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秋高時,清晨時分,路上晨光熹微,高樹葉兒輕搖,空氣清新無塵。樹下的馬路上卻有兩個嘀咕不停,往歸元寺趕的可憐人。
鄒蕾蕾懷里抱著正在睡覺的胖兒子,向旁邊的易天行埋怨道:“這么重,你抱。”易天行苦著臉把小家伙接過來,說道:“是得減肥。”
小兩口不過是剛滿十八歲的年青人,卻抱著孩子,提著包袱,那模樣看著格外有趣,就像是回娘家的新婚夫妻一樣。
進了歸元寺,相熟的知客僧看見他來了,又看見他懷里抱著個胖乎乎的小孩,大感意外,湊上前來說道:“易師兄,這是哪兒揀的小孩兒?”
“去去,你才在路邊揀小孩兒。”易天行沒好氣地應了聲。
那知客僧嘿嘿笑了聲,用手去摸小家伙圓乎乎的下巴,一下便把小家伙兒給整醒了。小家伙轉著骨碌碌的眼珠子,發現身周是歸元寺,是自己除了省城大學最熟悉的地方,感覺安然,復又沉沉睡了下去。
懶得和身邊圍攏過來面帶好奇的僧人們解釋,易天行一手抱著娃兒,一手拖著蕾蕾的手便往后園去,將將走到偏殿時,斌苦大師迎頭撞了上來。
老和尚正在刷牙,一口的白沫子讓這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多了幾分可愛的生活氣息。
他看見這三位,趕緊咽口清水漱了漱,用毛巾隨意擦了下,問道:“這孩子是誰啊?”湊上前去一看,卻感到易天行懷里這小家伙體內豐沛至極,至陽至烈的氣息,不由唬了一跳,手指抖著說道:“哎呀,難道是那位。”
老和尚看見胖小孩兒,又驚又喜,伸手便要從易天行懷里抱過來。
易天行正準備把孩子給他,不料胖小子悠悠醒來。胖小子看見這眼熟的老和尚,不由翻了個白臉,奶聲奶氣地說道:“老禿驢…不要。”說完這句話,便緊緊地抓住易天行的衣領子。
易天行的臉都白了,蕾蕾非常不好意思地對斌苦大師笑了笑,這一家三口便進了后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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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進來給我瞧瞧。”
在匯報完了小朱雀變身為人的奇妙經歷之后,茅舍里的師傅大人嗡嗡的聲音在后園里響了起來。
看著蕾蕾抱著孩子閑庭信步般進了茅舍,易天行不知怎的,竟有些吃醋的感覺,這茅舍,外有伏魔金剛圈護著,但沒想到自己的老婆進得,自己的兒子進得,偏偏自己這正宗徒弟卻進不得。
氣煞人也。
茅舍里陷入一片安靜,不知小朱雀看見自己最為害怕的師公后,又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易天行在外守著,斌苦大師向他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便去了禪房。
“護法,再過些天,我們要南下游歷。”
“全國的大廟我們不是都走過了嗎?”易天行疑惑問道。
“南方還有些大德未去拜訪。”
“真麻煩。”
斌苦大師微笑道:“您的身份一日沒有得到某些方面的認可,我們就只有個民間身份,所以要和各寺的師兄弟多多交流。”
“梅嶺草舍究竟是什么地方?”
“俗家修行之地,源遠流長。”斌苦大師附到他耳邊輕輕說著。
易天行從房里出來之后,臉色顯得多了幾分凝重。
蕾蕾已經抱著孩子,在后園的湖畔等著他了。
“師傅,這孩兒將來該怎么辦?
老祖宗嗡嗡的聲音又在后園里響了起來:“這小雀兒既然化為人形,那就先學會做人吧。”
“啊?”
“天地人神鬼,俺們門中這些家伙,都不其中,既然難得化為人形,當然要學會做人。”
“做人也不見得有什么好。”易天行腹誹道。
“入世方能出世,它不變成人,又怎么入世?再說了…”老祖宗尖聲道:“俺家當年也是想向人類學得一二,便是在海上漂浮十余年頭,才遇著祖師,連使筷子吃面條都學了三天…如今這雀兒命好,有你管教,如此大好機會,怎能錯過。”
“嗯?”易天行傻了眼,“您這意思,是讓這孩子去過正常人的生活?”
“然也。”老祖宗認真說道,茅舍里的那道袈裟卻在微微抖動,似乎在忍著笑。
“可是它木有小JJ。”易天行愁眉苦臉道。
“廢話,鳥什么時候有鳥過?它現在人形還不穩定,等它再大些,再養幾年,自然會有性別。”
“既然這胖墩兒要和我一樣在這世間打滾。”易天行恭恭敬敬說道,“那便請師傅給這孩子賜名。”
“悟字輩下面是什么?下面的下面是什么?俺記不得了,若哪日你見著師公了,你請他給你孩子取名。”老祖宗說著,話語里總是似乎有些偷笑的感覺,“現在隨便叫吧。”
“朱雀乃至尊至貴黃紅鳳凰之幼體,當然,徒兒也不知道這說法對不對,小肥鳥初涉塵世,雛音將啼…干脆叫它鳳歌怎么樣?這名字挺帥氣。”易天行撓撓腦袋。
鄒蕾蕾在旁邊抱著滿臉緊張的小胖子,小聲提醒道:“取這名字,會被人打的,還是換一個吧。”
“那…唐朝那個劉禹錫作了首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這孩子長的又圓滾滾的…叫烏衣阿肥?”
鄒蕾蕾翻了翻白眼。
易天行急了:“誰都知道取名字最難,想當年我取名字的時候,只想取個最簡單的一字當姓,用天幸當名,誰知道那姓李的小警察給我改成易天行,害得被人說了好多年,都說我這名太土。”
“我爸給你取的名字,哪點兒不好?”鄒蕾蕾痛斥道。
“我不管了,小紅鳥跟我姓易,名字…就叫易朱!就這么定了!”
好恐怖的名字,實在是有辱朱雀圣靈。
蕾蕾媽懷里的小胖子正滿臉緊張聽著,聽著不負責任的老爹,取了這么個難聽的名字,不由嘴一咧,便想哭:“易豬?…太師公公你在哪里?…快來幫我改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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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書店后,易天行找到神通廣大的六處,給小朱雀置辦了全套檔案。下午的時候,六處便派人把戶口本送來了。
易天行翻開戶口一看,很滿意地發現自己名字旁邊的那欄上填著戶主二字。他轉頭對抱著枕頭耍脾氣的小家伙說道:“喂,就算對名字不滿意,將來你大了自己改成不?”
小家伙把頭一扭,就是不理他。
鄒蕾蕾也怒了:“你也是的,取那么一個名字,誰能受得了?”
易天行嘿嘿笑著裝傻充愣,把這檔子事兒糊弄了過去。
“喂,兒子,你打算玩點兒啥?不至于想學老爹當年揀垃圾吧?”
蕾蕾糾正道:“我覺得是女兒。”
一聽說要安排將來生活,一直趴在床上蹶著小屁股扮幽怨的小家伙頓時來了精神,爬到床邊,奶聲奶氣說道:“爹…我…上學。”
“嗯?”易天行略略有些吃驚,心想這小家伙怎么對上學這么重視?他哪里知道,小朱雀出生的時候就是在省城大學的男生宿舍里,那些天又常被他用鋁飯盒裝著帶去課堂,一出生便接觸的是校園里的氣氛,所以在小朱雀的靈識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所以如今化作人形,第一個想體驗的生活,自然就是校園生活。
鄒蕾蕾眉開眼笑:“愛學習,這是好孩子。”
“可是我明年一年可能都要在全國各地的寺廟游走。”易天行想到方才在歸元寺中斌苦大師和自己說的話,微微皺了皺眉,“你又要在省城大學讀書,也沒多少時間,這孩子又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誰來管他?”
一直滿臉微笑在房門口看著的葉相僧終于打破了保持許久的沉靜:“南無阿彌陀佛,師兄,這孩子就交給我吧。”易天行大喜,心想有這位宅心仁厚,天性純良的轉世菩薩當保姆,那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
小朱雀天生不喜歡和尚,正準備說不要,便看見了易天行兇惡的眼神,嚇得將這兩個字兒生生咽了回去。
易天行笑著對葉相僧說道:“師兄,那這孩子就交給你了。”略沉忖了會兒,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只是…你別把它教迂了。”
葉相僧微笑一合什,正準備說話,忽然間眉頭一皺道:“有高人來了。”
易天行也是微微頜首,靜聲道:“好強的道家氣息。”轉身對鄒蕾蕾說道:“有客人來了,把這小子打扮一下。”
蕾蕾脆脆的應了一聲,便把今天剛買的童裝往小朱雀身上套,是一件淡粉色的連衣褲,然后將小朱雀的那披肩長發也梳的滑順無比,在頂上系了一個小鬏兒,看著精神無比。
小朱雀一身淡粉,再配上圓圓潤潤的臉蛋,加上那雙靈動有神的眼睛,看著真是可愛至極,胖胖的在這時看著也不再是缺點兒,反而透出分憨拙可愛來,看著像個小丫頭,又像個小胖子。
蕾蕾得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伸手輕輕拍了拍它粉嘟嘟的臉蛋兒。
便在這時,小書店緊閉的房門被人敲響了。
“請問易先生可在?”
葉相僧走過去卸下木門,木門外站著幾個發須皆銀的老道士,道士們身上都背著長劍,墨水湖畔走的行人們看著這些打扮怪異的道士,都在指指點點。
葉相僧將這些道士迎進門內,合什一禮。
這些道士發現竟是看不透這和尚深淺,不由更是感覺易天行這處是深不可測,也是恭謹回了一禮。
進得內室,易天行站起相迎,認出是武當山上的那幾位,不由呵呵一笑道:“諸位道長,許久不見了。”
領頭的乃是武當山內門掌教真人,他呵呵一笑道:“那日在金殿處,對易先生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易天行笑道:“無妨無妨,那天在諸位前輩的幫助下,小的倒也練會了高臺跳水,有得有失。”
眾人相視一笑。
易天行是想著道門將來可能是自家兒子的大助力,所以小意接待著,這些道士們今天來卻不是看他,略一寒暄,便將目光投射到床上那粉雕玉琢般的孩兒身上。
“無量壽佛。”
眾道士面色肅敬穆然,齊聲向床上那嬰孩兒行了一禮。
小朱雀此時不知為何,沒有了平時的活潑頑皮,反是面色平靜,微微頜首。
道士們不再多言,挨著順序依次上前,每一個道士上前一禮,便從自己的道袍里取了一件事物,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前。
一柄看上去有些老舊拂塵,一個耀著非凡間光芒的金剛圈,一本書頁微微發黃的道家經書。
最后上前的是那位修為深厚的掌教真人。
他先對著小朱雀行了一禮,然后贊道:“朱雀揮灑三波水,道心真假如何清,龍虎殿前三千歲,今日欣見君重臨。”
然后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塊粗布,恭恭敬敬放在小朱雀身前。
一直緊張安靜坐在小朱雀旁邊的鄒蕾蕾終于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什么?”
武當掌教真人溫和笑道:“這是本山闔山道士織的三丈土布。”
易天行心想他鄭重其事拿出來,肯定不簡單,問道:“有什么奇妙?”
“這是先天火浣布,不懼火燎。”掌教真人望著他笑咪咪說道:“易先生今后也不用再擔心赤身裸體了。”
易天行先是一喜,后又是在心中一聲冷哼,心想當初怎么沒見你們送來?如今知道朱雀化形為人了,要穿衣服了,趕緊送來巴結——敢情自己這當爹的還是占了小家伙的便宜——饒是如此,他仍然是有些感激。
道士們也不多話,復又向小朱雀行了一禮,便齊齊退出了書店。
“這便走嗎?要不要嘬一頓再回山上?”易天行留客都顯得沒有太多誠意。
掌教真人行了一禮道:“不便過多打擾圣靈,今后煩請易先生多加看護,敝山上下不勝感激。”
“自己的兒子,自己當然要上心。”易天行在心里這般說著,面上仍然是恭敬說道:“道長放心…只是此事太大,還請道長…”
“明白。”掌教真人知道他擔心什么,“我會與秦門主說上一二,應該不會有太多人來打攪先生生活。”
“如此便多謝了。”
道士們飄忽而來,飄忽而走。易天行站在小書店門口,看著那些看熱鬧的人群,不由苦笑了笑,皺眉道:“希望以后不會出什么事就好。”
轉身進屋落門,走進內屋,從葉相僧手里接了一杯茶,一飲而盡。
正襟危坐了幾分鐘的小朱雀終于不用再裝了,一下子滾到鄒蕾蕾的懷里,賴著不肯動,奶聲奶氣地說道:“累累。”
“累什么累?”易天行喝道:“成天就知道賴你媽懷里,也不動兩下,現在小,還可以說胖乎乎的可愛,將來大了怎么辦?如果將來是個女兒身,這么胖怎么嫁人?”
鄒蕾蕾抱著小朱雀白了他一眼,解釋開小家伙的頭發,重新往后梳成,扎了一根馬尾,驕傲說道:“將來大了,這長頭發,也有藝術家氣質。”忽然皺眉道:“昨天洗澡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小家伙頭發里怎么有一絡白頭發。”
易天行走了過來說道:“那是師傅以前植在它額頭上的冰蠶衲,天袈裟大陣里的一片。”
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著急說道:“快起來,跟爹我跑步去。”
鄒蕾蕾疑惑問道:“怎么了?”
“你剛才一提藝術家我想起來了,這孩子必須馬上減肥,不然將來長大了,變成…劉歡那樣怎么得了?”
易天行惡狠狠說道,小朱雀委屈無比 —————————————————————
又過了些天,莫殺帶著滿身風塵回到了省城。
易天行正抱著小家伙看大唐雙龍傳,見她回來了,高興說道:“辛苦了。”接著對“易朱”說道:“這是你師姐,叫姐姐。”
小朱雀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個稱呼,細聲細氣地喊了聲:“姐。”
莫杉看見這小師弟也是無來由的高興,伸手抱了過來,但畢竟沒有抱過孩子,有些手忙腳亂。
葉相僧在旁邊看著皺了皺眉,一把提過易朱兩只胖乎乎的小腳,便倒提小雞一樣把嘰哇亂叫的易朱提進了內屋。
“大師…”莫殺見著葉相動作粗魯,不由有些不忿。
易天行倒無所謂:“嚴師出高徒,由他去整。”他知道葉相是怕莫殺身上的兇惡煞氣感染了小家伙,也不說破,轉而問道:“事情辦的怎么樣了?”
“沒有找到。”莫杉干凈回答道。
“嗯?”易天行是知道這位殺手女子的本事的,聽見她說連一個人販子都沒有找到,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簡單,“怎么回事。”
“都死了。”殺手女子回答的干脆,易天行知道是說人販子都死了。
“怎么死的。”
“火燒的。”
“誰燒的,是五行控火還是三味離火?”易天行皺了眉頭。
“九天玄火。”莫杉看了看里屋,她那位外表可愛的小師弟正在里面玩耍。
易天行倒吸一口涼氣,身上有些發寒,霍然轉身進了里屋。
“葉相,你給我收拾這個會撒謊的小王八蛋,讓他默寫三百遍心經!”
“不要問為什么,如果你不想省城里多了一個會放天火的殺人魔頭,最好把他看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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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自在菩薩…”小小的胖手捏著毛筆,在紙上艱澀無比地一筆一劃著,小易朱每寫一個字,便要滴一滴淚,然后旁邊的葉相僧就趕緊用武當掌教真人送來的土布給他揩一下,一道火光閃過,紙上便多了個墨字,小孩子罰默寫,看著可憐無比。
易天行冷冷坐在小木桌的對面:“我是你爹,所以我有保護你的責任,那些想害你的人我會處理。要知道你雖然是小孩子,但有比大人還要恐怖的力量,現在你卻還沒有足夠的智慧和閱歷來判斷這種事情。也就是說,你現在還沒有資格去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他嘆了口氣:“其實…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決定他人的生死,包括我在內。但是,如果迫不得已出現這種情況,我愿意來承擔這種罪孽,而不愿意你沾染一點點血腥。之所以罰你寫心經,是要告訴你,運用自己的力量,必須要想到后果,以及這種后果是不是必須的。”
小易朱又流了兩滴淚,葉相僧趕緊拿先天火烷布接著。
小家伙抽泣著說:“我明白,只是那些人欺負我。”
莫杉冷冷站在里屋的門旁,臉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表情,心想有人要欺負自己,當然得搶先把別人殺了,這小師弟做事的方法,自己很欣賞,不知道師傅大人在這里生什么氣。
“對等待遇,這是我對敵人的方法。”易天行伸出一根手指,語重心長地說道:“別人打你,你便打回去,別人要殺你,你便殺回去,別人要賣你,記住了,將來再碰見這種情況了,你把他打暈,然后交給你師姐,讓你師姐把他賣到非洲做鹽水鴨去。”
正暗自拜服于易師兄高尚德性的葉相僧一愣,心想這教育似乎也比較失敗。
易天行最后微笑著說道:“生命這玩意兒,寶貴又脆弱,一定要慎重。”
“迂腐!”以殺人為業的莫杉終于忍不住小聲批判道。
“易師兄教小孩子的太過暴戾。”大慈悲的葉相僧搖頭合什嘆道。
易天行搖頭無語,他只是不希望這孩兒過早地接觸到人世間負面的情緒,又擔心他受人欺負,一旦為父,自然有些患得患失。
“這件事情,誰也不準說,尤其是不要讓蕾蕾知道。”
一只火鳥,三個老師,真不知道會教出一個什么樣的存在來。