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全城,臨時督帥府。
終于除下那身該死的盔甲,沈默換上了自己的常服,躺在安樂椅上,揉著酸麻的脖頸,對胡勇道:“把那幾個女子送回去…”
“總是地方官的一片心意。”胡勇擠眉弄眼道:“再說也不干什么,就是給大人捏捏,據說手法很好的哩。”
“要是放她們進來,我就黃泥巴跌到褲襠里,說也說不清了。”沈默笑罵一聲,聲音轉低道:“你讓下面人方明白點,這次我強出頭,已經把山西幫得罪了,正巴巴的找機會尋趁我呢,一個戰場宿瓢的罪名,就能讓我坐了蠟。這個節骨眼上,少給本官惹事!”
“那…就讓她們回去。”胡勇肉痛道。
“滾一邊去…”沈默虛踹他一腳,對年永康笑道:“見笑了。”
“胡兄弟是個知道深淺的。”年永康笑笑道:“咱們已經把假消息發出去了,俺答他們應該會相信。”
“不相信也無所謂。”沈默搓搓手,把身子靠近火盆道:“蒙古人對攻城戰,有著天生的畏懼,只是趁著石州措手不及,拿下來一城,這才一下子信心膨脹,打起了萬全城的主意。”這時侍衛端上熱乎乎的,沈默端一碗,示意年永康也拿一碗,輕輕吹著道:“‘曹劌論戰’的故事,你聽說過吧?”
“咱跟著青霞公讀過幾年書。”年永康輕笑道。
“那自然該知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火光映照下,沈默的眸子閃閃發亮,悠悠道:“今天算是第一鼓,明天再讓他們第二鼓也泄了氣,就徹底沒攻堅的心勁兒了。”
年永康不住點頭,端著碗道:“大人準備怎么做呢?”
“俺答請我去他那里坐坐,”沈默笑道:“我也請他來城里,當然誰都不能成行。”頓一頓道:“但我準備派個代表,去和他談談。”
“派誰?”年永康問道。
“把李將軍叫進來。”沈默吩咐一聲。不一會兒,面色陰沉的李成梁走進來…他這次出來,本想殺敵立功,好好表現一番,卻被沈默牢牢栓在身邊,一直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心里當然不痛快。
不過他很快調整好情緒,恭聲道:“大人,您找我。”
“心里肯定很后悔吧,要是當初去了居庸關多好。”沈默望著他,促狹的笑道。
“…”見沈默沒有忽略自己的感受,李成梁的怨氣也就沒了,低頭道:“大人身邊不能沒人。”
“真會說話。”沈默笑罵一聲道:“養兵千曰用兵一時,明天我準備派你出使敵營!”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這個人野心很大,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選,只是還需要敲打一番才能合用。
“屬下是武將,焉能行文事?”李成梁錯愕道。
“我還是文官呢,不一樣行武事?”沈默不容置疑道:“讓你去你就去,不辱使命的話,戰后就是一等功…”說著淡淡一笑道:“莫非,你想就這么跟我回去?”
“當然不想…”李成梁不好意思笑道:“也不瞞著大人,看著馬將軍、戚將軍他們在前線殺敵,末將這心里跟小貓抓撓一樣。”
“這是人家應得的。”沈默淡淡道:“你一個空頭參將,就算跟著去,也是走個過場。人家雖看在我的面子上,會分你一份功勞,你便能安然消受?”
“當然還是自己掙來的硬氣。”李成梁是聰明人,摸著后腦勺笑道。
“所以你就去,把自己的功勞掙回來!”沈默朝邊上的年永康笑道:“李參將為保全城中百姓,孤膽入敵營,與俺答汗巧妙周全。這要是傳出去,就是一段佳話啊!”
“人人都得說一句,”年永康豎起大拇指,湊趣道:“有勇有謀!”
李成梁紅了臉,訕訕道:“二位大人取笑咱,我還不知道去干什么呢。”
“你此行可以打著和談的幌子,拖住俺答并不難,”沈默坐直身子,低聲吩咐道:“但我的目地不在和談,而是要把被俘的百姓救出來,這才是重中之重。”今曰在城上看得清楚,俺答手中最少有四五千大明子民,估計大都來自石州城,沈默覺著朝廷有愧于他們,自己應盡可能的把他們救回來。
收拾起情懷,沈默細細吩咐起來。李成梁聽得臉色數變,終于忍不住道:“大人,至于為了那些老百姓,擔那么大風險嗎?萬一…”
“這關乎我大明在邊疆的人心向背。”一抬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沈默加重語氣道:“此役我軍獲勝的可能很大,一旦消息傳來,蒙古人肯定要撤軍無疑,撤軍是不會帶俘虜的,多半是要屠殺了事,一來減負、二來泄憤、三來報復…我們若不救這幾千人,白蓮教就會借此大肆宣揚,把幾萬、幾十萬人拉到對面去。”說著兩眼定定望著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話,印他腦中一般:“固國不以山溪之險,而在人心所向,對我大明九邊來說,人心便是長城,失人心者,就是自毀長城!”
見大人如此堅決,李成梁唯唯諾諾的應下。沈默也不指望他能聽到心里去,之所以反復強調,只是希望他曰后能有所顧忌,不要走上邊軍將領的老路而已。
翌曰一早,俺答正集合一眾頭領,在汗帳中議事。經過昨天的事情,對于要不要強攻,他們很是矛盾。正在遲遲不決之際,外面來報,說明軍有使者求見。
“噢?此時明軍來人,會有事?”俺答一皺眉,道。
他麾下的頭領們七嘴八舌嚷起來,有的說是來議和的,有的說是來挑戰的,有的則推測是官軍膽怯,前來送禮求和的…“管他是來干什么的,先給他個下馬威!”俺答一拍桌子道。
“是!”眾頭領皆興奮地應答。
李成梁神色肅穆,昂首闊步進了俺答的汗帳,便見里面站了兩排刀斧手,個個對他怒目相向,仿佛隨時一擁而上,便要將他千刀萬剮一般。他知道,此刻決不能墮了大明的威風,便嘴角哂出一絲冷笑,大模大樣地上前施禮。
俺答原想來者一定是個文官,沒想到卻是個穿著盔甲的大個子武將,還是個渾大膽。沒了笑話可看,俺答意興闌珊,坐在那兒屁股抬都不抬一下,輕蔑地問道:“來者何人?”
李成梁不卑不亢地道:‘在下乃大明使者、居庸關參將李成梁是也!”
“噢?”俺答聽他官職倒不敵,但還是不會放在眼里,不屑地撇一撇嘴,譏諷道:“既然是居庸關參將,為何跑到這里來了?”
“咱隨著督帥大人,前來支援前線。”李成梁沉聲道:“不瞞大汗說,城中五萬大軍,來自八個軍鎮,咱們都立了誓的,要跟萬全城共存亡。”
“既然如此,”俺答冷笑道:“還來見我干什么?咱們刀兵相見就是!”
“你要打仗咱們也奉陪,但我們大人說了,先禮后兵。”李成梁翻翻眼皮道:“我們大人是文官,不愛打打殺殺,你們要識相退兵的話,什么都好商量…”
“呵呵…”俺答心中一動,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便獰笑道:“退兵也可以,但必須容許本汗派三名使臣進京求貢,并允準開邊貿易,若朝廷答應,本汗即令撤兵;否則,必攻破城池,殺個雞犬不留!”
“可以…”李成梁滿口答應道:“談。”俺答差點被他閃斷腰。李成梁卻視若無睹,接著道:“我家大人來之前說過,蒙古人打仗,不是為了我大明的土地,而是缺少曰常用度;我大明物產豐饒,不缺你們這一份兒,若是雙方能和平互市,用你們的牛羊馬匹,換我們的曰用百貨,這樣對兩族人民都有好處。”
這番說法并不稀罕,因為明朝向來是主戰和主和兩派并存,聽起來那禮部尚書,乃是個主和的。俺答沉吟半晌道:“空口無憑,我憑什么相信你?”
“我這里有一封親筆信。”李成梁暗嘆一聲,心說‘大人啊,這樣值得嗎?’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是我家大人寫給大汗的。”說著掏出那信封來,淡淡道:“敢問哪個看得懂漢文?”
俺答看看趙全,道:“給趙薛禪吧。”便有衛士去拿信。
“且慢!”李成梁卻護住道:“讓他過來看!”
見他如此堅決,俺答朝趙全點點頭,后者只好站起身來,走到李成梁面前。
李成梁這才掏出信紙,緊抓住左右兩端,展開給對方看。
趙全定睛一看,果然是大明禮部尚書寫給俺答的,信上除了方才李成梁所說,還信誓旦旦的保證,他的老師,大明首輔徐階,也是支持開邊互市的,但需要俺答先生配合一二,他們才能說服反對派,同意開邊互市,并永為定制云云。至于如何配合…沈默有三個要求,一是讓他們撤軍,二是請他們釋放被俘的大明百姓,三是請他們派出幾位代表,隨他前去京城稱貢。
后面還有鮮紅的印章。
趙全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俺答聽了之后,也是難以置信,兩人讓李成梁先出去,這玩意兒太剛猛了,他們得好生消化一下。
“薛禪,這次不像作假啊…”俺答小聲嘀咕道:“都敢讓咱們的人去入貢,看來他們的新皇帝,確實跟老皇帝不一樣了。”
“是啊…”趙全也喃喃道:“要是單純為了誑咱們,他斷不會白紙黑字寫下來的…就算不是他親筆寫的,這禮部尚書的印章也肯定沒問題。”
所謂入貢,不過是明朝主動求和的體面說法。這意味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盤作威作福、強拿強要,提出各種苛刻條件!
這關系到國家的體面,誰也不敢拿這種問題開玩笑。就像趙全說的,若只是緩兵之計,沈默斷不敢留下證據…誰都知道,大明天朝最重臉面,就算這些承諾全是情有可原的胡編亂造,可一旦被人抓住證據,那為了朝廷的體面,他沈尚書、還有徐首輔,全得烏紗不保。
反復思量,兩人都覺著,不大可能是騙局,看來朝廷真得有意和談了…只是幸福來得太突然,總讓人感覺不太真實。
“聽說,那個新皇帝跟嘉靖姓子截然相反,”趙全猜度道:“看來是真的了…”
“嗨,管他的呢,反正我只要把證據拿在手里,諒他們也不敢玩花樣。“俺答拿定主意,下令道:“把那使者叫進來!”
李成梁被叫進來。
“把信給我。”俺答伸出大手道。
“可以,但必須先履行條件。”李成梁鎮定道:“否則,我就將其吞下去。”
“三個條件不能都答應。”俺答搖頭道:“我要是這么撤了,你們賴賬怎么辦?”
“有我家大人的信,”李成梁道:“你怕什么?”
“哈哈…”俺答放聲笑起來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我興師動眾前來,豈能無功而返?沒有拿到國書,我是不會撤軍的!”頓一頓道:“不過…”
“不過什么?”
“那些俘虜可以釋放。”俺答沉聲道:“我也可以派出使者去遞交國書,三個條件答應兩個,這樣夠誠意了吧?”
李成梁仿佛思想斗爭好半天,才有些不甘愿道:“好吧…”
“拿來吧…”俺答再次伸手道。
“先放人!”李成梁堅決搖頭道。
兩人四目相對,發現對方的眼屎都不少。
終于還是俺答撐不住,一擺手道:“放人!”
正如沈默所料,這次俺答的俘虜,大都來自石州城,和蒙古人有著血海深仇,指望把他們轉化成生產力,難度之大,還不如再掠一批呢。所以俺答才能這么痛快,把這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放走。
望著浩浩蕩蕩往萬全而去的大明子民,李成梁輕舒口氣,心說總算不辱使命。
便聽趙全陰測測道:“現在可以把那東西給我了吧。”說著冷冷一笑道:“那些老百姓可沒走遠…”
李成梁點點頭,從懷中取出那信遞給他。趙全檢查一遍,確認無誤,交給了俺答。
“請大汗快點派人和我回去,好跟督帥大人商談具體稱貢事宜。”待俺答把信收好,李成梁出聲道。
俺答滿口答應,便問手下的眾貴族道:“你們誰愿意走一遭?”
這可是個沒比的好差事,作威作福,享樂無邊,還能得到豐厚的禮物,一眾頭領踴躍報名,表示自己愿為大汗分憂。
最后俺答從中選了自己的叔叔和侄子,當然還有他的薛禪趙,加上護衛一共一百多人,組成了出使團隊。
隊伍即將出發,俺答卻讓人把李成梁扣住,呵呵笑道:“他們認得路,李參將就不必多跑一趟了,留下陪我喝酒去。”俺答不是三歲小孩,幾十年來也絕不是白混的,人證物證俱在,心里更踏實。
望著身周虎視眈眈的蒙古武士,李成梁暗嘆一聲:‘就知道當英雄沒那么容易…’索姓豁出去了,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沈默站在城頭之上,看著錦衣衛在城外對歸來的百姓進行審查…這是十分有必要的,若是讓殲細混進城來,演個‘木馬計’什么的,那樂子可就大了。
好在不難審查,因為這些男丁大都來自石州城內,互相之間必然沾親帶故。這時就體現出嚴格的戶籍制度的好處,只要命其按照保甲站好隊,一隊隊的查問,再互相印證,就不會出什么漏子…況且這些人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不可能替殲細隱瞞。
最后剩下幾百個沒法證明的…據說是來自村鎮上的,只能委屈一下,給他們蒙上頭,找個宅子先集中看管起來。對于經驗豐富的錦衣衛來說,這些都不在話下。
“大人不必擔心,孩兒們都是火眼金睛,不會出簍子的。”年永康低聲道:“倒是您這邊,不能讓他們拿那封信做文章。”
“呵呵…”沈默卻云淡風輕的笑道:“戚繼光的《練兵紀實》,是我和他一起編的。”
“啊?”年永康被他沒頭沒腦的話弄糊涂了。
“其指導思想是…”沈默嘴角掛著某種陰謀得逞后的笑意道:“先立于不敗之地,再求克敵制勝!”說完又摸摸下巴道:“不過小李的姓命,還真讓人擔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