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腦子卻在疾速運行著,他在判斷高空之上,大勢至菩薩接下來會怎么做——熟讀佛經的他,自然知道大勢至菩薩前世乃尼摩太子,喜潔凈,喜辯理明識——看來老猴也是從這方面入手。
但是藏原之上,普賢菩薩滿是血洞枯骨的肉身,直到此時,仍然讓他的心中發寒,一個對菩薩也能下此毒手的人,要依賴他的慈悲逃命,確實是件極不可信賴的事情。
難道要這兩車上的人全陪著自己和葉相僧送死?
易天行下意識地搖搖頭,眼光往車頂上望去——“你會怎么把我們找出來?”
山路一震。
卡車與面包車同時被顛起了一米來高,然后再重重落地,激起一地灰塵,幸虧此段路并不太險,所以高速行進中的汽車沒有翻下山去,而是在吱吱急響與輪胎的焦糊味中緩緩停了下來,只是這樣一震,車子卻也被震的有點七零八落之勢,零件有些散了。
便在那一剎那。
卡車上的僧人雖然也是有境界的人,卻依然阻不住這菩薩心念一動,摔倒在車廂里。
面包車上的眾人更是摔的哎唷慘叫不停。
只有兩個人勉強沒有受傷。
葉相僧還是直直站在車廂上,易天行還是穩穩坐在椅子上。
二人隔著車窗互視一眼,看出對方眼中的微微震駭和決心。
他們二人頭頂上滴了那滴水后,渾身的氣息便被掩著了,兩輛車中擠了幾十個人,菩薩要從中找出二人來確實比較困難,但——菩薩可以有辦法找出來這群人中最強的兩個人。
原來菩薩的辦法就是這么簡單。
當老鷹低空掠過雞場的時候,能在鷹威之下依然傲然站著的雞,如果不是最厲害的雞,那就一定是最傻的雞。
在滿車仆倒的人群中,葉相僧與易天行的身形顯得是那樣的突出,正是厲害雞頭也。
易天行微微低頭,寧靜著對身周的人吩咐道:“你們回省城,這里不用管了。”
眾僧里的葉相僧張唇似欲說些什么。
易天行冷狠狠瞪了斌苦大師一言,斌苦面色上一絲不自在一閃而過,袈裟長袖一舞,眾僧會意上前,各式真言手印往葉相僧的胸腹處按去,有的手捂著葉相僧的嘴,有的手抱著葉相僧的腰,有的手扛著葉相僧的腿,把他拖到了山路上。
恰此時,秦琪兒領著幾個下屬開了輛軍車過來,眾僧順勢便把葉相僧綁上了軍車。
軍車的電喇叭噠噠打著人類的耳朵,呼嘯而去,想來無人敢攔。
易天行來不及說些什么,來不用和葉相僧交待什么,只是盯了他一眼,然后腳尖一蹬面包車的椅背,整個人的身體便撞破了后面的整塊大玻璃,伴著片片碎破璃片,他的人已經飛到了半空之中,一根金晃晃的棍子握在手中。
高空之上,有一個約摸兩人高低的光團,光團是柔柔金黃之色,隱在朝霞之中,凡人的目力極難看見。
易天行沉著臉,腳底一踩天火,便往那處光團飛了過去,金棍驟然變粗,當頭一棒當下!
縱使對著大菩薩,下起手來,他也是不會猶豫的,尤其是對方來追葉相僧,他一定要攔上一攔,只求斌苦能有法子快點兒帶著葉相僧走…老猴的猥瑣法子鬼知道有用沒有。
說時遲那時快,易天行下手極快…但還有人下手比他更快!
“阿姨不要跑,陪我捉迷藏。”
隨著這突兀的一句童聲話語,一團火影坐在一枝金棍之上,破空而去,恰恰擦著易天行的頭皮,風聲一激,把他唬了一跳。
易天行腳掌輕踩空氣,在高空之上定住身形,定睛一看。
只見前方的天空中有一個小胖子正坐在一根金棒之上,正**著胖乎乎的身子,只在下身穿了條火烷布做的小內褲,疾飛而過。
那小胖子紅唇大張,呀呀狂叫著,細皮嫩肉,白里透紅的身上冒著金赤的天火,看著十分妖異,牛猛猛地往大勢至菩薩幻出的光團里撲了進去!
易天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指頭揉了揉,確認了小胖子的身份,嚇得險些從半空中摔了下來。
“哎喲,我的兒也…”
他不知道鳥兒子是怎么跑來了,居然還敢單挑菩薩,而且挑的還是如此兇猛,如此囂張,搶了他“視死如歸”的第一棒,全然將自己這個做爹的風采遮掩了下去。
…但,小易朱既然來了,易天行更沒理由逃跑了。
高天之上,白云輕繚,云上有個光團,毫光融融,看不清里面情景。
只見著易朱裸著上身,顫著胸脯白肉,手扛金棍于后,哇哇狂叫著往光團里沖去。
每當他沖進去一次,光團里便是一震,云朵輕輕一飄。
而小易朱也就被慘慘地震了出來,震出幾公里遠去。
但這小胖子倒也狠硬,被震的凄慘,卻是騎金棍迅疾飛回,又是毫無道理的一棒朝著光團里敲去!
待心驚膽戰的易天行飛到高空之上時,易朱胖手里的金棍已經與大勢至菩薩身周的光團硬生生對劈了數十下!
“砰!砰!砰!”之聲大作,高空之上勁氣蕩漾,將那些厚厚的云層全數絞成了碎絮。
好在日頭已上,朝霞漸成厚云,上層云朵被絞碎了,下面還有很厚的云,遮住了這天空上方的可怕戰斗。不然下方省城四周山上來秋游的人們一定會被嚇成癡呆。
“哎喲!”
易朱又一次沖進了光團里,不知道遭了什么攻擊,痛呼一聲,坐著金棍,捂著屁股便沖了出來,一向煞氣橫行的小孩子臉上,終于第一次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伸手摸著自己的胖屁股,喚道:“慘了,毛掉了!”
易天行聽著他叫,怒火沖心,血一下子全部涌到了腦子里面。
這種后果就是,他腦子開始發昏。
“咔咔”之聲連續不斷響起。
易天行的雙手化作了幻影,在他的身前快速移動著。
他的身前還掛著小易朱的書包。
他的手速太快,所以看不清楚他做了些什么。只是當他的雙手停了下來之后,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個“鐵刺猥。”
嗯,確實是鐵刺猥,金棍已經變成金戒回到了他的手指上,他的雙手各拿著一柄鐵家伙,黑黑的,散著烏烏的金屬光澤,槍膛口極粗,重量極大,看來…是重型武器?
這些全部是他偷來的家伙。
“啪啪啪啪…”
火力全開,槍膛口冒出了洵爛的火光,無數金屬彈頭像雨點一樣往大勢至菩薩的光團射去。
子彈入了光團,只激起幾絲彩絲,微微漣漪。
易天行雙腳踏在空中,面色冷靜,極快的速度扔下手中的家伙,馬上換了一架更大的家伙,壓得他的肩頭一沉,看來果然很“重”!
易朱也騎著金棍飛了回來,小手掌一巴掌拍了過去,一道白熾高溫的天火,便向大勢至菩薩光團燒了過去。
趁著天火掩護,易天行扛著的武器也開始發射了。
88式雙管37毫米自行高射炮…的上半身!
沒有履帶,沒有充彈裝置,沒有電火控系統…甚至沒有坦克底盤。
連下體都沒有,這東西能用嗎?
易天行胸前抱著個“鐵坨子,”一手扛著一根粗長的炮管,管頭前端微粗,看著像野獸一樣囂張。
六處的改造很成功…雖然這個改裝后的武器大概只能易天行能夠使用。
炮管開始以初速千米每秒的可怕速度傾瀉著彈藥。
“砰砰砰砰!”
巨大的響聲在高空震蕩著。
易天行的手有些微麻,他的身體此時向前傾斜在空中,腳底噴著天火維持著平衡,姿式看著就像是平臥在高空之上。
強大的火力反射,彈頭不偏不倚地擊中大勢至菩薩的光團。
還沒得來高興,易天行便被強大的反震力震得悶哼一聲往后疾速飛去。
“噫呀!”易朱一聲怪叫飛了過來,狠狠撞在他的背上,金棍驟然變長,直直插向遠處某個山峰,穩住了二人的身形。
兩根散著微微金屬光澤的槍管,在易天行的雙臂上噴著火光。
穿甲爆破榴彈向大勢至菩薩所在的光團里射去!爆炸之聲此起彼伏,光團內一片氣流狂蕩!
炮火聲長久不歇,無數的彈殼像下雨一樣,從易天行的胸前從數千米的高空往遙遠的地面上落去。
菩薩來到人間,最弱的是什么?是他們的身體。那這光團是什么?應該就是某種保護膜,可以把物理攻擊全數擋在外面。
易天行雙眼血紅盯著被打的不停抖動的光團,他的手指也有些酸了,高射炮的炮彈也快打完了。
光團仍然沒有被擊穿的跡像,只是被強大的爆炸威力震的快速向遠處飄去。
飄遠一點,就離省城遠一點,葉相僧就安全一點,易天行就會輕松一些。
但…“咔噔”一聲,陳三星送的編織袋雖然空間是無限的,但易天行放進去的炮彈卻是有限的。
所以,炮彈打光了。
易天行只不過愣了百分之一秒,便順手操著金棍往光團處飛了過去,蠻不講理,毫不給大勢至菩薩說話準備的機會,狠狠一棒敲下!
“鐺!”的一聲巨響,易天行覺得自己的腦袋被震的有些昏昏沉沉。
棍頭所觸之處,皆是柔軟堅韌的感覺,卻砸不進里面,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他的想法。
他被反震出去,身后還有個小的,小的手里也有根金棍。
易朱吐口唾沫在手掌上,從慘慘往后倒飛的易天行頭上飛了過去,金棍一舉,又是一棍敲下。
又是一聲巨響。
“哎喲!”奶聲奶氣的呼痛聲,似乎將此刻的緊張情緒化解了不少。
易天行又恢復了過來,從扭著屁股倒飛的小易朱頭上飛了過去,又是一棍!
“鐺鐺”之聲不停響著,光團被金棍巨大的力量生生砸的向后倒飛。
一棍兩棍三四棍,五棍六棍七八棍,九棍十棍十一棍,砸入光中不留痕!
爺倆扛著金棍前赴后繼地往光團砸去,巨響不停,就像不停走動的教堂大鐘一樣,又像是在奮力砸鐵的鐵匠一樣。
不講究技巧,不講究方法。
只是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蠻橫地往保護著大勢至菩薩的光團砸去!
砸的此起彼伏,砸的不亦樂乎,砸的揮汗如雨,砸的驚天動地。
光團漸漸變形,縱使是神通天地的大菩薩,被這爺倆一通不講理的亂砸,只怕肉身也會受不了…光團癟了,弱了,氣息淡了。
這一通砸,直從省城的高空,砸出了省境。
易天行卻是越砸心中越是不安。
雖然砸出了省,但看樣子沒給對方造成實質的傷害…最關鍵的是,一動天地六動的大勢至菩薩,怎么會乖乖地留在天上任自己爺倆瞎砸,而不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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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省城還有十幾公里的路上,六處的軍車正載著葉相僧,斌苦大師,莫殺,秦梓兒還有兩個僧人往省城疾奔。
軍車噠噠的喇叭驅趕著路上本就廖廖的車輛。
忽然喇叭聲戛然而止,軍車無由停在了公路之上,任由司機如何打火,也打不著了。
“怎么回事?”秦梓兒斥道。
斌苦大師搖搖頭,銀眉無力地搭在他的眼角,輕聲道:“下車吧,他來了。”
車外山路上秋草未黃,野枝猶長,一位面相尋常,氣息尋常的僧人站在枝頭,僧人身著尋常袈裟,手持尋常念珠,腳下踏著尋常僧履。
渾身上下皆尋常,找不出一絲與眾不同的痕跡。
但正是太尋常,所以太不尋常。
軍車上的人們都下來了,面對著這個尋常的僧人,十分緊張。
斌苦大師一捏念珠,緩緩走到那野枝之前,跪于僧人面前,柔聲道:“菩薩慈悲。”
這僧人自然是大勢至菩薩,他將自己的肉身留在高空之上,神識卻已來到了此處。
他的目光緩緩自眾人面前掃過,微微皺眉,似乎對于這么近的距離內還不能找出葉相僧而感到詫異。
清清渙渙的目光從一個人的臉上,移到另一人的臉上。
目光移動的很緩慢,被目光看到的人心里很緊張。
葉相僧輕輕合什,面上浮起淡淡微笑,便準備踏前一步。
“菩薩慈悲。”
跪在地上的斌苦大師誠心誠意又說一句。
大勢至菩薩緩緩飄到眾人身前,沒有理他。
“菩薩慈悲。”
斌苦大師轉過身來,第三次無比誠懇地說出這四個字,他仍然跪在地上,然后…將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歸元寺弟子們手中搶來的小刀,狠狠地插進自己的胸膛里,血花一現。
眾人一聲驚叫。
葉相僧與幾位僧人便欲沖過去查看,斌苦大師盤坐于地,微微笑著擺擺手。
僧人們面上現出虔誠神色,合什對大勢至菩薩行禮:“菩薩慈悲。”
葉相僧癡了呆了,脫手便去搶這些僧人手中的小刀。
一道天火燒過,眾僧手中小刀落地。
莫殺冷冷地看了眾人一眼:“先打。”
干凈利落,說打就打,莫殺頭頂紅發愈加鮮艷,道道天火苗從她的體內滲了出來,瞬息間燒掉了全部衣服,露出里面裸露的身子來。
大勢至菩薩仍然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裸體,沒有一絲不安。
天火包裹著的莫殺往大勢至菩薩沖了過去,天火如火劍,噴灼而出,直射而去。
便在同一時,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秦琪兒雙眉微蹙,一株梅花無由出現在她手中,靈氣十足,梅花片片而落,卻不墜地,反而繞著梅枝飄浮著——正是靈弦三訣中的虛梅弦。
道訣一出,大勢至菩薩身周驟現漫天梅花如雪,便要縛他!
梅花雪中,天火如劍直刺眼目,大勢至菩薩微微閉目,一步踏出。
便是一步,大地震動,眾人仆倒于地,威力無疇。
梅花雪散,天火過體而無跡。
大勢至菩薩緩緩走到葉相僧的身前,輕聲道:“他們不知道,你應該知道,大慈悲與小慈悲是不同的。”
斌苦大師在他們身后,面上露出憔悴神色,捂著胸腹處的傷口:“慈悲何分大小?”
葉相僧微微合什道:“慈悲便是慈悲。”
大勢至菩薩低首似乎在想什么,緩緩抬起頭來,微微舉手,一道若有若無的氣息便要籠住葉相僧。
便在此時,異變突生!
大勢至菩薩的面上忽然閃過一道說不清的表情,尋常的臉頰竟在一瞬間淡了,淡成空氣一般!他的身體也淡了,竟似要化在空氣之中。
此時,高空之上,易天行父子倆正在砸他的肉身…肉身將散,神識自然也將散。
大勢至菩薩明顯沒有想過易天行爺子倆有能力攻破自己的防身光圈,微微皺眉,手掌卻是緩慢而堅定地向葉相僧罩去。
葉相僧輕宣佛號,右掌單舉,那枚中指開始微微散出氣息。
大勢至菩薩雙眼盯著他的中指,那張面龐在空氣中漸漸淡去,時隱時現,看著十分詭異,嘴唇微張道:“你活一次,我便殺你一次,這是第二十三次。”
話語間不盡意味。
“一切罪業,皆歸我身。”
山風漸起,卷起碎草無數,碎草之中,隱隱有一根毛發飄來。
恰此時,易天行父子倆在高空之上,對著大勢至菩薩的肉身發動了最猛烈的攻擊。
大勢至菩薩神識化作的僧人身體更加淡了。
忽然間,光芒大作!任大勢至菩薩也微微閉目。
嗤的一聲輕響,一根毛發在眾人間燒成灰燼。
下一刻,山路上再無一人。
大勢至菩薩右手輕招,毛發黑灰在他的指間摩擦而下。
省城東面大學城處在郊區,正是城鄉結合部,行人極少。
忽然間一陣風吹過,有幾個人突兀的平空出現在街道上!
這群人有僧有俗,有男有女,還有一個赤裸的紅發美女。
大勢至菩薩追了過來。
老猴陰沉沉的聲音在街道上空嗡嗡響起。
“菩薩退吧,俺的地盤俺做主。”
“我能。”
“能殺葉相僧?”老猴的聲音極為囂張,“你的狗屁慈悲到哪兒去了?你若敢在俺眼皮子底下殺人,待俺出世之后,俺不殺佛陀不殺羅漢不殺菩薩…俺要將這天下凡人盡數殺了!一個不剩!”
“俺家倒要看你這慈悲菩薩敢不敢和俺賭這一把!”
戾氣十足的聲音在大街上回響著。
大勢至菩薩的神識本就極淡,聽著這句更是微微皺眉——別人說這話他可以不信。
但老猴說要把天下人都殺光,那便是真敢殺。
穿著阿瑪尼西裝的猴先生正襟危坐于歸元寺后園茅舍中,對著后園上空微微咪眼,寒寒說道:“你再不退,俺徒弟徒孫就要把你的肉身砸成包子餡了。”
鄒蕾蕾緊張無比地坐在他身旁,臉上全是擔憂。
后園上空的天袈裟有了感應,浮于上空輕輕飄浮著,似乎十分害怕老猴忍不住要硬沖出去。
省城周邊那條大街上,大勢至菩薩身形猛然一淡,他知道肉身快要不保,一合什,消失在省城城鄉結合部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