖子上有道鐵箍,砍不動的。”
鄢懋卿詫異了,如果說徐階身為嚴嵩接班人,是沒法除去的,但沈默又算哪根蔥?怎么也不能動呢?
見到他面上的疑問,嚴世蕃有些掛不住道:“其實以我嚴家的實力,除了皇親國戚,其余人等都是生殺予奪,隨心所欲的…只是礙著一人的面子,動手多有不便。”
照著這條線索去想,鄢懋卿恍然大悟,雙手一拍道:“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是他在在后面撐腰!”說著右手屈其中間三指,比劃了個‘六’的手勢。
“不錯!”嚴世蕃點頭道:“正是陸炳,那灰孫子也不知吃了什么不消化,以堂堂太保之尊,竟然折節下交,非要跟他認個師兄弟,把那個臭小子當成狗頭金!咋才助長了他的氣焰,讓他有恃無恐的跟咱們作對!
鄢懋卿默然了,他知道嚴嵩雖然勢焰薰天,但不能不籠絡陸炳。否則不僅害人時麻煩,得不到許多方便;甚至還會被錦衣衛開個玩笑…比如埋點兵刃、龍袍什么的在嚴嵩家后院,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想明白此中關節,鄢懋卿一陣氣餒,嚴世蕃臉上也怏怏,嘴上恨恨道:“放心吧,我有辦法,咱們不動手,保準有人替我收拾他!”
鄢懋卿以為他說的是氣話,附和幾句,便將這一頁掀過去,只談風月了…玉熙宮檀香裊裊,嘉靖帝還沒有睡。
“原來他用的這個法子…”李芳恍然道:“這是綁架了我大明啊!”
嘉靖緩緩點頭道:“不瞞你說,現在朕是左右為難,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說著長長嘆口氣道:“當初沈默跟朕說那個‘長江黃河論’時,你在場嗎?”
“在場,那番高論實在是別出機杼,奴婢現在還記憶猶新呢。”李芳笑道。
“呵,說來聽聽。”嘉靖道。
“是,”李芳清清嗓子道:”當時沈大人說:‘我華夏文明靠江河哺育,江是長江、黃是黃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長江在流,黃河也在流。長江之水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黃河之水也灌溉了兩岸數省之田地。不能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因水濁而偏廢,自古皆然。”
“你的記姓不錯,看來這段高論確實膾炙人口啊。”嘉靖揉著百會穴道:“古諺云:‘圣人出黃河清’,可黃河什么時候清過?所以朕不能以清濁辨忠殲啊…”
這話李芳不敢接了,只能聽皇帝自顧自道:“黃河水泛濫了要淹了朕的江山子民,難道長江水泛濫了就沒有事兒嗎?不,也一樣會死人的!”說著面色一陣扭曲道:“所以不論你是長江還是黃河,只要敢不規矩,朕說不得都得學大禹治一治了!”
便下旨道:“明曰一早,你就帶著這些爛賬去見嚴嵩,看看他怎么說,問問他管不管。”
“是。”李芳輕聲道。
“再把陳洪叫進來。”嘉靖揮揮手道。
不一會兒,陳洪來了,嘉靖同樣對他下令道:“你也一早去見徐階,讓他給朕查,到底是誰把考題泄露擴大了——注意,是擴大了,不是讓你查始作俑者!”
“是。”陳洪也恭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