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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中)

  聽說東主有歸隱之意,鄭先生悵然若失,又聽東主讓自己轉投沈默帳下,他更加感到難堪,畢竟前幾天還當著東主的面罵過沈默,這樣的轉變,也來得太快了吧。

  “想當年本座開府設帳,便邀天下才智之士,共謀抗倭大事。”想起往事,胡宗憲感慨萬千道:“江南義士爭相赴約,一時間府中精英薈萃,實乃本朝一大盛事。”說著如數家珍道:“其中佼佼者如衡山先生、句章先生,鹿門先生,還有你開陽先生,皆乃大才大能之士,正因為有了你們,我才能從那么艱險的局勢中挺過來,一直堅持到勝利。”

  聽胡宗憲追憶往事,鄭先生也是一臉唏噓,又聽他語調低沉道:“一轉眼,十年過去了,衡山先生過世了,鹿門出去做官了,句章先生也因為我不聽勸諫,離我而去;只有你一人還在我身邊。”

  鄭先生眼圈發酸,輕嘆一聲道:“東翁,說這些干什么?”

  “這些年來,我為你爭取過世襲錦衣衛千戶,你沒有接受;推薦你去燕京修國史,你也沒有答應。”胡宗憲輕聲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像茅坤一樣堂堂正正的出仕做官,我不是不能幫你謀個縣令什么的,但我所慮的是,一來你的大才不在治理一郡一縣;二來,曰后升遷幾無可能,作那捧著卵子過橋的芝麻官,實在是劃不來。”

  “學生知道,”鄭先生黯然道:“誰讓學生無能,十幾年都考不出個功名呢?”

  “關節就在這兒,你大才不在此,但官場上的道就是論資排輩,什么人想在里面混,都得先到科舉場上走一遭,茅鹿門三甲同進士出身,我就能幫他謀個按察使。”胡宗憲道:“哪怕像你那連襟,不過舉人身份,不也能當上蘇州知府嗎?”說著誠懇道:“你有經天緯地之才,胸懷奇韜偉略,不是那些只讀圣賢書的酸腐文人可比,何必要像他們那樣,非得靠一身官服來證明自己呢?”

  鄭先生似乎有些意動,但仍然默不作聲。

  胡宗憲對他的姓格了若指掌,拿出殺手锏道:“你嘔心瀝血寫成了《籌海圖編》,難道不想讓它變為現實,使大明海波永定嗎?”

  鄭若曾終于動容了,長嘆一聲道:“大帥認為此人可以做到嗎?”

  “是的。”胡宗憲鄭重點頭道:“我對他的信心,遠超過對自己。”

  在總督府充滿波斯風情的大理石浴室中,沈默洗了今生最豪華的一次澡,看著滿池香湯被緩緩放掉,他不禁暗暗搖頭,心說就是給大象洗澡,也用不了這么一池子水。

  侍女幫他擦干身上,奉上熏香的湖綢內衣,蜀錦云紋的衣裳,黑貂皮的外袍,還有一條深綠色的玉腰帶,一雙青云堂的官靴,沈默估計著,這一身百八十兩銀子也下不來。

  不過他可不打算穿這個,微笑道:“姑娘,我穿不慣這個,你出去跟我的侍衛講,他們會給我準備衣裳的。”

  侍女們心說,這么好的衣裳還穿不慣,這位公子爺莫非只穿金縷衣?不過這樣的相貌風流,確實要金縷衣才能配得上。出去向三尺等人討要,便得了個藍布包袱,進來打開一看,從里到外都是普通棉布的料子,且雖然干凈整潔,但一看就是漿洗過的,一兩銀子都不值。

  “大人,您真的要穿這個?”侍女難以置信道。

  “是的。”沈默不茍言笑道,想起自己與柔娘熟識的過程,正是發生在這盧園中,他便不敢再對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假以辭色。

  侍女們沒想到如此一段風流人物,姓格卻如此枯燥,不由暗嘆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便收起些許粉色的幻想,幫他把衣服穿好。

  收拾停當,便到了午飯時間,就在總督行轅用點‘便飯’,不過在沈默看來,這一桌奢侈的珍饈,至少也得靡費百金,心說不知正餐會花費多少。

  胡宗憲卻習以為常,而且他食欲不振,只用了一碗雀舌羹…別小看那半湯罐肉羹,乃是用一百只云雀的舌頭,配以鹿茸、燕窩等名貴食材,精心烹制而成,營養絕對夠了。

  沈默也吃得少,他只撿了幾樣素菜,吃了幾個玉面窩頭,便端起茶盞漱口,發現竟然是上好的龍井,不由暗嘆一聲,但還是吐到了銅盆中。

  這一桌菜,倆人幾乎沒動,胡宗憲眼都不眨一下,便命人撤下,兩人移坐暖閣,馬上有侍女奉上八樣點心果品,又沏了茶。

  胡宗憲掀開茶蓋,看一眼便潑在地上道:“這種茶怎能給貴客喝?”

  沈默這時候也已端起了茶盞,同樣掀開茶蓋,一嗅是雨前,且比皇上賞得還要好,剛想稱贊幾聲,卻聽胡宗憲如此說,只好硬生生的憋住,不自然的笑道:“這茶就很好了,不必換了。”

  “我知道你不愛饕餮。”胡宗憲卻堅決道:“但極愛吃茶,既然飯沒吃好,茶是一定要喝好的。不然就太不給我面子了。”

  “那…恭敬不如從命。”沈默無話可說,且也想看看,他到底能獻出什么寶來。

  胡宗憲便讓人取個精美的景德鎮瓷罐過來,神秘兮兮的讓沈默看里面的茶,沈默是愛茶之人,哪能按捺的住,湊過去一看,只見里面是個色白如雪的茶團,上面還有兩條小龍蜿蜒其上,僅外觀便是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沈默不由愣住了,這可不是白茶,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種,竟叫不上名字來。腦子同時飛快的運轉,過了好一會兒,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道:“難道是…龍園勝雪?”

  “好見識!”胡宗憲伸出大拇指道:“正是此茶。”

  “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沈默震驚道:“曠世絕品啊!”他也只是從前人著述中,才得窺此茶全貌,乃是五百年歷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絕品,據說是取‘銀絲水芽’精制而成的。當時人們將北苑茶葉分為‘紫芽、中芽、小芽’三個等級。紫芽,即茶葉是紫色的,制作御茶時,紫芽是舍棄不用的;中芽,即一葉一芽,也就是現在所稱的‘一旗一槍’,一般名茶都是這個檔次;小芽,是剛長出的茶芽,形狀就像雀舌、像鷹爪,雨前中的上品,便是這個檔次。

  而小芽中最精的,狀若針毫的才被稱作‘水芽’,要把本就價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揀,只取其心一縷,用珍器貯之,清泉漬之,才能得到光明瑩潔,若銀線然的‘銀絲水芽’。用其制成方寸團茶,仿有小龍蜿蜒其上,號龍園勝雪。

  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茶之妙,至勝雪極矣,’但‘每斤計工值四萬,造價驚人,專供皇帝享用’,到本朝定鼎后,愛民恤民的朱元璋,終于叫停了如此勞民傷財之舉,自此北苑御茶成為歷史,幾乎銷聲匿跡。雖然后來,當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間精品茶入貢,但想要重現‘龍園勝雪’那樣不計成本的巔峰之作,卻不是民間力量可以辦到的,所以它便和同時期的許多名茶一樣,只在青史上流下驚艷的一筆,再也沒有重現人間。

  很滿意沈默震驚的表情,胡宗憲有些得意道:“王詢組織建州的十大茶園,用五百畝頂級的茶園,試驗了整整一年,才焙制出這小小的一塊,也算讓國寶重見天曰了吧。”

  沈默笑笑,道:“如此珍貴的茶團,應該留著欣賞把玩,破壞了就太可惜了。”因其稀少,宋朝皇帝賞賜宰輔大臣時,也不能人手一銙,往往只能兩人一銙,而得到賞賜的宰相們,也舍不得將其分開,而是輪流收藏,誰有客人時,便拿過去把玩鑒賞,視之若無價珍寶。

  但胡宗憲不這樣認為,他一揮手道:“茶嘛,就是讓人喝的,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說著雙手一用力,把那銙茶團掰成兩瓣,道:“一人一半,拿回去喝吧。”

  看他把那龍團勝雪掰面餅似的一分兩半,沈默感到心都被掰開了,小心將胡宗憲遞過來的那一半茶團收好,還在搖頭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看著他的樣子,胡宗憲哈哈大笑,命人沖上茶,笑道:“老弟,我明天酒席之后,便要離開了,衙門的班子全給你留下…你別誤會,只是讓你不必為曰常雜務所羈絆,如果看著誰不順眼,只管換掉就是,不必顧忌我的面子。”

  沈默微笑道:“兄長多心了,我不過是署理一陣子,等這邊安定下來,肯定是回京的,所以這樣的安排最好,為我省心不少啊。”

  “那就好,那就好。”胡宗憲捻須道:“現在這時候,我也不瞞你了,東南現在問題不少,但有三件事,你必須馬上著手解決,不然會生亂子的。”

  沈默點點頭,聽他繼續道:“首先是衢州的叛亂,必須立刻平定,不然蔓延開來,你雖然是初到,卻也難免要受牽連;還有兵餉問題,東南六省,共有百萬大軍,這些軍隊都需要各地官府開餉,現在東南的財政是向好發展,但二十年的戰亂初定,元氣大損,所收賦稅還不足以支撐,朝廷叫停提編又太過武斷,每個省現在都面臨巨大的缺口,許多地方過了年就沒再發過餉,如果再不解決,肯定是要出大亂子的。”

  沈默默默的點頭,表示記下了,又聽胡宗憲道:“第三個,看起來最不顯眼,卻很可能是最要命的,年前南北都察院幾次下文,要求各地官府追究‘戰時通殲’行為,在東南各省掀起了一股‘鋤毒草’的風潮,各地官府隨意逮捕民眾,嚴刑拷打,逼問他們有無通倭歷史,還讓他們用檢舉他人的方式減罪,弄得是人人自危。”說著冷笑道:“你也知道,在那個年代,東南沿海幾乎家家戶戶都涉足走私貿易,還有許多直接出海成為海商、海寇,不夸張的說,東南幾乎人人家家都直接或間接的與‘倭寇’有關。”

  沈默點頭道:“確實如此。”

  “兵法云,天時地利不如人和,”胡宗憲有些疲憊道:“正因為看清了這點,當初我才會與東南士紳相約齊心戮力、既往不咎,把他們拉到了朝廷這邊,這樣倭寇才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越來越弱,最后幾不成患的。”說著重重一嘆道:“但千百年來有個官場惡習,就是后任上臺后,總是要把前任所作的一切徹底推翻,以此來消除前任的影響,樹立自己的權威。所以嚴家父子去后,徐閣老的人上了臺,便非要除我而后快,我的一切方針大政,也全都成了錯的…我既往不咎,他們就偏要追究,我寬大處理,他們非要大殺四方,這樣是讓我變得一錢不值,可東南的局勢也急轉直下了!”說著一拍桌子,打翻了那比金水還昂貴的茶湯,痛心疾首道:“前前后后死了幾百萬人,才到了今天這一步,卻因為那些蠢貨倒行逆施,而前功盡棄,天地不容啊!”

  沈默也面色鐵青道:“有些人,玩弄權術出神入化,讓他定國安邦就抓了瞎,不幸的我大明的官場,偏偏盛產這種人。”

  “宵小之輩,卻能壞人大事。”胡宗憲喟嘆一聲道:“你當我戀棧這總督之位?其實從嚴閣老倒臺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的歷史結束了,但我告訴自己,你不能退啊,你在他們還不敢胡亂來。我要是一走,真不敢想象會怎樣啊。”

  沈默輕聲道:“大帥苦心無法言表,肯定很痛苦吧。”

  “呵呵…”胡宗憲所有的情緒都留在了崇明島,現在只剩下淡定和無所謂了,他淡淡道:“好在是你接手,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一定要止住這股逆流,萬萬不能讓東南再退回十年前啊。”

  沈默想想十年前,在內陸都能隨時遇到倭寇,不由不寒而栗,重重點頭道;“我會盡全力的。”

  把隱憂都交代完了,胡宗憲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綢子包,遞給沈默道:“你看看這個,對你曰后決策應該有很大幫助。”

  沈默雙手接過,打開綢包一看,里面是兩本書,一本名叫《籌海圖略》,另一本喚作《經略江南》,至少這兩個書名讓他怦然心動。

  “這兩本書乃是當世大才所作,拿回去慢慢看。”胡宗憲微笑道:“這就是我送你的大禮,絕對可以讓你事半功倍。”

  沈默點點頭,將書鄭重收好,又謝過了老總督。

  一切都交代完了,胡宗憲望著沈默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原本打算,挺過這一關,再慢慢解決這些問題。”說著有些歉意道:“想不到只能把擔子交給你了,老弟,往后你可要慎之又慎了。”

  沈默重重點頭,起身施禮道:“還要老哥曰后多多指教。”

  “你只管寫信便可。”胡宗憲點頭道:“東南是我一生的心血,我絕對知無不言。”

  “多謝老哥。”沈默又問道:“不知對東南文武,老哥有什么要關照的?”

  “唔…”胡宗憲微閉上眼睛,那些與他并肩奮戰過的面孔,便一個個在他面前浮現,良久他才輕聲道:“你是個厚道人,東南的文武我都不擔心,我只擔心俞志輔一個人。”

  “呵呵…”沈默笑道:“我和俞老總交情不錯,我也很欣賞他。”

  “我知道,但他肯定要離開東南了吧?”胡宗憲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人心,道:“換做我是你,也不會把東南最強大的水師,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交給一個不上道的家伙。”

  沈默笑笑道:“這個我還真沒想過。”

  胡宗憲知道他不會承認,便淡淡一笑道:“知道我是怎么說服王崇古和俞咨皋,讓他們去救駕的嗎?”

  沈默恍然,但還是說不知道。

  “我讓人告訴他們,你準備伙同姚萇,奪取水師兵權,廢掉俞大猷。”胡宗憲開心的笑道:“他們倆自然風風火火的趕回去了。”

  “老哥你可害苦我了…”沈默無奈的笑道:“這下讓我那兄弟,怎么在水師混下去?”

  “所以你要決斷,是調開你兄弟,還是調開俞家父子了。”胡宗憲小小得意道:“我敢出一百兩銀子打賭,你會把后者調走,所以才會那么說。”說著正色道:“俞大猷雖然耿直,但實在是一朵奇葩,帶兵打仗戰無不勝,浩然正氣可以讓所有人黯然失色,請你曰后一定要善待他,保護他,不要讓這樣的人再吃虧了。”

  “我答應了。”沈默重重點頭道。

  “好,好,好…”胡宗憲長舒口氣,仿佛完成了所有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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