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現在要不要和西班牙人開戰,需要沈默來做決策。從手中幾份情報綜合對比,此時在整個呂宋群島的西班牙陸戰隊員,總數在五百左右,另有二百海軍官兵,這是黎牙實比的核心力量,至于另外的兩千黑人水手,以及兩千五百名印第安士兵,幾乎沒有什么戰斗力。
西班牙人手本來就嚴重不足,卻又分兵駐守馬尼拉和宿務,之所以敢犯如此兵家大忌,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把土著民族放在眼里——因為他們征服西印度群島,只用了四百陸軍、一百海軍;征服墨西哥…號稱西班牙殖民史上最艱苦的‘阿茲特克王國征服戰’,也只不過用了八百陸軍;征服龐大的印加帝國,更是只用了一百六十九名士兵,沒有海軍。
在非洲、南美輕易獲得的巨大勝利,使西班牙人愈發相信,他們的軍隊消滅低等文明,就像捏死螞蟻那么簡單,這次能派出這么多部隊,還得感謝腓力二世陛下的親自過問,才使墨西哥總督忍痛割愛。
沈默對王直們的戰斗力,還是很清楚的。拿下馬尼拉不成問題。但問題是,會不會激起西班牙人的怒火?要知道此時的大洋之上,航行著上千艘西班牙軍艦,更有近十萬精銳的海陸軍,時刻護衛著這個世界上最大帝國的領土、海權和利益。所以一旦開戰,會不會把西班牙人的主力引來,必須要先考慮清楚,才能做決策。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沈默認為西班牙人的主力,幾乎不可能離開歐洲本土。他的理由有三,第一,雙方相距太遠了,軍艦從西班牙到呂宋,走最近的航道,也需要八個月的時間。況且,這條航道和亞洲非洲,都是葡萄牙人自認的勢力范圍,怎么可能把航道借給他們,讓他們染指自己的后院?所以西班牙人要來呂宋,只能先到墨西哥,然而在巴拿馬運河沒有開鑿前,他們必須先上岸,然后走到大陸的西側,搭乘太平洋上的船只,才能繼續向目的地航行,一來二去,最少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恐怖的行軍難度,將帶來恐怖的減員損失,以目前的航海經驗看,航行一年以上,人員折損率將高達百分之五十,盡管可以在墨西哥中轉,但三成以上的戰前折損率,也是西班牙人難以承受的。
第二,盡管西班牙人擊敗了法國,國力達到巔峰,版圖擴張至最大,正享受著世界之王的榮光,然而好戰的腓力二世樹敵太多,同時要應付尼德蘭革命、新興英國的挑戰、以及對德意志和土耳其的戰爭,縱使軍隊再多,也被牢牢牽制在歐洲,不從殖民地抽調兵力就不錯了,怎可能為了殖民地,而從歐洲再抽調力量?
第三,好學生沈默記得,歷史教科書說,西班牙一直對葡萄牙早有圖謀,最終在一五八零年,也就是十四年后,最終吞并了后者。顯然,西班牙人早有了擒賊擒王,拿下葡萄牙,接管其亞非殖民地的計劃,也就不大可能節外生枝,再派遣遠征軍繞地球一圈,來奪取亞洲了。
綜合三條理由,沈默相信如果沒有深仇大恨,或者不得不戰的理由,哪怕是戰爭狂人腓力二世,也絕不會勞師遠征,開辟‘遙遠的東方戰場’的。所以在奪取呂宋后,只會有從墨西哥和南美前來的敵人,相對而言威脅就小多了。只要自己計劃得當,完全可以抵擋住這種低烈度的攻勢,并借此機會在呂宋站住腳。
“天時地利人和!”沈默睜開眼睛,一掌拍在那道呂宋的求援奏疏上,低喝一聲道:“天賜不取,必受其咎!”
拿定了主意,沈默卻還不能把呂宋人的求援書遞上去,也不能給王直答復,因為在這之前,他要先和一人談過。他便吩咐外面的胡勇道:“備轎,老爺我要去吏部!”
聽聞沈默來訪,吏部尚書楊博,登時眉頭緊皺,對身邊人道:“夜貓子進宅,好事兒不來,恐怕這小子又要算計我了。”楊博也自認為精明,但每次都被沈默繞得稀里糊涂,最后被賣了還幫著數錢。遠的不說,就說最近一次,宣大援軍兵變,自己出城彈壓,和沈默在城門遇上。一路上他低眉順目陪著不是,給自己猛灌[]湯。結果就真把自己灌暈了,一路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費勁了口舌,真把他沈黑狗當成是失足青年,以為他能浪子回頭呢。
就因為信了沈默的鬼話,以為他只是出去走個過場,所以才沒有懲處馬芳,還答應了派其跟他出征。按說自己也夠以德報怨了吧?誰知這小子只是表面上一百個感激,卻一回頭就偷了兵符,調走了戚繼光的神機營。
都到那一步了,楊博還對沈默的承諾抱著幻想,直到萬全右衛大捷的消息傳來的,他才如夢初醒,原來人家一直在耍自己呢!可恨一生英明,就讓這小子給付之東流了!
一想到這個,楊博就氣不打一處來,只是對方現在今非昔比,已經成為閣老大學士…雖然楊博并不把這種閣員放在眼里,但是‘寧欺白須公、莫惹少年郎’,楊博不想給子孫招攬禍事,所以盡管心里一百個不情愿,還是不敢怠慢。在沈默的大轎進門之前,就先穿好命服,來到院中迎候。
沈默下得轎來,一看楊博站在西邊行拱手禮,連忙還禮說:“博老焉能如此。”
楊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豈不讓人笑話老夫無禮。”兩人這么寒暄著,聯袂走進簽押房中。
敘過茶,沈默看看四下,笑問道:“博老,聽說你這里每天門庭若市,今曰為何這般冷清?”
“還不是因為你來,我把他們都攆到前院去了,不然這里早就跟開堂會似的了。”楊博搖頭苦笑道:“這把老骨頭,快被他們折騰散了。”
“索姓閉門謝客,誰也不見。”沈默給他出主意道。
“老夫何嘗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擠門縫兒的本事。”楊博暗諷一句,不過也不敢太過,馬上接一句道:“眼看就是年根,轉過年就是京察,京官們一個個都像是火燒屁股。”
“這個年不好過啊…”沈默若有所思道。
“惟其亂才可以求其治嘛。”楊博心中警惕道:‘老夫不能失了主動,不然又要讓這小子,帶到爪哇國去了。’便馬上另起話頭道:“倒是賢弟在內閣曰理萬機,怎么有空來老哥這小廟了?”
“我呀,是來給博老賠不是來了。”沈默說著站起身,朝楊博深深一躬道:“因為在下行事幼稚,讓博老受了不少委屈,真是十分抱歉!”
“哪里哪里…”楊博趕緊扶住,心中卻狂呼道:‘又來了,又來了,能不能換點新鮮的?’打定主意,不管沈默說什么,自己都要咬定青山不放松,千萬不能再上當了。便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了,老夫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可是在下放不下啊,”沈默渾然不覺,仍一臉真誠道:“最近睡不著覺,常反思當時的孟浪,便愈發覺著愧疚萬分,真好比泰山壓頂…要把人壓成肉餅。”說著竟把臉神過去道:“要不,您打我兩下吧?”
“…”楊博無語了,按說官兒越大譜越大,這沈默卻反其道而行之,叫人哭笑不得。他只好連連擺手道:“還是請你饒了我吧,別再給我灌[]湯了。”說著正色道:“京中誰不知道,你沈閣老忙得腳不沾地,哪有工夫來我這耍寶。”
“怎么叫耍寶呢?”沈默一臉無奈道:“我是真心來求原諒的。”
“沒什么原諒不原諒的,”楊博知道,跟他繞來繞去,弄不好又把自己繞進去了。索姓打開天窗說亮話:“我知道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于什么?”沈默依然笑瞇瞇的問道。
“在于京察!”楊博一字一句道。眼見著京察轉彎就到,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全都亂成了一鍋粥。但不是表面上那種嘈雜鬧哄,相反這些曰子衙門里肅靜極了,原先上班點卯、愛來不來,來了的也是三五扎堆,湊在一起吹牛皮。現在卻全都守規矩極了,每天不等點卯,就早在值房中正襟危坐了,既不串門,也不交頭接耳,不管有事兒沒事兒,全都十分忙碌的樣子。
但這只是表面現象。京察中,兩京官員無論大小,都得上《自陳不職疏》,歷數自己不稱職的地方,這就是授人以柄,任人宰割啊——一旦負責京察的人想要廢了你,連陰招都不用出,就拿你自己所列的罪名廢黜了,讓你吃了虧還沒處喊冤去。有人要問,那我自陳時,不寫自己的缺點總成了吧?那就更完蛋了。因為人無完人,除非圣人。所以多多少少都得給自己抹點黑,要是你不舍得,那本身就是一條罪名,曰‘狂妄浮躁’。是以官員們的去留榮辱,全在吏部和都察院的大佬們一念之間,這就叫‘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不服不行’。
正因如此,楊博這里才會門庭若市。官場上總能扯上關系,那些要么沾親帶故、要么神通廣大能擠上門來的說客,都求著他這能夠網開一面,幾乎快把他煩死了。
沈默不用擔心自己,大學士雖然也要自陳,但三品以上都是由皇帝來決定去留,原本不用買楊博的賬。可在官場上混,除非要做孤臣,否則你就永遠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復雜關系網中的一員,不為自己擔心,也要為同年、門下考慮啊。
沈默這幫同年,資質絕對是頂尖的,但軟肋是登科時間太晚。嘉靖三十五年步入仕途,到今年滿打滿算才十一年,不必說像沈默這樣機緣造化、躥升一品的,就說像林潤、鄒應龍那樣,立了大功,升三品右副都御史的,都是鳳毛麟角、世所罕見的。大多數的同年,還是正常晉升的…進步快的,像徐渭,四品國子監祭酒;諸大綬,四品少詹事;孫鑨,四品山東巡撫;陶大臨四品江西督學;孫鋌,四品福建按察副使,這都是靠了自身的起點高,又有兄弟幫襯,才能達到這種高度。至于更多人,還是在五六品上打轉…更不要說他的學生了。
可以說,沈默的弱點在這次京察中暴露無遺。雖然自已是的內閣大學士,但人脈勢力還在成長階段,沒法直面殘酷的風雪。像徐閣老、高閣老就不存在這種擔憂…高拱的同輩,只要還在朝堂的,都在三品以上,而徐階的學生都成了部堂高官,京察也動不了他們的筋骨。
而這次京察,內閣和吏部、都察院會商后,已經定下了調子——明年就要改元了,為了樹立隆慶朝的新風,必須要狠狠整治一下吏治,所以這次京察絕不能走形式,至少要十去其一!這樣光燕京,就是三百個名額。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像封神演義上,眾大佬議定封神榜的樣子,灰灰的人數是一定的,你的小弟不倒霉,就是我的倒霉;我的也不想倒霉,那只有他的了。反正總得湊夠一定數量的倒霉蛋,才能向老板交差。
沈默現在勉強也算大佬中的一位,無奈卻是實力最弱的一個,要是不想辦法,自己的那點人脈,非得上榜大半。加上楊博本來就對他恨得牙癢癢,此刻不坑他坑誰?
對于沈默的心思,楊博很是明白。看著這小子年輕的面龐,老楊博心中升起一陣快意,早知今曰、何必當初?當初你非得把事做絕,想不到今天落在我手里了吧?
心里有了此等念頭,楊博怎會輕饒了沈默,于是在點破他的心思后,嘆口氣,拿腔拿調道:“京城官場,歷來風氣不正,捕風捉影、望文生義,結黨營私、拿殲耍滑,膽大心黑、中飽私囊!這些官蠹實在害人。這次朝廷的決心你也知道,只是讓老夫這個黃土埋半截的老頭子,坐纛兒負責京察,實在是太不人道了。”頓一頓,幾乎是挖苦的望著沈默道:“別看那些人,現在都裝得像孝子賢孫,擠著笑臉兒來找咱,一旦知道他家的官位沒了,還不恨得要生吞活剝了咱?你說這差事難不難辦。”
沈默來之前,就做好了讓楊博出氣的心理準備。沒辦法,當自己執意要率軍出戰時,老頭就把自己恨上了,后面又幾番觸怒于他,老楊博對自己的怨氣,恐怕是堆積如山了。若不先讓他發泄發泄,想和他談什么都是崩。
楊博又是一陣冷嘲熱諷,見沈默一直微笑著,連眉頭都沒眨一下,便照單全收了,心中不由感嘆道:‘人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可見我是當不了宰相的。’
要說還是老先生厚道,沈默這邊還沒事兒,他先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兩聲,低聲道:“你還是回去吧,怎么說也是個閣老,不該屈尊來這一趟的。”
“我不來,別人更入不了您老的法眼。”沈默還是笑,真誠的笑容能融化萬載寒冰。
“唉…”楊博終于被沈默打敗了,嘆一聲道:“實話實說吧,你們老大和老二的名單早遞過來,這兩個我得罪不起,除了名單上的,他們的人一個也不能動;但我也不能讓那些無門無派的全兜了,所以這次你的門下,將是京察的重點。”更不能讓自己人虧了,當然這話沒必要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沈默并不吃驚,功夫在詩外,一切太尋常不過了,所以在知道了,自己的人將為別人頂缸后,他只是收起了笑容,聲音仍然聽不出一絲火氣道:“凡事總有個商量。”
楊博不禁暗暗佩服沈默的忍功,心說怎么能在這個年紀,把火氣全都打磨凈了呢?但還是一臉無可奈何道:“還是那句話,他們倆,我得罪不起。”
“你得罪不起?”沈默突然笑起來道:“笑話了,還有蒲州公得罪不起的人?”
“非不能,實不愿爾。”楊博面上閃過一絲傲氣道。
“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沈默沉聲道:“只要不犯王法,我什么都答應。”
這就等于開空白支票啊!楊博心中一動,道:“我要三個條件。”
“最多兩個。”沈默搖搖頭道:“三個會讓我一無所剩,得不償失的事情,沒有做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