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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鄱陽湖上

  水道漸寬,是一片湖泊,天光打下,宛如清玉。

  陳叔平扭曲著身子,順著極難察覺的水流,極快向前游去,然后上了湖中心的一塊實地。

  易天行猛然自后加速,身子破水而出,帶出一大片水花,碰的一聲,雙腳實實站在了土地之上,死死盯著正微微低著頭的陳叔平。

  這是鄱陽湖中的一個孤島,地方不大,沒有人煙,此時尚是清晨,安靜無比。

  一片安靜的晨光里,只穿著一件土布織成褲子的易天行,和身上衣衫都被燒爛,只剩一條牛仔褲蔽身的陳叔平,冷冷相對著。

  陳叔平被灼的枯黃的頭發在往地上滴著水,顏色漸漸又變回黝黑,他左肩一直冒著黃色小氣泡的爛肉也漸漸現出了新鮮的顏色,身上處處傷口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著。

  易天行深吸一口氣,知道對方正以人類不可能的速度恢復,雙眼中寒芒一閃,三臺七星道訣疾運。

  上臨朱雀下臨龍,他體內的道心青蓮驟然間片片綻放。

  一道氣息從他的身上迸發,直直向著島中心的陳叔平處殺去。

  氣息過處,地上細沙翻滾,露出下面的鵝卵石,光潔無比的鵝卵石證明著這道氣息的強大力量。

  小島上空的空氣忽然呼嘯了起來。

  陳叔平抬頭,毫無表情地盯著他,雙眼中被毒氣腐蝕而成的曲曲紅絲也漸漸淡了。他左腳輕輕一踩沙地,整個人的身子便驟然間在原地消失,片刻之后,又出現在了自己左側約一步遠的地方。

  這極快的殘影移動,將好躲過了易天行醞釀已久的這一記道訣。

  氣息直線從陳叔平的身邊擦過,直直擊在他身后的一塊約一人高的石頭上。

  轟的一聲,大石從中間生出一道白白的細線,白線漸深,露出里面的石屑…這塊大石咯喇一聲,緩緩變成兩片,頹然倒下。

  陳叔平雙手在身前輕輕召著指法,毫無表情說道:“沒想到你的道訣也如此強大了。”

  易天行雙腳不丁不八,微微咪眼,坐禪三味經在體內緩緩布滿,將自己的天火命輪催動了起來,雙手退至腰腹間其快無比地結了個手式,中指與拇指微觸,雙手反向而置,結了一個蓮花童子手印,接著念了聲偈:“遲加日阿嘎納”給自己加了個吹腳加持咒。

  不怪他謹慎,畢竟這是他有生以來獨自面對的最大的力量。

  陳叔平微感詫異:“這好象是密宗的咒文,你怎么亂用?”

  “瞎學的。”易天行撓撓頭無奈笑道。

  ——————————————

  一問一答,是這兩位從九江城中打到鄱陽湖里的第一次對話,看來還頗為溫柔。

  只是這溫柔里藏著殺機——面對敵人的時候,這兩位都顯得非常卑鄙。

  似這般詫異的問話中,陳叔平的右手伸在背后,輕輕地虎口一合——易天行的身前頓時出現了兩排白牙,惡狠狠地向他腦袋上咬去!

  易天行一面微笑應著那聲:“瞎學的。”一面就像伸懶腰一樣伸出了右拳,拳頭卻驟然大放光明,生生以大手印的手勢逼出了十幾個火拳,四面八方,漫天漫野地向陳叔平砸去!

  偷襲!兩個人同時偷襲!

  漫天火拳里,陳叔平游走自如,雙目平靜,根本沒有一點火星可以挨著他。

  兩排白牙也已經咬下,狠狠咬在易天行的右臂上,易天行一出右拳,正在控制漫天火拳,便沒來得及收回。

  右臂上頓時現出兩排極深的血印。

  兩排白牙里忽然金芒大作,一根渾圓泛金,充滿魔力的金棍豎著出現在那兩排白牙里!

  兩聲慘叫似乎同時響起。

  易天行捂著右臂倒在沙灘上,右手還死死握著那根金棍,看著自己上臂那隱隱可見白骨的血肉,十分震驚。自己子彈也打不透的身體,居然這么輕松地被咬傷了!

  陳叔平比他更慘,雖然以極高明的對時間的領悟力,輕輕松松避過了少年逼出來的漫天真火拳,但沒料到…自己咬住的上臂竟然平空生出那件東西來!

  他這時候倒在那片碎石邊,雙眼惡狠狠地盯著易天行,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金棒穿透那兩排白牙,也重創了他的肉身,他下巴處被生生戳出一個血洞,鮮血嘩嘩向下淌著,他的鼻梁上也出現了一個黑黑的洞口,看著驚怖無比。

  兩個人同時發動偷襲,也同時受了重創。

  易天行的復原能力和這位陳仙人有得一比,只過得一會兒,他右臂上的傷口便漸漸結疤,看來過不了多久,便會轉為灰色的印跡。

  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舉棍燎天。

  陳叔平左手在自己下頜輕輕一撫,鮮血也漸漸止了,他站起身來,死死地盯著易天行手中的金棒,帶著隱隱的一絲恐懼,一字一句說道:“大圣爺真的很疼你,居然把這法寶也交給你了。”

  “來吧!”他忽然閉上了雙眼,渾身仙氣隱隱,深深吸了口氣,島外湖面上的淡淡霧氣似乎都被他這一吸引到了島上。

  白霧漫漫,氣息縱橫。

  金光大作!

  小島之上頓時現出了片片棍影,島上的空氣似乎都被這朝天一棍攪動了起來,一時間飛沙走石,鳥獸齊奔。

  鳥是易火鳥,獸是陳叫獸。

  棍影重重,一開始只是在空中揮舞,掃的島上氣息大亂,島旁湖水輕紋。

  最后棍影漸現亂跡,棍尖便會擦到沙地或是石上,這便帶來了極可怕的后果,荒島之上千萬年來沒有變過形狀的石頭巖形全被這不講理的棍子砸成了碎末,激舞起來,沙塵滿天,就像是一個大工地一樣。

  一個小時零十三分鐘以后。

  棍影驟然一停。

  鐺的一聲脆響,易天行將金棍插入土中,雙手扶著,半佝著腰,氣喘吁吁道:“狗日的,真能躲。”

  島上那個不停在各個位面出現的殘影也終于停了下來,陳叔平雙腿微微顫抖著,口舌發干,下頜處的傷口又已經崩出血來,咳了數聲,像哮喘病人一樣嘶聲道:“打不著老子,你就罵人?”

  “你本來就是狗日的。”易天行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喘個不停,“真他娘的能躲,居然打不著你。”

  縱使他天生神力,但舞著這將近七噸的神器一個多小時,也快讓他虛脫了。

  試著想像一下,如果一個人舉著個解放牌大卡車滿大街的追打一只蒼蠅,沿著北京四環跑了一圈,那會是什么樣的感覺?

  陳叔平總是能在棍影及身之前,化作一片殘影,險險避過,就像是那只蒼蠅一樣。

  而七噸重的金箍棒,雖然比大卡車好拿,但重量是一點不少,而且用來打蒼蠅,似乎面積更小。

  陳叔平知道這棒子挨著自己,那便是損骨折筋之災,記憶中約兩千年里的恐懼,讓他不敢坐下,死死盯著易天行身旁正在慢慢陷進土中的金棒,習慣性地吐出腥紅的舌頭,一喘一喘說道:“你這鳥人,誰會像你這樣死纏濫打?”

  易天行喉嚨異常發干,很困難地咽了口唾沫,誠心誠意請教道:“仙狗大人,我這寶貝應該厲害,為什么總打不著你?”

  陳叔平當了快二十年的數學老師,骨子里似乎愛上了人間的傳道授業解惑之事,下意識回答道:“你速度太慢。這寶貝本來挺有用,但落在你這個沒用的人手里,拖累了。”

  拖累了,意思就是說,易天行耍金棒,有如大S開法拉利,不但發揮不出工具原有的作用,反而會讓這些寶貝顯得格外無能。

  這種認知讓易天行有些自窘的惱火,他忽然暴吼一聲:“老子懂了!”

  他右掌平平一攤,體內真火命輪疾轉,一道天火輕輕燎上金棒,金棒認主,頓時輕輕顫抖著從土里震了出來,緩緩浮在半空中。

  陳叔平瞳孔一縮,現出一絲悔意。

  “去!”易天行雙眼中金芒一翻,古怪笑著一指陳叔平。

  金棍應聲破空而去,朝著陳叔平又是一棍擊下!

  陳叔平滿懷悵悔地怪叫一聲,身體又化作了片片殘影,開始繞著小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此時的金棒揮舞速度確實比易天行掌在手上要快上許多,戰局內再見不到那些多余的棍影,只見著一根金棍宛若有靈性般追著時而消失在空中,時而出現在巖石間的陳叔平殘影猛打不停。

  易天行松了口氣,喃喃道:“看樣子我可以先睡一覺?”

  荒島那側傳來一聲慘叫,陳叔平耷拉著腦袋沖了過來,他的右手似乎被砸斷了,慘慘地在身側一甩一甩著。

  易天行自然沒有真的睡覺,體內道心佛輪相偎,將自己的精氣神都調整到最佳,時刻準備發出最后一擊,他準備等著金箍棒再趕狗三圈后再出手。

  但陳叔平不會給他這種機會,仙犬眼中獰獰綠光一閃,他整個人便往易天行懷里沖了過來。

  身后是那根重達七噸的金光大棒。

  易天行大驚,左手佛印,右手火劍,向陳叔平的胸口拍去。

  陳叔平的身子在他的身前微微一晃,殘影一現,便躲了過去,直接像片浮云般掠過他的肩頭,躲在他的身后。他知道易天行的身體材料異常,自己不見得能一擊殺敵,于是選擇了暫避。

  易天行悶哼一聲,右手一召將金棒握入手中,反手自腋下刺出。

  陳叔平腳尖一點,順著棍風便飄了起來,身子極瀟灑地向后輕掠著,飄到了湖面之上。

  易天行身子在空中疾速一滾,棍尖在沙地上一撩,整個人也像只大鳥般飛往湖面之上,向著陳叔平一棍擊下。

  兩人這一連串的動作漂亮至極,均是在最驚險的剎那選擇了最妥當的出手,實在是干凈俐落,毫無冗贅!

  水花大作,湖水如同沸騰一般,兩個人在水下激烈戰著。

  又不知道多少分鐘之后。

  湖水一震,奇異地形成兩道曲面,似乎有什么正加速駛來。

  陳叔平和易天行從水下先后破水而出,狼狽不堪地倒在地上。

  碧波柔順,二人卻都是身受重傷。陳叔平被金棍擊中一下,而也趁隙用無上仙訣近易天行的身,震傷了他的心脈。

  濕漉漉的易天行半跪在沙地上,嗓聲異常冷靜:“我的心快碎了。”

  陳叔平面無表情地站著,雙手一震,水點離體而去,砸入沙地之中:“如果你是一般的修行人,你的心臟早就爆了。”

  他接著閉目,然后輕聲說道:“還打嗎?人類已經來了。”

  “我知道。”易天行冷冷望著他,“可是你還沒有死,我怎么能住手?”

  陳叔平咯了一口血,慘慘撫著左肩道:“你很有毅力,居然能堅持這么久。”接著冷冷道:“如果不是我現在只有兩成的力量,昨天夜里我就會把你們所有人殺死。”

  他的胸口有一處極古怪的創痕,淡淡的,與皮膚漸成一色。

  “師傅給我兩年時間。”易天行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狠煞勁兒,“但我想試試,今天能不能殺死你。”

  “你若還要纏著我打,我愿意奉陪。”

  “這本來就是一次牛皮糖行動,我就是那個負責粘人的牛皮糖。”

  “你現在還太弱,不可能的。”陳叔平嘆了口氣,“難道我們非要打的兩敗俱傷,然后讓那些卑微的人類來看笑話,然后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替我們收尸。”

  易天行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你應該知道我與那些人是一伙的。”

  “是嗎?”陳叔平微微笑著,一字一句說道:“你不是人,又怎么能和那些下界的生物混為一談?”

  “有可能你馬上就要死了,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事情。”易天行嗤的一聲將金棒收回手指上,淡淡問道:“天界在哪里?”

  “我的任務便是阻止你重返天界,最好是能夠殺死你,你說我會告訴你嗎?”陳叔平冷冷看著他。

  “看來今天不是談論八卦的好時間。”易天行微微笑道。

  “再不走,我們就都要死了。”陳叔平面無表情地說道。

  空氣中有一陣極輕微的顫動,就算最先進的儀器也察覺不到,但這小島上的那個“非人”卻清晰地感覺到了。

  他們同時看往西邊的天際。

  “無恥的人類啊…”

  兩位無恥的“非人類”互視一眼,然后同時感嘆,眼神里不知蘊含了多少內容。

  “人間多幸福,我不一定非要找到上天界的路。”易天行望著他,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意思。

  “教書的日子,其實我也很喜歡。”陳叔平回望一眼,似乎在試探什么。

  神識一渡。

  “以三圣母發誓。”

  一陣沉默。

  “好。”

  易天行平攤雙掌,一根金棒唰的一聲出現在虎口之中,遙遙相對:“請!”

  陳叔平面色肅穆,全無一絲獰意,正氣清心一拱手,身周仙氣繚繞:“請!”

  遠處傳來導彈破空的聲音。

  ———————————————

  鄱陽湖心那個不知名的小荒島在這一天被炸成了粉末,全部沉入了湖底,本來無名,以后永世無名。

  湖水上全部是死魚,翻著白肚兒凄涼地望著天穹。

  死魚之中,易天行雙眼無神望著天空,身上處處可見破肉見骨的傷口,湖水輕蕩,蕩去血絲,血肉漸漸合攏,然后化作深灰色的印跡。

  有一只掛鐵鉤的竹竿從船上伸了過來,蠻橫無力地勾住他的肩膀,往船上拖去。

  “找到了!”

  發出聲音的人刻意壓抑著激動,但仍然能聽出聲音里的喜悅。

  “強心針!…嗎啡…先生,打不進去!”醫護人員看著在傷者身體上彎成魚鉤的針頭,十分焦慮。

  “用木門心法。”

  淡淡青光輕輕灑在易天行的身上。

  半晌之后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船上各式儀器密布。

  他苦笑了一聲,嘴唇微動。

  擔架邊上一位文務官焦急地低下頭來問道:“目標死亡沒有?請確認。”

  易天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寒光嚇得那文務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樣子你精神恢復的不錯了。”房間角落里有一位中年人,身上沒有穿六處的制服,“你們出去吧。”

  六處的職員似乎對這位中年人頗為敬畏,依言退出去。

  中年人走到易天行的身前,輕聲問道:“那位仙人在哪里?”

  “到處都是,化為飛灰…”易天行背了一句臺詞,然后閉目準備睡覺。

  中年人微微一笑,笑容卻隱藏著其它的意味:“可你還活著。”

  “你應該知道,我比他結實。”易天行霍然睜眼,冷冷盯著這位中年人,一字一句道:“秦大門主,下次再在湖心撈人的時候,不要用那種鐵鉤子,畢竟我不想被人當作浮尸。”

  “就這樣結束了?”

  “就這樣結束了。”

  易天行閉眼睡去,放在擔架邊上的食指卻輕輕搖動了起來,像是在和什么人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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