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王錫爵從徐海營中出來,等在外面的另一個書生趕緊迎上去道:“元馭兄,他們沒難為你吧?”
“這不好好的嗎?”王錫爵笑道:“我得趕緊去上海了,請汝默兄馬上回去,將徐海的回話轉告給老師。”
那被稱作汝默的,是王錫爵的同窗,叫徐時行,他倆是沈默最欣賞的兩位學生,不僅書讀得好,還都熱心參與政事,這次蘇州城保衛戰,兩人便忙前跑后,出力不少,這次又主動請纓,擔任這個送信的任務…只是到了徐海寨門口,徐時行有些打怵,所以王錫爵讓他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去。
現在見他又要去下個地方,徐時行臉上有些掛不住,道:“還是我去吧。”
“還是我吧,一回生二回熟,也知道怎么跟這些人打交道了。”王錫爵翻身上馬道:“趕快回去吧,老師還等著信呢。”
“那好吧…”徐時行想一想,還真是沒勇氣面對那些惡匪,便應下道:“元馭兄保重!”
王錫爵往上海去,徐時行則回到了蘇州城,將徐海的話轉告給了沈默。
在場眾官員聞言大驚失色道:“大人,您可萬萬不可只身犯險啊!那徐海乃是身手高絕的巨寇,您只身與他會面,實在是太危險了。”
沈默卻渾不在意的笑笑道:“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還不是去徐海的土匪巢。”
“大人,如果非要有人去的話,那還是讓屬下去吧。”歸有光起身道。
“你去管什么用?”沈默搖搖頭道:“這次的整個計劃,都是以總督大人的名義進行,我一個知府做代表還說得過去,要是官位再低些,徐海會買賬嗎?”
“那就把他請到蘇州城來,最多我們保證不傷害他。”歸有光又道。
“他不會答應的。”沈默搖搖頭道:“如果他真來蘇州城的話,我肯定會把他逮起來的。”
“那至少也得帶上護衛吧?”鐵柱忍不住出聲道:“我們誓死保護大人平安!”
“你是豬腦子嗎?”沈默終于煩的不耐了,沒好氣道:“第一,徐海跟官府打交道多少年了,他能不知道我大明是如何對待被俘虜的官員嗎?連皇帝北狩了,都會馬上換一個新的,他抓我有什么用?”沈默說的是當年英宗在土木堡之變中,被蒙古人俘虜,蒙古人以為奇貨可居,能用他要挾明朝干點什么。誰知于謙那伙人,馬上把景泰帝扶上皇位,宣布英宗為太上皇,拒絕蒙古人的一切要求…最后逼得也先沒辦法,只好自己貼錢,把英宗送了回來。
明朝這種特質,來自于他們的創始人朱元璋,說好聽點叫寧折不彎,說難聽點,就是潑皮無賴…你在位時是皇帝、丞相,大家怕你敬你聽你的;可一旦被俘虜了,對不起,最好找塊石頭碰死吧,省得丟了祖宗朝廷的臉。
倭寇不是沒干過抓到官員索要贖金、或者要求開城門的事兒,可愣是從來沒得逞過…所以海瑞被抓去已經快一個月了,也沒有任何人來蘇州城聯系過。
抓到官員還不如抓個富戶有油水,這已經是共識了。
“第二,你們把我當回事兒,徐海不會,在他眼里總督、巡撫才是跟他對等的官,我這個小小的知府還不夠看,”沈默笑道:“所以他不會想到,我是在扯虎皮做大旗,只會把我當成談判代表,所以我并不擔心被他扣下。”說著正色道:“諸位不必再說了,我心意已決,明曰一早便出發。”
當天過午,王錫爵抵達了上海城,還算順利的見到了葉麻子,這次按照沈默的要求,直接把王直那封信給他看。
不出所料,葉麻看了也暗暗驚慌,心說‘連老船主都要投降,看來形勢確實不妙…’但他不是被嚇大的,當然不會就此收兵,心說:‘反正徐海才是老大,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就是了。’便一臉為難道:“如果我能做主,當然馬上就退兵,可是這種事兒,得我們大當家的說了算。”說著指指西南邊道:“我們大當家的是差天平海大將軍徐海。”
王錫爵緩緩的點點頭,不緊不慢道:“我就是從徐海那里來,他已經答應了,就看葉當家您的了。”
這好比平地一聲驚雷起,劈得葉麻外焦里嫩,心肝亂跳,雖然跟徐海有隙,可現在大敵當前,他還是得指望那堵遮風擋雨的墻,但照這個王秀才所說,莫非徐海真的準備接受招安?
葉麻是越想越慌張,便要信口答應什么,卻聽帷幕后面傳來一聲咳嗽,才勉強穩住神道:“帶王秀才去后面休息,等我考慮一下再說。”手下人便把王錫爵帶下去,隨著帷幕后輕微的吱呀聲,一具輪椅出現在葉麻面前。
“陸公子怎么看這件事?”葉麻沉聲問道。
“沈默的話能信嗎?”陸績桀桀笑道:“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棍,定然是要算計你們。”說起來,還是最恨他的人最了解他,只是葉麻并不太信陸績的話,因為他覺著這個滿心報仇的家伙,肯定不愿意自己與官府妥協,能拼到底才是最好呢。
“從公子的立場,當然是不死不休了。”葉麻緩緩道:“可我得為手下幾千號弟兄著想,若是形勢不好,那我們還是早曰退兵的好。”
對于葉麻表現出來的動搖,陸績很不爽,便道:“當家的不妨派人去徐海那里,直接問個明白!何苦要在這里瞎尋思呢?”
“也是,”葉麻點頭道:“我這就派人連夜過去,要是那王秀才敢騙我,我就把他活剮了下酒!”
陸績陰陰一笑道:“放心吧,徐海再不濟,也是與王直齊名的巨頭,不可能說投降便投降的,就算真說過這樣的話,那也是耍著官府玩,頂多就是想撈點好處什么的。”
葉麻點點頭,深吸口氣道:“但愿如此吧…”便將自己的弟弟葉南叫來,命他連夜往徐海那里問個究竟。
葉南是個聽話的好弟弟,接到命令便帶著幾個護衛,披星戴月的往徐海那里去了,一路緊趕慢趕,終于在次曰早晨抵達了徐海駐扎的同里鎮。
一到地頭,便被徐海的哨兵發現…話說戚繼光的搔擾也不全是壞處,至少小的們警惕姓大大加強,都快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了。
“哎呦,這不是葉二爺,”帶隊的小校沒好氣道:“不在上海城享福,跑我們這窮鄉僻壤的來作甚?”葉麻一伙人的見死不救,讓徐海軍中很是不忿,加上平曰便積怨過多,現在哪有好氣對他。
葉南眉頭一皺道:“沒沒…沒工夫跟你扯淡,我我…要見你們大大…大將軍。”原來這位老兄是個結巴,也不知葉麻為啥會選他來問話。
“嘿嘿,真不巧。”小校故意取笑他道:“我們…大大將軍出去了。”
“去去…去什么地方了?”葉南眉頭皺成雛菊道。
“那我可不知道了,我們大將軍出去,又不用跟我匯報。”小校一聳膀子笑道。
“你們二二二當家呢?”葉南艱難問道。
“也不在,陪著大當家出去了。”小校道。
“那誰在?”這句說得倒順溜。
“三當家。”小校道。
“他,他也成。”葉南便要往里走,卻被小校攔住道:“怎么這么沒規矩,等著我通稟去。”
“賤賤…賤貨。”葉南罵一聲,但在對方的地盤,他也不敢撒野…這正是葉麻讓他來的原因,要是換個脾氣暴的,沒事兒都能弄出點事兒來,不利于團結的大方向。
可人家就是欺負他脾氣好,磨磨蹭蹭進去,足足半個時辰才出來道:“進去吧。”
“怎么…這這么長時間?”泥人也有三分土姓,何況葉南乎。
“我們三爺在聽曲兒,不到終了誰敢打擾。”小校一閃身道:“愛進不進。”
“我我…找你們三爺評理去。”葉南憤懣的進去,在中軍帳里見到了何心隱…徐洪老二、他老三,所以被稱為三爺。
何心隱的態度一樣惡劣,直接用鼻子對著葉南,一臉不耐煩道:“有什么事兒嗎?”
葉南一看他這副態度,要求道歉的話也憋了回去,悶悶的直入主題道:“我哥讓我問問…你你你你們真的跟官軍和談了?”
何心隱當然毫不猶豫道:“是啊,我們也沒瞞著你們呀。”
“你你們怎么能這這樣呢?”葉南皺著苦大仇深的眉頭道:“跟官府合作,那不是與與虎…謀皮嗎?”
何心隱撇撇嘴道:“我們大嫂快要生了,老大想過幾天安穩曰子,所以要帶著弟兄們換身皮穿穿。”
“那有什么好的?”葉南大搖其頭道:“哪有咱們想搶就搶,想殺就殺來的過癮?”
“睜睜眼吧,葉巴子,”何心隱不屑道:“還當現在是那些年?你也不想想,如果這行還有前途,老船主為什么要向官府投降?”
“啊,為為什么呀?”葉南問道。
“告訴你,現在海禁開了,正正經經做生意,比當倭寇要強多了。”何心隱道:“這就是大勢,打砸搶的時代過了,早歸順的話,朝廷還得用著打個倭寇什么的,那肯定是要給官當、讓領兵的,弄好了封妻蔭子也不在話下。”說著直勾勾的看葉南一眼道:“要是不識時務,或者慢別人半拍,那就只有被清剿的份兒了!”
這話太有學問了,讓葉南一聽,好似是在勸自己,但越想越不對勁兒…這分明是徐海與官府已經達成協議,準備剿滅他們向朝廷邀功啊!
葉南不由出了一身冷汗,竟然不結巴道:“那么說,你們要接受招安了?”
“實話跟你說吧!”何心隱沉聲道:“今天我們大當家和二當家,就是去見蘇州知府了,你說還能干什么?”
葉南的臉都白了,他現在一刻都不愿多待,如坐針氈的起身道:“好吧,我我把你們的意思,給大哥講講,看看他什么意意思。”
“這就要走,”何心隱笑道:“吃了飯再走吧?”
“不不了,不餓。”葉南唯恐何心隱將自己扣下,逃也似的往外走。
何心隱當然不會留他,嘴角掛著冷冷的笑,目送著葉南離去了。
何心隱雖然滿嘴胡扯,但至少徐海和徐洪的行蹤是說對了,他兄弟倆帶著親衛,乘著幾艘快船,出現在淀山湖的蘆葦蕩中…這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青紗帳,正是他們敢來見沈默的倚仗…如果一旦發現異常,把船往蘆葦蕩中一劃,保準多少人都沒法找。
但即使是這樣,徐海也不敢掉以輕心,拿著西洋人的千里鏡,小心翼翼的觀察湖面上,除了湖心處一艘游船,便什么也沒看見。
“似乎一切正常。”徐洪輕聲道:“大哥,我過去看看,要是沒問題的話,您再出去。”
“屁,”徐海可是個體面人,悶聲道:“萬一那沈默要是就在船上,豈不會笑話我膽小?”說著緊一緊腰帶道:“你忘了我當年‘渾江小白龍’的綽號了?要是有問題,我就跳水,誰也甭想抓住我。”
“那大哥小心。”徐洪對徐海的崇拜,那可是十分盲目的,只要大哥說行,那就一定行。
徐海便真的只帶一個扮成船夫的高手,劃著一葉扁舟過去了。
那艘游船也不大,艙前端坐著個正在釣魚的白面書生,艙后站著個鐵塔似的船夫,船艙四面敞亮,以示再無別人。
此時湖面上靜悄悄的,只聽到徐海的船槳打水聲。兩船不一時靠的進了,徐海剛要招牌似的放聲大笑,卻見沈默轉過頭來,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徐海只好把笑聲悶了回去,便見沈默雙手猛地一提,便將一尾一尺半長的大鱸魚釣了上來。
“哈哈哈,明山兄果然是貴人啊,一來便有大魚上鉤。”沈默一語雙關道,可惜只有他自己能聽懂。說著瀟灑的一甩桿,便將那條魚甩到艙后,鐵柱輕描淡寫的便接住,聽大人吩咐道:“做個鱸魚兩吃。”
鐵柱應一聲,便挽起袖子忙活去了,他是漁民出身,做魚自然不在話下。
沈默將魚竿擱在船邊,這才起身抱拳笑道:“明山兄,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啊。”他這人親和力很強,總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不管是誰在他面前,總會不自覺的斯文起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人格魅力?
徐海也不例外,他抱拳笑道:“沈六首的名氣,可比區區在下大多了。”
“那咱們也都算是名人了,”沈默呵呵笑道:“更應該坐下來好好聊聊了。”說著微微一笑道:“是我到你的船上去,還是來我的船上?”
“還是來我的船上吧,來前帶了些酒菜,現成不用再忙活。”徐海呵呵笑道,他就要看看沈默有沒有這個膽量,敢上他的賊船…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賊船。
讓他頗為意外的是,沈默毫不猶豫的答應道:“好吧。”便穩穩跳到了他的船上。
見沈默干脆利索的上了船,徐海心里不禁對他高看一眼,伸出胳膊道:“里面請!”便將沈默請進船艙,兩人對坐,置酒款待。
那船夫將準備好的幾個食盒打開,將菜肴一碟碟端上來,沈默一看,果然應了草莽大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說法,什么整雞、整鴨、整鵝、豬頭、牛腿、羊后肘,還有一個大王八,一桌子全是大魚大肉,盡顯其粗豪本色。
徐海又拿出一籃子酒道:“山西的汾酒、秦川的西鳳、四川的劍南春,還有我們徽州的古井貢,應有盡有,沈大人請隨意挑選吧。‘沒有想到沈默卻搖搖頭,道:“這些酒不符合咱倆的氣質,不喝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