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出問題引發的風暴,第一個嚇著的,不是薛平山局長,而是地委委員、政法委書記兼地區公安處處長毛益農。
毛書記剛一聽取梁國強和汪文凱的匯報,冷汗當即便淌了下來。
毛益農這人吧,沒多大政治野心,一直干的是政法口的工作,倒也算得兢兢業業,為人處相當圓滑。只想安安穩穩在副地廳級位置上干到退休。設或退休前能提一級撈個正廳級別養老,那就更好了。
抱了這種凡事忍讓的心態,不刻意與人爭斗,毛益農倒也左右逢源,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不成想這個黑面梁國強,竟然不聲不響將天捅了個窟窿出來。
薛平山那是誰啊?
單只一個行署專員倒也罷了,把他毛益農也奈何不得。可是人家后頭站著的那兩位,只要想一想都讓人頭皮發麻,雙腿打顫!
梁國強啊梁國強,汪文凱啊汪文凱,你…你們這兩個家伙…
毛益農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這當兒,他也沒心思去和梁汪多說什么,人家逮住了大騙子的狐貍尾巴,為地區挽回巨大的經濟損失,放到臺面上,那是要大加表彰的。
毛益農忐忑不安聽完匯報,掏出手絹擦了擦腦門子上的冷汗,沉吟道:“嗯,這個事情,我知道了,你們…你們一定要注意政策…”
梁國強和汪文凱聽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覷。對毛書記這個指示渾然不解。
心道我們哪里不注意政策了?對那個李愛國和馮嬌。沒打沒罵。用地手段都很正當啊。不過領導既然有指示。做下屬者。還是該當猛烈點頭應承地。回去之后再慢慢琢磨不遲。
毛益農交代完這句莫名其妙地指示。夾起公文包。急匆匆出門而去。竟然比兩位下屬還先出地辦公室。惹得梁國強與汪文凱好一陣奇怪。
逢此大事。毛益農焉能坐得住。自然跑得賊快。不過幾分鐘。就出現在地委書記周培明地辦公室。周培明地辦公室。是里外兩間地套間。秘書小林在外間。乍見毛書記滿頭大汗闖了進來。不由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客客氣氣地問道:“毛書記。有事嗎?”
“小林啊。周書記在嗎?我要馬上見他!”
“這個。周書記正在會客。財政局地同志在匯報工作。毛書記是不是…”
林秘書露出為難地神色。
“不行,我要立即見周書記,天大的事情!”
毛益農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初春天氣,大家都還穿著毛衣,他老人家腦門子上的汗珠卻擦擦不完。
林秘書見此情形,也知道情況緊急,毛益農又是掌管政法口的地委委員,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潑天的大案子?一念及此,林秘書也緊張起來。
“請毛書記稍等,我這就進去匯報!”
“嗯,你快一點…”
毛益農確實慌了手腳,連最基本的禮貌都忘了,要擱在以往,見到林秘書,他哪回不是笑得眼睛都瞇縫起來?
你得罪領導有時還不如得罪秘書那般可怕。
這個道理,毛益農知之甚稔。只是眼下這事實在太急了!
“周書記,政法委毛書記有緊急事情要向您匯報…”
林秘書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說了一聲。
對林秘書,周培明還是滿意的,知道他沉穩的性子,這個時候忽然進來匯報,可以想見毛益農那里一定出了大事。
周培明就點點頭。
林秘書便滿懷歉意地向姚語梅和財政局的一位副局長望過去,姚語梅何等機靈?雖然好不容易逮到向周書記匯報的機會,才進行了一半,這時候被攆走著實有點可惜。不過毛益農乃是地委領導,卻不好相爭地。當即含笑起身,向周培明告辭。
周培明又點點頭,不置一詞。
好在他陰冷的性子,全地區的干部都知道的,也不會有人覺得受了冷遇。若周書記忽然對你熱情起來,那才要睡不安寢了。
姚語梅兩人尚未離開辦公室,毛益農已經迫不及待擠了進來。于是姚語梅又嬌聲問“毛書記好”,毛益農居然未曾聽到。姚語梅便暗自詫異,不知道出了何等大事。
見毛益農火燒屁股的樣子,周培明皺起眉頭,鼻孔里冷冷“哼”了一聲。
“老毛,鎮定點!”
“是是,周書記…周書記,出大事了…”
毛益農語無倫次。
周培明又哼了一聲,且不問何等大事,先指了指沙發,說道:“坐下說,天塌不下來!”
“是是…”
林秘書給毛益農泡好茶水,退了出去。
門剛一帶上,毛益農又裝了彈簧似的跳將起來,上前兩步靠近周培明的辦公桌,急急說道:“周書記,那個…那個港商李愛國李老板,是個騙子…”
周培明正端起茶杯喝水,聽了這話,一口茶水差點嗆著,咳嗽起來。
毛益農嚇了一跳:“周書記…”
周培明擺擺手,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情況屬實?”
“屬實,
公安局已經將李愛國和他那個秘書馮嬌拘了起來,這兩個人,在其他地方都有案底,是慣犯…”
周培明雙眉立即湊到了一塊,沉思著,一聲不吭。
毛益農筆挺地站著,也不敢坐,仿佛這兩個騙子是他的同黨一般,緊張地等待著周書記的裁決。
“是寶州市公安局拘地人?”
良久,周培明問道。
“是的…”
“你把那個梁國強和寶州市公安局的局長叫來,我問一下具體的情況。”
“是,周書記!”
應該說,周培明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是相當慎重的,反復詢問了案子的具體情形,確認無誤,這才要求寶州地區政法委員會向省政法委匯報。同時自己也通過電話向省委書記羅梓榮和省長廖慶開分別做了匯報。省里領導具體做了什么指示不得而知,但第三日,由省政法委書記,原寶州地委書記龍鐵軍親自帶隊的專案組就下到了寶州地區。
一個詐騙案,盡管涉及金額近兩百萬,原本也不必由省政法委書記親自出任專案組長,但牽涉到寶州地區現任專員薛平山,省委領導就不得不慎重了。派龍鐵軍出馬,除了表示慎重之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那就是表示了一查到底的決心。
由龍鐵軍坐鎮,以他在寶州地區一言九鼎地無上權威,不要說薛平山這個到任不到一年地專員,就是案子涉及到周培明,那也絕對無人敢于包庇縱容。
龍鐵軍一到達寶州地區,立即在地區一招待所召開會議,省專案組全體成員和寶州市專案組的成員全部出席,另外還有地委書記周培明,地紀委書記劉文舉,地委副書記康睿,地委副書記、常務副專員嚴玉成,地區政法委書記毛益農和地委委員、寶州市委書記柳晉才與會。
薛平山要避嫌,自然不能出席這個會議,事實上,他如今也不在寶州市。周培明向省委匯報地那天晚上,他就連夜去了省里。畢竟現在組織上尚未對他采取任何措施,行動還是自由的。聽說他不但連夜求見了省委書記羅梓榮,還去拜會了省政協主席,前任黨群副書記歐陽雄。
薛平山擔任皮治平的秘書之前,在省委辦公廳秘書一處任職,當時的省委秘書長就是歐陽雄。也正是歐陽雄將他推薦給皮治平的,兩人之間是否存在私人關系不得而知,不過由此可見,歐陽雄至少是很器重他地—給省委書記推薦秘書,豈同兒戲?
“寶州市專案組的同志,把案情匯報一下吧。”
龍鐵軍一句客氣寒暄都沒有,待人員到齊,板著臉開了口。
汪文凱就向梁國強望去,雖說他是名義上地專案組長,但此事一直由梁國強親自主導,向毛益農和周培明匯報,也基本是由梁國強唱獨角戲。這位公安局長,膽子確實不咋的,向周培明匯報地時候,盡管他說話很少,兩條腿卻一直打顫。
如今面對龍鐵軍,怕是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還匯報個球!
梁國強倒是很體諒這位下屬的苦衷,別看汪文凱在大領導面前一副爛泥巴扶不上墻地熊包樣,在公安局內部玩“乾坤大挪移”卻一點不含糊,功底似乎猶在梁國強之上。
所謂將種天生,虎鼠不同,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只要他能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梁國強也不苛求什么了。
當下由梁國強詳細匯報了案情。
龍鐵軍何等睿智,一聽之下就明白這案子其實已經非常清楚了,自家從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帶來的幾名精兵強將基本無用武之地。不過既然此案涉及到薛平山,為了慎重起見,省里專案組的人員還是要對案件進行復核地。
當即龍鐵軍做了相關安排,目光一掄,便抓住了毛益農。
“毛益農同志,這么大的案子,你們地區公安處在此之前就沒有絲毫察覺?”
毛益農原本就一直低垂著頭,在懊悔不已,怎的自己就未曾早些察覺到此事的蹊蹺呢?聽龍鐵軍問起,慌亂之間脫口而出答道:“龍書記,這個…這個…這個項目是由薛專員親自在抓的,我們…”
話只說了一半,毛益農就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自己一不小心,又說了不該說的話。這不是將責任都往薛平山身上推嗎?也不知道省委打算怎么處理此事,自己一張嘴,就將薛平山得罪了。
“照你這么說,凡是領導親自在抓的項目,就一點問題都不會有了?你這是什么邏輯?”
龍鐵軍的語氣益發不平和了,已隱隱透出憤怒之意。
不好,龍大炮要發飆!
毛益農暗暗叫苦。
“薛平山同志是行署專員,他的主要職責是抓經濟建設。你們政法系統的主要職責是什么?就是為改革開放,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毛益農同志,你們地區政法委地工作思路不對頭啊,省里的專案組都派下來了,你們地區政法委地專案組呢?在哪里?”
糟糕!
一著急上火,又把這茬給忘了,早知道省里的專案組來得這 ,而且是由龍書記親自帶隊,說什么自己也該在寶州組里掛個名啊,再隨便指派地區公安處和檢察分院地幾個人摻進去,不久成了地市聯合專案組了么?
哎,都怪自己亂了陣腳,思慮不周啊。這下子給龍大炮抓住痛腳了。
眼見毛益農被龍鐵軍批得滿頭大汗,周培明等幾個地委大頭卻毫不在意,不管怎么樣吧,此事毛益農沒有牽扯進去,罵一頓就罵一頓,反正挨老領導的罵,也不丟臉。這一干子地委領導,除了周培明,誰沒挨過龍鐵軍地訓斥?
他們現在腦子里面,翻來覆去想的只有一句話——“薛平山同志是行署專員,他地主要職責是抓經濟建設。”
龍書記這話什么意思?怎么聽怎么像是在為薛平山開脫啊!難道省里這么快就統一了意見,要力保薛平山不失?
老實說,這起詐騙案一出,地委幾個大頭頭心里早就翻騰開了。
毫無疑問,一個新的契機出現了。雖然暫時還不知道薛平山在這件案子里牽涉多深,但是一旦查證他問題嚴重地話,這個行署專員的位置不又空出來了嗎?難不成省里再次空降一個專員下來?
而周培明雖然不覬覦這個專員位置,但如果薛平山當真出了問題,他也還是很在意由誰來做他地搭檔。這個薛平山,看上去很有能耐,原本指望他能好好出成績,讓自己仕途的最后一班崗有個圓滿結局,不曾想竟然如此不爭氣。這次就算不落馬,威信那也必定會大打折扣。
貌似他地威信本就尚未完全建立起來。
行署班子的領頭羊失了威信,班子的戰斗力就要大大降低,周培明這個地委書記肩頭的擔子就重了。這令得周培明又喜又憂。
“好了,按照我剛才的部署,大家分頭行動吧。不管涉及到誰,都要一查到底,毫不手軟。記住,關鍵是要盡量挽回國家財產的損失,能夠多追回一分錢就要多追回一分錢!”
好不容易,龍鐵軍批完了毛益農,沉著臉向省市專案組下達了“戰斗命令”。
毛益農長長舒了口氣,趕忙起身往外跑。
“培明啊,請你留下來,我們談一談。”
龍鐵軍轉向周培明,語氣變得較為溫和。對周培明,龍鐵軍一貫是比較客氣的。
“龍書記,這個事情,我們地委有責任啊,失察了…”
待其他人員一出去,周培明便即語調沉重地做起了檢討。
堂堂一級地區黨委,居然被兩個騙子騙得團團轉,連行署專員都搭了進去,說起來當真丟臉丟大發了。周培明雖然沒有親自過問此事,身為地委書記大班長,焉能完全置身事外?
龍鐵軍不但是老書記,眼下還是省委領導,專案組長,周培明如此態度,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龍鐵軍點點頭:“培明啊,這個事情確實不應該啊,羅書記和廖省長聽說了之后,氣得一連兩天飯都沒吃好。”
周培明波瀾不驚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一絲尷尬之色。
須知當時,這樣金額巨大的詐騙案子,在全國也不多見呢。羅書記和廖省長估計臉上有些掛不住。這兩個騙子也當真該死,全國那么多經濟條件好地地方不去騙,偏偏跑來寶州地區這偏僻之地作怪!
其實這個倒很正常,越是偏僻之,越是民智未開,騙子越能大行其道。李愛國來了半年,一個錯漏百出的營業執照,愣是沒人瞧出破綻來。
壓根就沒人想到要拿這個執照去驗個真假啊!
吃一塹長一智,總要經歷得多了,才知道防范這些歹毒的狡猾伎倆。
“算了,事情既然已經出了,該怎樣就怎樣。”
龍鐵軍一擺手,說道。
“龍書記,省里…對這個事有沒有具體的指示?”
周培明試探著問了一句。
“事出倉促,一時三刻,能有什么具體的指示?先查清楚案子再說吧。”
“那行署那頭的工作…”
周培明遲疑著,終于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句話。
“薛平山同志眼下,還是行署專員嘛,該開展的工作,還得照樣開展。”
龍鐵軍不動聲色。
周培明就點點頭,不再多問。估計這個事情,省里也頗費思量,畢竟薛平山去年才剛剛到任,不足一年,不可輕言廢立啊!
關鍵要看他牽涉有多深了。
“薛平山同志這兩天請假了吧?你多辛苦一些,暫時兼管一下行署那頭的工作。”正當周培明以為省委意思已定的時候,龍鐵軍又說了這么一句:“要緊地是,如何將這個事情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限度,不要因此拖累我們寶州地區地改市地大事…”
不知不覺間,龍鐵軍用上了“我們寶州地區”這樣的詞語,拳拳之情,溢于言表。
“是的是的,這個才是當前最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