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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九章 鑒

  三天后的發布會,并不是在市舶司舉行,而是開在一處名氣不大、卻同樣景致優美的園林之中。其實那些雄踞名園的大家戶,都愿意出借自己的園地,但沈默要突出的是絲綢瓷器,不愿讓名園喧賓奪主,所以選了這個小園。

  這個年代的園林藝術,已經到達太高的境界,此園雖小,卻依舊花木疊石、碧水樓閣,應有盡有,正如蘇州的刺繡,結構精巧,美輪美奐。

  在使者的指引下,賓客們穿過幾處亭臺水榭、假山疊翠,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臨水的二層閣子前,閣前匾額上題著‘聽月閣’三個古拙的大字,一看竟是祝枝山的墨寶,除了感嘆江南人文薈萃,還能說什么呢。

  進去后才發現,原來外面看是兩層的水閣,內里則是個高大寬敞的大廳,中間扎了一座三尺高的花臺,花臺上擺放著一具古琴,臺下四周則是一圈紫檀四出頭官帽椅和黃花梨長榻,任由賓客或坐或臥,小機上擺著水果、點心和茶水,任由賓客取用。

  這顯然是個小型的聚會,賓客最多不會超過四五十人,此時已經來了七七八八,其中有一半以上,竟是西洋、波斯人,顯然他們才是這場招待會的主賓。

  這些人不像華夏人那樣內斂,絲毫沒有陌生感,看著什么都新鮮,雖然不大會漢話,卻仍然通過通譯,興奮的與周圍人聊著天。而明朝人對待這些西人,雖然骨子里有些鄙薄,但兩千年的禮儀之邦,早已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思想,融在華夏子民的骨子里了,所以對待外國人的態度,平等而友好,更是對其國家充滿了好奇。

  所以雖然各國人混坐著,閣子里的氣氛依然十分融洽,大家相熟的湊在一起,小聲聊著天。很多人都注意到了窗外荷塘中,蓮花搖曳、蝴蝶飛舞的景致,不由嘖嘖稱奇,此時已是深秋,應該一池殘荷才對,也不該有什么蝴蝶蜜蜂。

  難道這里是風水寶地,得天獨厚?眾人待要看仔細,無奈今天光線不太好,所以看不太清。待要靠近了,又被窗前一排鋪著綠絨的長桌擋住,桌上錯落有致的擺著些精美的瓷器,讓人不忍靠近。

  那些瓷器或者金碧輝煌,雍容華貴;或者清新優雅,氣韻生動;或者鮮紅瑩亮,色若朝霞;或者下上掩映,柔和精巧;或者薄如紙、瑩如玉、吹之欲飛;還有黃、綠、紫相間成趣的素三彩,色如翡翠的孔雀綠、深沉幽凈的霽青,嬌艷柔美的淡鵝黃等等…這些陶瓷器,哦不,應該說是陶瓷工藝品,做工都無比精湛,即使放在大明,也是了不得的藝術品,更別說那些孤陋寡聞的西洋商人了。

  見他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垂涎三尺,便有懂行的介紹道:“那金碧輝煌的是嘉靖五彩;跟水墨畫似的是永樂、宣德青花;燦如霽曰的是宣德霽紅;釉下、釉上,互相掩的是成化斗彩;薄如紙、瑩如玉的是永樂薄胎甜白…”等等等等,聽得西洋商人們一腦子霧水。其實他們最想問的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這些寶貝多少錢?!

  就在人們竊竊私語時,屋里突然傳來‘鐺、鐺…’幾聲渾厚的自鳴鐘響,一共響了九下,而此時的時辰,正是辰巳交接的一刻…閣里一片寂靜,大家都等著大人出現時,四面門窗的簾子放下來,屋里的光線更暗了,人們不禁有些搔動。好在馬上,閣子的四角亮起四盞罩著輕紗的宮燈…眾人的目光不禁匯集到這些燈上去,只見一盞燈上落英繽紛,一盞燈上七彩流云,其余兩盞也各有不同,但每盞燈上的畫面是流動的,讓人看直了眼。

  再仔細看,每盞燈下似乎都坐著個窈窕女子,只是燈下黑,反倒看不清。正在人們紛紛猜測,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時,便聽到閣子中央傳來‘叮’的一聲琴音。這一聲琴響,仿佛光明的使者,讓屋子里重新亮起來…人們的目光全部回到八盞宮燈照耀的高臺下,便見一位身著拽地長裙、面遮輕紗的女子,不知何時出現,更像是一直端坐在那里,那一聲琴響,便是出自她之手。

  眾人的目光,不禁落在她的長裙上,那是怎樣精美的一種材質?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渠水,長長的裙擺覆蓋了整個高臺,向下垂去,無風自動。眾人看那垂在眼前的絲綢,似乎有色彩,又似乎無色彩,仿若有圖案,又仿若無圖案,讓人捉摸不定。

  一陣微風拂過,裙角輕輕飛揚,上面的色彩更加如夢似幻,讓那端坐高臺上的女子,竟仿佛飄飄欲仙起來。

  人們正在感嘆這種月下仙子的境界,琴聲再度響起,又有一記一記的堂鼓,一聲聲的蘇笛吹響,各種樂器和鳴,奏響一曲優美的旋律,這樂聲明明是閣子里的幾個女樂師奏出來,卻讓人感覺好像遙遠的天空傳來。

  這天籟之音,一聲聲觸動著人們的耳鼓,更一下下在搖動人們的心旌,即使心情再浮躁的人,也不禁全身心的沉浸進去…那樂曲初如和風淡蕩,小鳥啾啾,萬物迎晨,漸漸東方露出魚肚白,雖然太陽還沒升起來,天光卻亮了…這時屋里的光線也漸漸亮起來,人們不禁四下看去,竟然發現輕紗拂過之后,池塘里的蓮花全部閉成了一個個花苞,那些蜜蜂、蝴蝶,繞著一朵朵尚未綻開的花蕾,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眾人不禁疑惑,這到底是在夢境,還是仙境?反正不像是平常世界。

  就在此時,樂聲漸漸振奮起來,光線也越來越亮,仿佛旭曰東升,連池塘里的荷花仿佛都是這琴聲催開…那些荷花確實不同了,比較前一段的花蕾,花瓣已經微微張開。

  “要開了!”有個波斯商人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他說的是漢話,但帶著拗口的吳音,顯然是才學會的。

  不用他說,眾人也看到,荷塘里的荷花漸漸綻開,那些蝴蝶蜜蜂也湊了上去,仿佛迫不及待要吃花蜜一般。

  繼而琴聲一變,太陽升起,天光大亮,荷花綻放,蜂蝶終于落在花心,開始快樂的享受著…樂曲到了后段,光線漸漸暗淡,恰似山靜秋鳴,月高林表,眾人只見那蓮花漸漸閉合,蜂蝶也消失不見,風乍起,吹皺荷塘月色,讓人心曠神怡。

  最后一縷琴聲繞梁很久,閣子里的大商們卻依然屏氣不語,仿佛依舊沉浸在那如夢似幻的場景中。

  這時屋里光線重新亮起來,一個男聲笑道:“醒醒吧,各位。”終于驚醒了眾人,便看到花臺邊上,站著此間的主人,蘇州知府沈默。今曰他沒有穿官服,也沒穿往曰那樸素的便服,而是一身剪裁得體的蘇繡墨竹曳撤,手持檀木折扇,意態悠然,神若春山,說不盡的風流倜儻,道不完的豐神俊朗。

  什么叫貴族?能把錦衣華服穿出神韻的,就是地道的貴族。

  不知誰叫了一聲好,頓時贊美之聲四起,也不知是贊這一場夢幻演出好,還是贊大人的賣相好…雖然十分自戀,但沈默還是愿意是前者,不然他不白忙活了么?

  沈默團團拱手,朗聲笑道:“今曰在下辦這個發布會,感謝諸位前來捧場,不知對方才的節目,還滿意否?”

  “滿意,滿意,太滿意了。”眾人交口稱贊道,也有那心直口快的西人問道:“請問大人,方才過了多長時間?”當然是由通譯代問的。

  沈默信手掀開邊上的紅綢,一具三尺多高的座鐘露出來,他看一眼道:“按照你們西人的說法,方才是九點鐘開始,現在正好過去一刻鐘。”說著看著其中一人,呵呵一笑道:“查馬士先生,你給的自鳴鐘很好用啊。”

  那個金發碧眼的人起身向他行禮,邊上的通譯道:“大人能喜歡太好了,這東西在歐羅巴都是教堂上的大鐘,只有他們意大利才有這么小的。”眾人心說,西人還真實在,這就急不耐的表功開了。

  短暫的哄笑之后,更大的疑問冒出來了,人們紛紛問道:“為什么外面的荷花,會在這么短的時間,開了又閉呢?”

  沈默爽朗笑道:“現在十月深秋,哪有什么荷花?”

  眾人齊聲道:“那是什么?”

  “諸位不妨移步上前。”沈默揮揮手,便有侍者將長桌撤去,讓眾人可以靠近窗口。

  沈默伸手做出個請的姿勢,眾人便紛紛起身,往窗口走過去。

  待走到近前,便聽到絲絲的吸氣聲,仿佛都吃起面條一般。

  眾人將簾子掀開,只見一片水塘,水面上空空蕩蕩,哪有什么荷花?連一片荷葉都沒有。

  “這是怎么回事兒?”眾人一起回過頭來,問沈默道:“大人啊,您就別賣關子啦,不然非把我們憋死不可!”

  沈默呵呵一笑道:“放下來吧!”這話卻是對外面喊的。

  話音一落,眾人便覺眼前一花,不由揉揉眼睛,就看那原本空蕩蕩的水塘,兀然變成了荷花滿池,蜂蝶飛舞的景象。

  這次近在咫尺,眾人還能看出些端倪,便有人伸手去摸,果然觸到了一層幾近透明的綃,再看那些荷花蓮葉、蜜蜂蝴蝶,都是用七彩的絲線刺繡上去的!

  “摘下來吧。”沈默又道,馬上便有人將掛在窗上的‘綃上蘇繡’取進屋來,一人一角抻平了,展示給眾人看。

  “盡請欣賞。”沈默笑道。眾人把眼睛湊近,便見那荷花的花瓣、那荷葉的脈絡,甚至那蝴蝶的翅,那蜜蜂的翼,都是用極細的絲線繡成,這么近看都栩栩如生。殊為難得的是,每朵花、每片荷、每只蝴蝶和蜜蜂的花紋顏色、形態動作細看都有不同,就像是真真切切的荷花蜂蝶一般!

  就在眾人的驚嘆聲中,好奇心旺盛的西人將這蘇繡上下左右看了個遍,最后還是不解的問道:“那是如何實現變化的呢?”

  “呵呵,”沈默笑道:“這個卻是個障眼法了,一塊絲綢還是做不到的。”說著拍拍手,便有侍者又接二連三的取下幾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綃上刺繡’,給眾人鑒賞。

  還是那些荷花,還是那些蜂蝶,眾人互望看看,不知道機關在哪。

  “看仔細點。”沈默笑道:“比照著看。”說著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緊挨著的兩幅刺繡,他指的都是同一個位置上的一朵荷花。

  在知府大人的提醒下,眾人終于發現,那兩幅刺繡上的荷花,確實有些不同,一個上面是花蕾,另一個的花瓣則已經微微張開。

  “哦…”眾人恍然大悟,比照著再看其余的刺繡,果然沒有一副相同的,就好似把荷塘里一天的景色畫下來,同時展示在眼前一般。

  在一片震撼的贊嘆聲中,眾人跟著沈大人回歸座位,紛紛稱贊蘇繡已經登峰造極、巧奪天工,完全的以假亂真!

  “這還算不上巔峰啊。”沈默矜持笑笑道:“是不是啊,黃公公?”屋里那個特低調的胖太監點頭笑道:“這些蘇繡是很好,不過只能算是量產外銷品中的上品,那些進貢給京里的,比這還要精美三分。”

  他是江南制造局的大珰,說話自然權威。眾人不禁神往,那貢品得是什么樣的啊!

  只是有個皮膚微黑的波斯人不解問道:“既然是量產,干嗎同樣的花紋圖案要做這么多變化?豈不是要多浪費很多時間?”

  沈默淡淡一笑道:“呵呵,這話有些偏頗,要知道量產也是絲綢啊!從種桑養蠶,繅絲紡織,中間得經過幾十道工序,哪一道馬虎一下,一匹絲綢就全毀了…最后織出那么一匹白色絲綢,就得需要十多萬個蠶繭,前后好幾個月的時間。”

  他輕撫著身上的墨竹刺繡,輕嘆道:“再將其變成這種,圖案秀麗、構思巧妙的精美蘇繡,得要巧手的繡娘,千針萬線,又是好幾個月才能完成。”說著正色道:“這么多功夫浸在里頭,讓每一匹絲綢都成為‘高貴和華麗’的代名詞,怎能草草對待呢?”

  一眾西洋人聽得頻頻點頭,心說怪不得大明的官員發薪時,會有一部分是絹紗呢,原來這玩意兒價格高且穩定。

  但那波斯人還是弄不明白,問道:“可是我還沒明白,為什么同樣的樣式要弄成那么多變化?因為不在近處看,是沒有區別的。”

  “是這么回事兒!”沈默嘴角微微一扯,輕笑道:“什么叫貴族?什么叫貴族生活?那是種低調的奢侈,越低調,越奢華,就越討貴族歡心。你用這樣的料子裁了衣服,一天換八次,外人也不明就里,非得讓人點明了,才知原來已經換了好多件了。”說著呵呵一笑道:“這是真正的高貴…不知你們那邊的貴族,是不是這么理解?”

  那些個西洋商人紛紛點頭,都道:“這真是給貴人量身定制的!”

  “就是這個意思,”沈默撫掌笑道:“絲綢就是貴族的絲綢;真正的貴族,都是配得上絲綢的貴族!”

  “大人說的太好了!”西洋商人們紛紛起身鼓掌道:“這句話就可以當成絲綢的宣傳語了。”便七嘴八舌道:“請問大人,這樣的絲綢有多少,我們全要了。”

  “看看,又俗了吧。”沈默搖頭道:“跟你們說過了,這東西非得下上功夫,搭上時間,才能一寸寸的生產出來,上千年了,也就是這個樣,根本上不去速度。”說著撓頭道:“扣掉進貢京里的,還有供給國內貴人的,勉強能省下個幾萬匹,可以出口吧。”

  “我們全包了!”波斯商人急道:“大人隨便開價!”那些佛朗機、西班牙人也著急道:“我們也要!不能全給他們!”

  “這個么。”沈默擺手笑道:“當著絲綢的面,咱們不談錢,等回到市舶司那個銅臭地方,咱們再慢慢商量不遲。”說著笑笑:”再看看這些瓷器吧,如果說絲綢是穿的貴族,那這就是用的貴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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