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皇帝和文官的不對付,源自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這種感覺甚至比當初沈默在時還要糟糕。沈默在時,恐懼也好,憤怒也罷,目標就在那里,無論對方如何遮天蔽日,自己總知道該朝誰下手。
他本以為,沈默去后,這個朝堂就是自己的天下了,且他自認為這兩年,自己的手腕算得上高明,通過挑動晉黨與沈黨的斗爭,陸樹聲、
魏學增、唐汝輯、孫罐等沈黨大佬紛紛下馬。雖然張四維、王崇古這樣的晉黨大佬也折在陣中,但王家屏、楊俊民、劉東星、楊一奎等一批新生力量也成長起來。而且萬歷還特別注意扶持非東南和山西籍的官員,已經到了不問能力,只看籍貫的地步。然而,皇帝卻滋生出濃重的無力感,他發現無論自己怎樣做,都達不到想要的結果…
比如說今年,陸光祖丁憂,吏部沒有尚書,萬歷打算趁機換人,明確表示希望由一位北方人接任。
然而廷推上來的兩人名單,是孫罐、陶大臨。
萬歷知道這兩人與沈默的關系,怎能把天官之位他們中的一個?便令重新推舉,呈上來的名單卻沒有絲毫改變。
事情到這里就算僵住了,但萬歷還是對勝利充滿希望的,因為他手中還有中旨——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一一皇帝倒是愿意給,大臣卻堅決不要。
表面上看,這是官員們的操守太高,不愿意走這種終南捷徑,而是要扎根群眾,獲得廣泛的支持才肯上任。但實際上,誰不想走捷徑誰是孫子,可文官集團不成文的規矩——其中之一就是升官只能靠同僚的擁護,靠皇帝下旨的人,會遭到百官的唾棄。
這一規矩可以說與沈默無關,而是在空前君主的壓迫下,成長壯大起來的文官集團,形成的一種集體的自我保護。只有用這種方式,將皇帝排除在官員的任命之外,才能保持臣權相對的獨立性,使所有人的命運,不至于懸于皇帝一念之間。
但皇帝不相信,所有人都這樣自覺,他認為人都是貪婪而自si的,尤其是那些長期靠邊站,滿腹怨氣的家伙。在大臣中找了一圈,他選定了張居正的同鄉李幼滋,這位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已經在侍郎位上十幾年難有寸進。在皇帝看來,肯定難以抗拒這天上掉下大印。
于是直接用中旨委任了李幼滋為天官,誰知李幼滋面對洶洶輿論,壓根不敢接旨。他在奏疏中言道:“廷推乃祖宗成例,賢士眾望所歸。今皇上無視眾議,以中旨指定微臣,實乃與群臣慪氣,非圣君所為。,明確表示,中旨授予的官銜,我是不會當的,而且不是很含蓄的指出了萬歷的圖謀就是想破此成例,繞開廷推,將人事大權上收。
萬歷老羞成怒,朕出口就是成憲,豈是你能推三阻四的?于是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申斥,說你不接旨就是抗旨,抗旨該當何罪,自己掂量著辦吧?李幼滋也是杠上了,一天一本的上辭呈,皇帝全部留中不發。一個月后,始終得不到答復的李幼滋,竟然直接掛冠而去。
萬歷終于信了邪,只好命令再次舉行廷推,然而大臣們卻不買賬,他們聲稱廷推合法有效,皇帝應該從兩個人選中選一個,雙方各執一端,都死咬著不松口。結果陸光祖已經離任半年,天官之位還是空懸,部務由左侍郎王錫爵掌管。
又豈止是吏部尚書的人選?七月里,呂調陽去世,萬歷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當他看到大臣們推舉的名單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名單上的兩個名字,分別是陶大臨和孫罐。
這些滿口忠君的大臣,明知道為吏部尚書的人選,皇帝已經氣得七竅生煙,竟然還要推薦這兩人,明擺著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他再次將任命擱置,反正內間六個人也一樣!
…口…一…一…口…口…口…口…一…口…口…一…口…口…口…口…一…口…一…一…口…口…口…一…一…口…口…口萬歷想不明白,沈默明明打倒了,他在軍政兩方面的黨羽也剪除了大半,剩下的也偃旗息鼓,芶延殘喘。為什么自己還是感到窒息般的無力呢?
答案就在尚未遠去的歷史中,他雖然熟讀列祖實錄,但并不能認識到,或者不愿意接受這樣一個現實,那就是他坐在列祖所坐過的寶座之上,但他的權力,已經和他的前代不同了。
他的祖先,一言一行都被視為金科玉律,為臣子們不折不扣的執行,甚至將其言行奉為絕對的道德標準。而他卻是在他的臣僚教育之下長大的。他的責任范圍乃是這群文臣們所認定的,任何超出認定范圍的行為,都會被視為無道之舉,會遭到文官們的集體抵觸。
這種變化盡管在形式上保持含蓄,實質上卻毫不含糊。原因是開國皇帝創建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是這個國家的權力核心。而今天的文官卻早已成熟,他們早就從皇帝手中接過了實際的權力,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的權力者。
每個官員的產生,都要經過十多年懸粱刺股的苦讀,然后經歷最嚴酷的層層選拔…,不要聽信那些科場失意者對科舉的抨擊,那都是因為吃不到葡萄才說葡萄酸。這只是具備了做官的資格,當上官之后,還是不能松懈,除了定期的考察,平時稍有不慎,還會招致言官的彈劾,弄不好就前途盡喪,就在這種嚴苛的條件下,還得做出成績,才能一級級往上爬。沈默的爬升速度已經是極限了,也用了將近二十年,才有資格站在皇帝面前。
絕大多數人立不了那么多大功勞,三十年就算很快的了。不是頂尖的社會精英,絕度走不到這一步,早就被優勝劣汰下去了。幸虧這樣的一群人從來都心不齊,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互相掐上了。要是他們齊心協力,想要把皇帝趕下龍椅,是一點難度也沒有的。
而皇帝只是因為恰巧生在帝王家,又恰巧是他爹死的時候最大的兒子,便成為了天下的至尊,并不是經過優勝劣汰決出來的。而且為他們樹立三觀的老師,正是那些成了精的大臣。大臣們自然會按照自己的需要,塑造未來的皇帝——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君主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代表他們行使權力的合法性,以及在政治無法解決時,做出不偏不倚的裁決,應該做到寓至善于無形。
說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且從不插手具體的政務,只需要經常演習各種禮儀,以彰顯王朝統治國家的合法性,就是最好的皇帝了。因此從成祖以后的皇帝,無論是仁宗、宣宗、英宗、景宗、還是憲宗、仁宗,都基本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能做到克制自己的yu望,保持謙抑溫和,聽憑文臣們的擺布。他們越是這樣,文臣們就愈是稱頌他為有道明君,他們也就越發被束縛住手腳,直至任憑臣子們擺布。
就連以荒yin無道著名的正德皇帝,一直追求也只是個人的自由,對于那些束縛他的規章制度和討厭老頭子,他也只是想方設法的逃避,卻從沒想過去破壞。歸根結底,他也是老頭子們教出來的學生,只是青春期太長,叛逆心太強罷了…
唯一的例外是嘉靖皇帝,這個由藩王入繼大統的野孩子,沒有接受過一天皇家教育,自然也沒有被灌入謙抑溫和的因子。在他的眼里,皇帝就是無上的權威,而沒有任何自我壓抑的義務,他希望能夠控制所有的權力,不受任何限制。
恰巧化可以算得上,有明一代智商最高的皇帝,有著前任們難以比擬的政治天賦。憑借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他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就能操控一切,他也以為自己做到了。
但歷史能夠證明,他錯了!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所有敢于挑戰規則的人,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無人例外。
嚴家父子便已經悄悄的竊取了他的威柄,在他把他們當做提線木偶的時候,自己也做了他們的木偶。而在生命的晚期,他已經清晰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他的yu望已被抑制,他的權力也被奪走——
徐階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官集團,已經凌駕于世間所有強權之上,包括嘉靖皇帝的皇權。
正是嘉靖皇帝的倒行逆施,讓大臣徹底不再對皇帝報以幻想,將與皇權的博弈,看成事關存亡的大事。文官集團對臣權的追求,已經從無意識向有意識轉變,這直接著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文官的時代即將到來。但徐階只是這一切的構筑者與開創者,要想真正做到這一點,道路是曲折而漫長的。不過在他的繼任者,和嘉靖的繼任者的共同努力下,這個過程被極大的縮短了。
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一一一一口一口一、一口一口一口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口一口隆慶皇帝的端拱寡營,幾乎將國家的權柄讓出。他的兒子萬歷,年僅八歲登基,在萬歷八年之前,完全與國事無緣,這給了文官們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徐階之后的兩大首輔,高拱與沈默,一個銳意進取,大膽攬權,一個長袖善舞,最會收攏人心。兩人相繼相成,在十幾年的時間里,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
十幾年,一代人,這么長的時間,足以使許多事情成為理所當然。
所以當沈默離任后,文官集團依然要緊緊握住權柄,而不是交還給皇帝。多少年來,文官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強迫坐在寶座上的皇帝在處理政務時擯斥他個人的意志。萬歷皇帝沒有辦法抵御這種力量,因為他的權威產生于百官的俯伏跪拜之中,他實際上所能控制的政權十分微薄。
名義上他是天子,實際上他受制于廷臣,而且對此毫無辦法…
但這不代表皇帝就會認命,至少萬歷皇帝不會,他可是以乃祖為目標,已經擊敗了有史以來最大權臣的少年雄主,豈能任憑大臣擺布?他一直希望再度啟用張四維。張四維也早就巴望著了,在蒲州老家憋了一年多,感覺風頭過了,便寫信給皇帝,暗示自己又重新斗志滿滿了。
萬歷心領神會,便下了圣旨起復他。張四維擔心夜長夢多,一接到旨意,便趕緊上路,誰知走到半路,家里傳來訃告,他那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爹,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張四維只好轉回家奔喪。
萬歷皇帝不寒而栗,他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毀滅性的力量,足以傷害到自己。為了自保,除了殫精竭慮的與大臣作斗爭外,他還不遺余力的培植宦官力量,實指望著太監軍團能成長壯大,成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墻。所以他才會如此偏袒這些不成器的家伙,甚至唯恐他們不夠囂張霸道,治不住那些目無君上的大臣。
所以南京發生了民眾反抗欽差太監的事變,皇帝不僅不怪罪張清,反而趁機把早就看不順眼的孫罐逮到北京,甚至想要逼他自裁,就是為了殺雞給猴看。結果這時候皇長子出生,太后懿旨大赦天下,倒讓孫…
罐逃過一劫。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萬歷親自寫下“發回原籍、
永不敘用,的諭旨,徹底封死了此人東山再起之路!
當時萬歷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后果,卻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