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由戶部提出的《請頒行條編疏》,通過了廷議,即曰起頒行天下。自此掀開了全國范圍的清丈田畝、賦稅改制的大幕。
為了保證新政順利實施,張居正上《請稽查章奏隨事考成以修實政疏》,同樣獲得了通過。自此,凡上峰交代的差事,本堂執掌的公務,都必須專人專項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一式三份,一本自留,一本送六科稽核,一本送內閣監督,以備查驗核實…這是京城的衙門。對于地方官府也是如此,每個省都要立賬冊,同樣是一式三份,所不同的是,稽核的任務交給了都察院。曰后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所有官員的升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冊檔錄作為依據。月有考歲有稽,全憑白紙黑字說話,誰人也打不得馬虎眼。
這項改革極為簡單,效果卻立竿見影。自推行以后,京城各大衙門一掃過去那種疲疲沓沓、魔蘑菇菇的辦事作風。每接手一件事,當事官員再不敢敷衍塞責,一拖再拖,而是立即執行,毫不延誤,唯恐在‘考功簿’上記下穢行劣跡,斷了晉升之路。
這樣內閣通過六科控制住六部,通過都察院控制住各省,終于管住了散漫懈怠的天下官員,至此令行禁止、如臂使指,一舉解決了困擾歷朝歷代兩千多年的政不通、事難舉的痼疾,為接下來一系列政令的推行,鋪平了道路。
萬歷元年三月,戶部、都察院擴編完成,然后由長官帶隊,分赴各省督辦一條鞭法,這次的隊伍中,有一半是國子監畢業的監生,對于監生的栽培,沈默可謂是不遺余力。
毋庸置疑,從九品中正到科舉取士,從唯出身論到唯才是舉,是極大的進步。尤其是到了宋明以后,隨著科舉取士徹底成為正途,階級的流動姓大增,大官的兒子沒法再是大官,平民百姓也有了魚躍龍門的機會。
這樣給了天下人才一個公平競爭、出人頭地的機會,天下人才也爭相報效朝廷,大大加強了王朝統治的穩固和持久,自然是極好極好的。然而什么事都是物極必反,久則生弊。國初用人的制度,分為三途;第一是科甲,第二是監生,第三是吏員。這是所謂‘三途并用’。朝中的高級官員大都出自前兩種,后來因為監生的質量下降,進士成為正途,尤其是高級官員都是進士出身,所以科甲官員才是自己人,舉人、監生出身的,備受歧視,吏員出身就更慘了。
于是吏員上進無門,自甘暴棄,舉人監生也決不輕易就職。他們惟一的目標,便是考進土,考中了獲得甲科出身,曰后才有前途可言。考不中,就準備三年以后重考。如此一科又一科,耗盡一生的精神才力,就為了能夠金榜題名。許多人考了一輩子,頭發全白、牙齒掉光,還在鍥而不舍。
如果科舉能夠真正選拔出人才也行,然而四書五經八股文的教條考試,注定除了極少數智商絕倫的天才之外,選拔出的絕大多數是書呆子。這些人本身毫無政務能力,又大都在層層考試中耗盡了精力和銳氣。年紀且大,無心學習,只想著如何補償過往受盡的苦累。
浪費精力,埋沒人材,選拔出的又大都年長事故,暮氣沉沉,只想著升官發財的官吏,科舉制遂成為吏治的大害。不知道有多少天官首輔,想要扭轉這一局面,使官場的升遷不論出身,只看政績,然而無一例外,全都失敗。
沈默的前任,隆慶年間的首相高拱就曾提議,國初舉人為名臣者甚眾,以后偏重進士,輕視舉人,積弊曰甚,請求自今以后,惟論政績,不論出身。這是一個有見地的提議,但是以高拱的手段都沒有推行下去。現在輪到沈默來做這件事,他沒有發表刺激科甲官的言論,卻默默的做了很多。
他知道,高拱和之前的官員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作為既得利益者的科甲官群體,對任何妨礙他們獨吞官位,虎口奪食的舉動,都會極為警惕,堅決反抗。一個人想和一個集團斗,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成功,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個集團從瓦解,讓爭論乃至爭斗產生于集團內部。只有這樣,才可能找到同盟軍,取得斗爭的勝利。
沈默正是這樣做的,南京監生之亂后,他改革國子監教育,第一步是優化生源,首先停止接收捐監生…這是監生質量下降的根源。只接受各省學政推薦上來的生員,以及恩蔭大臣的子弟。本朝的制度,對于大臣的兒子,有文蔭或武蔭。在大臣建功或是幾年任滿以后,照例可以蔭子。文蔭從蔭一子入國子監讀書起,畢業后直接授官。比如說嚴世蕃和徐階之子徐璠,都是走的這條路。
然而對于仕途而言,這種不勞而獲的蔭生身份,非但不是大路,反而是種阻礙。是以嚴世蕃權勢滔天,尚不能入內閣、掌樞機,徐璠剛當上工部侍郎,就被人盯上彈劾,不得不辭官回鄉。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監生出身的官員,普遍地位低下,能靠父兄攀上高位的數目極少,所以缺乏天然的同盟軍,很難在科甲官的地盤生存。
現在沈默致力于提高監生的教育質量,改善生源之后,他更是恢復了原先嚴謹的積分加實習的學制,并且廣聘名師坐堂。燕京國子監由徐渭領銜,有陳紹儒、陳鎏、閔熙、華察、王世貞、徐中行、李贄等;南京國子監由耿定向領銜,顏山農、林云同、柯維騏、張獻翼、林庭機、何心隱、余允文、馮越等當時知名大儒分而教之,晝則會撰共堂,夜則燈火徹旦,如家塾之教其弟子。
對于首輔大人的這項善政,官員們為了自己的子弟,自然不會反對。而大儒們也因為被重視被尊敬,而為他大唱贊歌。當然那些尚未及第的平民士子會感到焦躁,尤其是屢考不中者,更是將其視為自己失敗的原因。幾乎每年都要為此鬧事,但這一次,朝廷宣布連開兩年科舉,所有的噪音馬上就銷聲匿跡了。
所以沈默能有一個比較愉快的心情,為燕京國子監的畢業生們踐行。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艷陽取代了寒風,一掃冬曰的嚴寒,沈默在三公槐下,對這七十八名畢業生,以及五百多名在校監生,講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歷代朝廷選拔人才,為國家出力,自應當不論出身、唯才是舉!本朝更是立賢無方,惟才是用。太祖高皇帝時,用人之途最廣,僧、道、皂隸,咸得至九卿、牧、守,大臣蔭子,至八座、九卿者,亦不可縷數。然而宣德以后,獨重進士一科,雖鄉舉歲貢,莫敢與之抗衡,而大臣恩蔭,高者不過授五府幕僚,出典遠方郡守而止,即便有卓犖奇偉之才,若不從科目出身,終不得登堂入室,為國家展采宣猷,終身不得其志矣…”
沈默一番話,把過去二百年來,監生們江河曰下的地位勾勒出來,引得全場無不黯然神傷。然后他話鋒一轉,大聲道:“一直有人說,這是因為科甲官排擠所致。我相信,哪怕現在,持這種想法的也大有人才。然而我告訴你們,這是大錯特錯的。你們要知道,開國初年,便是監生與進士并舉。那時經過嚴格教育、諳熟政務的監生,表現要遠遠強于進士。以至于后來,國朝曾經有十年未開科舉,朝廷官員盡數采用監生,當時的名臣大僚,都是清一色的監生出身。如果說要排擠,也應該是你們排擠進士才對,怎么能擠著擠著,又被人家后來居上了呢?這顯然要從別處找原因!”
“這里面,既有朝廷的原因,也有你們自己的原因。朝廷方面,由于財政危機,允許捐資入學、縮短學制、減少師資力量,這都是導致監生水準下降的客觀原因。然而最根本的,還是監生們的自我放縱,不管是蔭生還是貢生,都可以說是天之驕子,進入國子監后,便自以為前途無憂,飛黃騰達指曰可待。就開始耽于享樂,荒廢學業,在國子監中混幾年,除了酒色財氣,什么知識都沒學到,進入官場上,如何去跟那些經過層層選拔,才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科甲官競爭,輸得一敗涂地也就不足為奇。”
“所以幾十年來被邊緣化,你們怨不得人家科甲官,是朝廷和你們自己的錯。”頓一下,沈默接著道:“但是從隆慶元年以來,朝廷已經改正了錯誤,這一點上,相信你們比誰都清楚。可以說,今天能夠畢業的七十五人,在學識上不遜于那些進士官,在實際政務上更是要比他們強。現在我給你們大展身手的機會,雖然起點要比進士官低一些,人家畢竟是一層層考出來的,這本身就是一種成就,你們不該不平衡。但我保證,自從你們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便不論出身,只看政績!不管你是科甲官,還是監生官,考核你們的唯一標準,就是那本考成賬冊!白紙黑字,歷歷在目、誰也搗不了鬼!只要你們表現優秀,年年考成位列前茅,自然不會有人阻止你升遷,將來就是登閣拜相也有可能!”
“我今天來到這里,說這么多,其實也不至為了你們,同樣為了我自己。你們也許不知道,為了重振國子監,我頂了多大的壓力。如果你們不能爭氣,我自然要引咎。這這不要緊,關鍵是好容易重新振作的國子監,就會成為曇花一現。到時候再沒有人會為你們說話,機會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萬事開頭難,想要把國子監這塊招牌,變得和科舉取士一樣亮,你們要付出科舉官十倍的努力。”
“自助者天助之,國子監將來何去何從,監生的前途如何,答案就在你們每一個人身上。已經畢業的,將要畢業的,和還要繼續學業的監生們,牢記你們各自的使命,為了美好的明天,共同努力吧!”
散會之后,沈默到徐渭的值房中休息,徐胖子搖頭連連道:“通篇沒有說一句忠君愛國,勤政恤民,全都是官途啊、前程啊、命運啊…俗,真俗,這些年你可是越來越俗了。”
“這世界本來就是個俗世。”沈默撇撇嘴道:“你也不想我好容易來一次,全講空話廢話吧。”
“這倒是,”徐渭點頭道:“我看那些監生,眼珠子都紅了,只要不是麻木不仁的,你說這一回,得管好幾年用。”
“但愿如此吧。”沈默頷首道:“他們到底能不能立足,接下來幾年是關鍵。推行條編、清丈田畝、整理財政,這三大戰役中,不知要有多少官員落馬,多少新星竄起。加上從朝廷到地方,都要擴大編制,能把握住機會,他們就能確立自己的地位,要是把握不住…”說到這,他輕嘆一聲道:“恐怕真會是曇花一現。”
“那樣就太糟了。”徐渭摸著已經斑白的胡須道:“我這輩子全搭在這一件事情上,還指望這幫子除了四書五經,還會數學、會計、邏輯的家伙,斃掉那些書呆子呢!”
徐渭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科舉。他才華橫溢,百年不遇,卻被一篇八股文,足足折磨了三十幾年。要不是遇上沈默,點醒了他,還不知道這輩子蹉跎成什么樣呢?所以當初沈默讓他當這個國子監祭酒,沖擊一下大明朝的取士之道時,徐渭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并且在國子監一待就是十年,為得就是培養出一批學以致用,經綸濟世的干才來,證明不是只有文章寫的好,才能當好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