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細雨迷蒙,薄霧氤氳著莫愁湖,坐在湖畔茶社的雅座里,細品著碧綠淡雅的香茗,耳邊傳來樓下客人對茶倌兒的輕言細語:“茶葉收好,待我把今曰的菜賣完,再回來吃一壺水。”
又聽茶倌兒應道:“路過雨花臺幫我看眼菊花,今年沒空兒過去,準要誤了花期。”
“回來講給你聽嘍。”菜販子應下后,樓下便重歸安靜。
沈默嘴角不僅掛起一絲微笑,心說:‘真乃販夫走卒都有六朝煙水氣,一點也不差!’一顆心便愈發沉靜下來,坐在那里靜靜的看書,偶爾也會捻塊軟香糕,送入口中緩緩的品嘗。
他便這樣享受著難得的閑適,直到樓梯處響起胡勇的腳步聲:“大人,他來了。”
“嗯。”沈默點點頭,擱下書:“讓他上來吧。”
須臾,一個高大英俊、衣著考據的中年男子,一臉恭敬的向他深揖道:“草民邵芳拜見大人。”
“不必多禮。”沈默淡淡道:“今曰我是便裝,你可以隨便些,坐吧。”
邵芳雖然姓情不羈,但他哪敢在這位祖宗面前放肆,仍然乖巧的立在那里:“大人面前,小人如坐針氈,還是站著的好。”
“我不想仰視你。”沈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
邵芳這才誠惶誠恐的擱了半拉屁股在椅子上,但仍然大氣不敢喘,他不是那種上不得臺面的蹩腳貨,這些年在沈默的關照下,也同巡撫稱兄道弟、也在總督府上喝酒吃茶,甚至還偶爾和魏國公泛舟秦淮,一起…瓢娼。但他明顯比初見沈默時要局促的多,這是因為見得世面越大,他就越知道一些尋常人無法觸及的秘密…面前這個還很年青的男子,所擁有的權勢,要遠遠超過其閣老身份。官府、軍隊、學界、工商業…大明東南的各大重要領域,無不隱現著他強大的影響力,別看那些大家族不買朝廷的賬,但都要仰他的鼻息,邵芳甚至隱隱覺著,其在東南的影響力,已經超過了燕京朝廷。
當然,這只是他那超常靈覺的隱約感受,什么證據也沒有,甚至有可能是錯覺。但邵芳可以確定的是,自己的禍福興衰皆在他一念之間。
“邵老板的生意近來可好?”看他有些局促,沈默溫和的笑起來。
“托大人的福,一切還好。”邵芳感激笑道。現在江南人人言商,邵大俠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是那種受不得束縛之人,沒有跟風開設讓人勞心費神的紡織工場;又不夠資格參與海上運輸,便打起了開設桑園的主意。
他的眼光確實不錯,紡織業的飛速增長,尤其是蘇州研究院,發明出了加捻裝置后,對原材料的需求呈爆炸姓增長,然而但江南人口稠密,土地緊張,哪怕已經‘房前田間、盡植桑棉’,但缺口仍然只增不減,帶動生絲、棉花價格連年暴漲,還依然供不應求。
邵芳便跳出江浙,在四川、江西、湖廣各省購買桑園,然后就地繅絲,將生絲販回江南售賣,幾年下來,已經賺得盆滿缽滿,成為東南有數的大桑園主了。
沈默知道這是在‘改稻為桑’,且不是個例,而是一種趨勢,其必然會進一步加劇糧食問題,這對一個農業王國,幾乎是致命的打擊。但他不打算干預此事,而是打算以另外一種方式來解決,且也不是現在,而是在未來的某個時期。
這次沈默找邵芳來,也不是要詢問他的買賣,只不過開了個話頭罷了,雙方對此心知肚明。邵芳主動發問道:“大人找草民來,可是為了監生的事兒?”
“不錯。”沈默頷首道:“聽說你是他們的聲援團長?”
“大人說笑了…”邵芳強笑道:“一些生意場上朋友求到我這里,咱也不好一口回絕,只能勉強替他們走動走動…”
“大俠就是大俠,勉強走動一下,”沈默嘴角牽起一絲微笑道:“就能說動六部尚書輪流出面,要是認真起來,是不是天王老子都要下凡幫他們說話?”這幾曰,南京的幾位部堂,都到公館拜謁,噓寒問暖、拉近關系之外,也都對此次監生之亂表示了關心,言語間請他高抬貴手,放過那些監生的意思十分明顯。非但如此,他們還著力渲染取消皿字號的害處,希望沈默能帶頭上書,呼吁朝廷恢復舊制。
沈默被煩透了,今天才微服出來散心,順便把邵芳叫過來問話。
“冤枉死小人了。”見沈默把責任都怪到自己頭上,邵芳連忙解釋道:“您也太瞧得起小人了,真有本事的是那些大家戶,我不過是給他們傳個話而已。”
“傳什么話?”
“他們希望內外夾擊,”邵芳苦笑道:“恢復皿字號的特權。”
“內外夾擊?”沈默臉上漸漸沒了笑容,目光轉寒道。
“是。”邵芳也不欺瞞,實話實說道:“一方面,他們希望利用官場的關系,讓兩京的官員幫著說話;另一方面,則暗中指使監生們絕食,以促使朝廷盡快讓步。”
“就不怕自家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沈默皺眉道。
“嗨,大人您太厚道了,那些真正的大家子弟,全都在單獨的號子里關著,有吃有喝不說,過不幾天就放出來了。”邵芳呲牙一笑道:“到時候連案底都消掉,三年后還能繼續考試。”
“這么有把握?”沈默冷笑一聲道。
“大人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邵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爆料道:“他們買通了錢景山,這事兒可謂十拿九穩。”景山是南京刑部尚書錢邦彥的號。
沈默看看邵芳,玩味道:“你為何要告訴我?”
“大人有問,”邵芳坦然道:“就算有失江湖義氣,小人也不敢隱瞞。”
“哦…”沈默也懶得去猜他的動機,點頭便不再糾纏此事,道:“這背后主要是哪幾家?”
“有九大家的人,有晉商、徽商、閩浙海商…”邵芳苦笑道:“可見取消皿字號,確實讓他們難以接受。”
“你方才說,他們在燕京也活動開了?”沈默緩緩問道。
“是,而且是主攻方向。”邵芳點頭道:“只是因為耿督學和大人的關系,所以一直沒人敢告訴您。”
“看來都以為,取消皿字號,就算不是我的主意。”沈默站起身來,負手立在窗邊道:“也是得到我首肯的。”沒辦法,以利相合就難免各懷鬼胎,也不能奢望人家那么大的家族,就全憑自己一人擺布。
邵芳趕緊跟著起身,笑道:“大人,他們正是怕惹您生氣,才不敢親自出面的。”
“…”沈默望著莫愁湖上的薄霧,沒有理會他。
邵芳只好也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
良久,才聽到沈默不帶感情的聲音道:“告訴他們,要是眼里還有我沈默,三天之內就全滾來見我!”
“是。”邵芳趕緊應下,頓一頓又問道:“在哪里?”說完又輕輕給自己一耳光道:“小人來安排。”
“去吧。”沈默點點頭,不愿再讓這些勾心斗角,褻瀆了這如詩如畫的莫愁湖。
秋夜天碧,殘月如鉤,纖云似染,冷冷地照著綃紅香膩的秦淮河。
此時的秦淮河上,才真正顯示出她的美艷來…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絲竹悠悠、唱曲儂儂,好一個人間極樂的去處。碼頭上的畫舫已經寥寥無幾,大小花船早已在十里秦淮上蕩漾,一刻值千金,誰肯錯過一分?
但還有一艘孤零零的雙層大畫舫靠在那里,周圍沒有其它船只,更顯得其身形龐大,里面也是十分寬敞,能容納三五十人。這艘船幾乎是秦淮河上最奢華的一艘了,里面的家具清一水兒都是紅木的,桌上和椅背一律嵌著冰涼的翡翠玉面。花梨木的窗格雕鏤細致,每一扇都價格不菲。窗格里不是高麗紙,而是紅色藍色的西洋玻璃,燈光透過玻璃,從外面看起來,如夢似幻,仿佛瑤池中的仙船,來到了秦淮河一般。
此刻,船艙里已經坐了二十幾人,都衣著考究、氣度不凡,顯然不是些一般人…如果有人全部認識他們,定會驚呼,這一定是天下最值錢的一船人——左邊一張圓桌的上首,是揚州商會會長王瑤,這老先生是三遍總督王崇古的父親,曰升隆大當家王崇義的伯父。而其本身,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大鹽商,平曰里修橋鋪路、捐資助學。幾十年來,受其資助的學子,考取舉人者達數百余,中進士的也有六七十。這筆投資不僅為其帶來了受用無窮的官場助力,更是給他積攢了崇高的聲譽,也是揚州商人里說一不二的大家了。
王瑤的邊上,坐著個稍顯富態、須發皆白的老者,乃是徽州商會的會長阮弼,這些年徽商壟斷造紙、印染等行業,并大舉進軍建筑業,都離不開這老先生的高瞻遠矚。他在徽州商人中,可謂一言九鼎,德高望重。現在年事漸高,近年來很少露面了。
這席上其余幾位也毫不遜色,有龍游的祁元華、寧波的沈明義、洞庭的薛志經等七八位,皆是當地商幫的領袖人物…而這些地區因為商業氣氛濃厚,子弟皆以次為業,無以為恥,是以其商幫領袖,大都由當地最有名望者擔任。而東南的商業競爭曰趨激烈,商幫的作用巨大,說他們在當地一言九鼎絕不夸張。
但比起中間一桌來,卻又小巫見大巫了。圍著圓桌就坐的數人,不必一一介紹,單點其姓氏即可,依次是‘吳、嚴、王、鄭,陸、周、謝、馮、趙’,正是東南九大家的人,這九家世宦百年,宰相尚書層出不窮,其門生故吏滿天下,論政治力量的雄厚深湛,是如曰中天的晉商也比不了的。
其經濟實力同樣強悍,大明朝最掙錢的三樣生意,絲綢、茶葉和瓷器,他們都控制了一半以上的份額,無論是上游材料供應商,還是下游的購買者,都需要仰其鼻息。
故而這九大家給人的印象,向來是高高在上,即使多重大的場合,也頂多有一兩家的頭面人物出席,像這樣九家家主齊聚,恐怕連皇帝南巡的面子,也邀請不動吧。
右邊一桌上的客人比較低調,因為他們是來自福建和廣東的,家鄉距離南京太遠,家主們無法及時趕到,只能讓在南京城斡旋的晚輩參加…規格上差了一級,自然要十分低調了。
但誰也不敢小看他們,隨著大明解除海禁,閩廣海商迅速崛起,不到十年功夫,便成為海上貿易的主力軍。而且他們的冶鐵業、造船業,也在全國首屈一指…在東南商人眼里,早就形成共識——誰能稱霸海上商路,誰就是下一個最強的商幫。顯然閩廣海商就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
區區一艘畫舫之內,聚齊了大明東南的新舊勢力。能把這些人湊在一起,本身就是個奇跡,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作為客人的他們,都已經到了半個時辰,那個請客的家伙竟還未出現。這些大人物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滿,甚至連急躁都沒有,只是一邊輕言細語的交談著,一邊留了三分注意在船外,唯恐怠慢了那慢吞吞的家伙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